第 58 章
庄守白在奔驰的马背上附身,将手中马槊向前一送,势大力沉,耳边划过凌厉的风声,像是长剑出鞘时的剑啸,塞满了稻草的木靶应声裂成两半,向两侧斜飞出去很远。
他一勒缰绳,翻身下马,将马槊往兵器架上一挂,弯腰去捡散落的木靶。
连胜刚巧走近,探头看了一眼,不禁咋舌:“你今日练废了多少靶子?”
这些靶子都是拿硬木做的,内塞稻草,外裹牛皮,专攻骑兵训练冲刺,很是扎实,要打碎,非得几百斤的力气不可。
而庄守白练了一通,少说二十个靶子在地上凌乱散落,全都被直接劈开了。
要不说穷文富武呢,这一个靶子就是十贯钱,要不是节度府不缺钱,还真供不起这一通练法。
庄守白不答话,将一地凌乱都收拾干净,这才停下来,不去管自己有些脱力而发抖的手掌,看着地面。
他在练武场待了一整个下午,将自己耗得筋疲力尽,然而脑海中一刻不停,仍在转着这件事。
他们是义兄妹。
一切的绮念与情思,都在触到这个理由后烟消云散了,像是碰上了一堵森严的高墙。
虽说当初是因程瞻洛首告伯父程达勾结胡人,又父母双亡,寻不到可靠的人托付,为给她提供庇护,庄戎与李清渚这才将她收为义女。他们之间并无血缘关系,也没有开祠堂记名,只是像战乱中无数的收养一样,将她领进家中,办了一场宴席,知会亲朋。
但这些年来,他们的的确确是将程瞻洛当作亲生女儿看待的,庄守白本人也一直以兄长自居。
他带程瞻洛练箭、骑马;过年时给她和几个弟弟扔一个小荷包,里头装满了新亮的铜钱;出游登山时取笑跟不上脚程的程瞻洛,又附下身去背她走一程。
程瞻洛是个很好的妹妹,笑容明媚,活泼可爱,一点也不娇气,平日里一口一个大哥喊着,叫人心中熨帖无比。这些年的兄妹亲情不可能是假的。
然而他们都长大了。
程瞻洛已经从玉雪可爱的少女长成了窈窕绰约的女郎,容貌昳丽,骨肉匀亭,像池中静静盛开的芰荷,美得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生出绮思。
若是程瞻洛嫁给随便一个男人,那人会对她好吗?还是会纳妾蓄婢,让她主持中馈,孝敬父母?他做兄长的,几乎想将程瞻洛捧在手心,无微不至,不让她受一点委屈,光是想一想这个可能,就觉得受不了。
而一旦这个想法生了出来,便如燎原的野火一般在心中肆意滋长。
庄守白简直无地自容,几乎是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她的脸。
他是泱泱的兄长!
他怎么能有这个想头?
“怎么了?你还真操心了半天七妹妹的婚事不成?”连胜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刚才还好意思笑我?我妹妹的婚事好歹快要捅破窗户纸了,你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居然真正儿八经地发起愁来了。”
庄守白险些有种心事被人窥破的狼狈不堪,随后反应过来,并不答话,苦笑而已。
他和连胜的烦忧,可不是同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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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两天,陆怀之果然给程瞻洛下了帖子,邀她过府赏花。
陆府在兴平坊,那素来是世家聚居之处,马车一驶入兴平坊,四周就安静下来,两边路旁皆是漆黑高大的阀阅,阀阅之后悬着牌匾,匾额之下是阔大的正门。装饰不多,但从阀阅到门匾的规制都又高又大,显得庄严而华贵,就连路上的石板都比别处多几分清贵之气似的。
陆府到了,马车悄无声息地停下来。
骑马护送的庄守白站在外头,程瞻洛跳下马车,对他笑吟吟道:“谢谢大哥!”
庄守白嗯了一声。
程瞻洛觉得有些奇怪,这可不是庄守白的风格,若是往常,他的话可不少,有时候随意调侃几句,有时则是温言叮嘱,叫她好生等着下午来接。可今天庄守白从出发时起便惊人的话少,简直惜字如金。
程瞻洛不是把事压在心底的性格,抬眼便问:“大哥,怎么了?”
突然话少,难不成朝中有事?
“没事,”庄守白看了她一眼,移开了视线,“去吧。”
陆怀之已经迎了上来,程瞻洛只得将疑惑压在心底,冲庄守白招一招手,转头去了。
陆府的阀阅又格外古老些,能看出岁月流逝,风吹雨打的痕迹,上头铭刻密密麻麻,一眼几乎望不到头,但这两座阀阅被精心养护得很好,上头的神兽昂扬地仰着头,显出陆氏一族的荣光和骄傲。
走过阀阅下,两人换了辆青篷小车,一路向内驶去,仆役们都跟在后头。
程瞻洛还望着那两座高高的阀阅,和高府那两座想必似乎旧些,也不是如今时兴的风格,但自有一股岁月沉淀而来的古朴气息,叫人不敢轻视。
陆怀之淡淡扫了一眼阀阅,轻描淡写道:“这也是前朝古物了,据说当年在洛阳,陆府门前树的便是这两座阀阅,后来举族南下,除去族谱祭器,古籍文物,也只带了这两座阀阅到建邺来。”
没什么刻意炫耀的气息,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话,那些世家积年的无声荣光,尽在不言之中了。
程瞻洛道:“确实不容易。”
“再难也得带过来,”陆怀之道,“这可不是别的东西,是祖上功状,足以名垂青史。我们做子孙的,若是连这东西都丢弃,还有什么颜面对先人?只要陆氏还在一天,这阀阅必得树在祖宅之前,也是警示后人,万不能败坏了祖先功业。”
程瞻洛想起她还小时,被程氏族学里教导过的话。
当时的塾师摇头晃脑地说:“祖宅何等重要——”
程瞻洛轻轻地,跟着记忆里塾师的语调说:“歌于斯,哭于斯……”
“聚国族于斯。”陆怀之准确地接出了下句。
“我就知道,你亦是士族女,怎么会不懂这些?”陆怀之似乎对她生出了难言的亲近,笑道,“阀阅只能树在宅院的正门前,形状花纹也自有规制,似那等没规矩的人家,竟有树在别院前头的,花纹颜色都花里胡哨,真是浅薄极了。”
程瞻洛并不接话,只是笑了笑。
哪怕高府出了当朝太后,一公三侯,煊赫无比,到底是庶族出身,在已然清贵了数百年的士族们看来,底蕴犹嫌不足,连阀阅也是暴发户风格,还上不得台面。
这就是道建邺上层的鄙视链而已,世家鄙视勋贵,勋贵鄙视寒门,寒门鄙视武人……等级森严,大家心照不宣。
鄙视链的顶端当然是如陆氏一般的高门世家,其下所有人都趋之若鹜地模仿他们,以期在鄙视链上再爬一个位置,更接近所谓的顶端,但程瞻洛只觉得懒怠。
程瞻洛也是世家出身,很清楚那些高雅画皮下隐藏的龌龊与阴暗,阿耶离经叛道了一声,从来不屑这些,连带着她也不屑一顾。
何况她现在是庄家养女,建邺世家都瞧不上寒门,更瞧不上武人,但有不得不因庄戎对她另眼相看。真按鄙视链认真来论,她该在哪一位呢?
两人之间一时安静下来,陆怀之静静看着程瞻洛。
因数年前,堂兄陆攸之曾在南阳为官,她早就听闻庄节度府中有一养女,极受宠爱,又以文思捷才著称,清谈论政都不输男儿,在南阳很是有名。
那一日她命人送信给陆攸之,叫他知会庄守白,免了程瞻洛在赏花宴上的尴尬,也是因知道程瞻洛极受重视,加上陆攸之一直与庄戎关系良好,陆氏也欲向这位一向用兵如神的节度使抛去橄榄枝。至于她本人对程瞻洛的印象如何,倒不重要了。
但私下接触起来,陆怀之才发觉,程瞻洛并不像一个寻常权贵家中的被娇宠的女孩。
至少她一点也不娇气,也不任性,不会动不动与人争锋,陆怀之觉得,她有时甚至是不屑的,那双清亮的眼睛常带笑意,能端正而稳妥地同形形色色的人应酬,也因此将一切都看得很清楚。
程瞻洛在建邺甚少出门,竭力低调,也不再公开论及政事,但她依旧是吸引人的。
因为她生得极美,世家之中从来不缺年轻貌美的女郎,但程瞻洛依旧是其中出挑的。
眉目如画,睫似鸦羽,身量颀长而灵秀,光是凭容貌,就足以在建邺出名了。
建邺有种种关于她的传言,光是陆怀之一个闺阁女郎曾听闻过的,就有不下十几种,有些涉及到十五郎,还有些更令人心惊的涉及到圣人,那些传言流传在暗处,但又是如此之快地扩散开来。
程瞻洛眼神沉静,稳稳地看着她,笑了一笑。陆怀之忙将脑海里杂乱的想法抛掉,同她寒暄起来。
陆府占地甚大,过了一会,小车终于将她们送到花房,陆怀之挽着程瞻洛的手下了车,轻声慢语地引着她游览起来。
她一向爱花,也曾见过其他高门大族,乃至宫中的珍奇花卉,但陆府的花房仍能让她感到自豪。
这自豪是有理由的。
举目四望,皆是珍奇异种,就着花房设景,有的生于石上,有的坐落在假山之中,高低错落,五步一景,叫人啧啧称奇。
这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用于培育良种的花房,待花卉长成后,会有花匠专程来将这些花移至盆景之中。但哪怕这里平日少有人来,更不是赏景之处,陆府依旧将这里布置得满是士族的风雅。
陆怀之指着离她们最近的一株花,轻声说:“这是重台千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