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翌日,祝明礼就坐上了从江阳飞往北宁的飞机。
起飞前,祝嵘还乐呵地给祝明礼拨了个电话,夸奖他比昨天更开窍了一点。
“……”
“我上飞机了,您赶紧回去睡回笼觉吧。”祝明礼毫不犹豫无情地挂掉电话,接着向助理要了份病人纸质简历。
他草草略过别人,在丛枳那页停下来,沉默地看起来。
这张证件照已是她九年前拍的了,看来是一直没有去拍新的。照片上的她皮肤泛着病气的白,但唇色却是恰到好处的粉红色。
她留着齐锁骨的短发,微笑面对镜头,嘴角带笑,可眼晴却惆怅疏离,莫名湿漉漉的,清亮干净。皮肤因为常年服用药物显得干巴巴的,有种病美人的柔弱美。
祝明礼眼神暗了暗,接着往下看。
“丛枳,28岁。8岁确诊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目前已知解离出三个人格,分别为26岁成年女性、16岁男性与34岁成年女性。”
“丛枳?”
赵苏迩插着兜走进丛枳病房的时候,见病床上没有人,便知道她肯定又去院子里晒太阳了。
她走到楼外的草坪中,敏捷捕捉到了榕树下那个穿着单薄白毛衣的清瘦身影。赵苏迩轻声走过去,在丛枳面前蹲下来。
“我昨天帮你把剪纸工具都带来了,你今天有打算工作吗?”赵苏迩微笑着问。
丛枳的目光凝在不远处,摇了摇头。
“那你今天打算干什么?”
“……”
见她没应声,赵苏迩便顺着丛枳的眼神望过去。只见医院大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浩浩荡荡一排保姆车,黑压压一片,有人源源不断从里面出来,扛着各种机器。
赵苏迩的注意力暂时被车队吸引过去,没注意到身边坐着的丛枳,脸上渐渐浮现微弱的痛苦,眉心皱起。
一辆灰色跑车姗姗来迟,径直开到车队最前面,紧接着从上面走下来一位高瘦的男人,穿着修身黑西装。
赵苏迩看清他的脸后,不由得将手从口袋里抽出来,颇为嫌弃地双手抱臂:“怎么是他?”
车队弄出的声响让草坪上的病人们都将目光投了过来,人们纷纷悄悄注意着那边的动静。
只有一个人默默起了身,缓缓离开草坪。
祝明礼一下车便看见赵苏迩穿着护士服,大步流星地冲他走过来,嘴里还念念有词。
不用想,这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肯定在用各种花里胡哨的华丽辞藻骂他。
祝明礼脚步渐停,挂着个脸注视着赵苏迩怒气冲冲地来到他面前,而后双手叉腰压低声音说道:
“好啊祝明礼,上次害我还不够得劲是吧?你来这儿干嘛?你得精神病了?需不需要本小姐给你治治?!”
祝明礼皱着眉挠了挠耳朵,装作自己被她打理声音刺得耳朵疼,叹道:“你都做护士的人了,能不能稳重点?这儿是医院,肃静,周正。”
赵苏迩失笑,不自禁起了鸡皮疙瘩:“肃静周正这四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奇怪?我慎得慌。”
祝明礼翻了个白眼:“你一天不呛我就不爽,请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来这儿是干正事的。”
赵苏迩审视一圈搬机器的工作人员,还有几个围在保姆车旁边讨论剧本的,狐疑道:“祝叔叔真的把项目通过了?”
不等祝明礼回答,赵苏迩便嘲笑道:“哟,做不成旅行家了呀?”
祝明礼:“……”
“旅行家什么时候都能做,有些人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见的。”他颇郑重其事地说道,一把推开赵苏迩,越过她往医院主楼走去。
赵苏迩来了兴趣,抱臂跟在祝明礼身侧:“什么人?你这话不对劲。”
说话时,她眼睛往榕树下一瞥。
人早没了影,现在坐在那儿的是一对你侬我侬的老夫妻。
“……”
赵苏迩小声惊叫起来:“坏了!”
祝明礼一顿。
“是口红没带还是遮瑕忘遮了?”
“都不是!”赵苏迩环顾四周,眉心渐锁,有些急促与慌张,“我的病人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她焦急地推了推祝明礼的手臂:“先别忙你的事了,帮我找找人!”
祝明礼:“这是你的事,别拖我下水——”
赵苏迩哪里会管,她将一张照片塞进祝明礼手里,撂了句“就是她”后,风风火火地走开了。
祝明礼皱着眉望向手中被弄得有些皱的照片,看清丛枳的脸之后,眉心逐渐放松,双眸颜色渐深。
“……”
他缓缓伸出手,展平照片,指尖微颤着试探向她的脸颊。
“……”
真这么巧么?
赵苏迩的病人竟然就是她。
祝明礼心下有些慌,可嘴角却带着克制不了的笑意。
他庆幸、惊讶、无措。
祝明礼将照片揣进兜里,抬开长腿往住院楼走。
丛枳坐在住院楼后一片荒草地上,双膝间放了张木质画板,画纸上什么也没有。
姑娘留着长直发,任凭早秋的凉风掀起自己的发尾,将头发自背后爬到前胸来。今天的太阳暖洋洋的,可吹过来的风却凉到心脏里。
她眼神有些空洞,盯着不远处一只黑白相间的流浪猫看。它正蹑手蹑脚爬上楼身排水管,打算从三楼窗户跳进去。
丛枳看了会儿,拿起手中画笔,开始在纸上涂鸦。画了没几分钟,她忽然又停下来,望向身旁的矮灌木。
这矮灌木枝繁叶茂,却难掩萧条之意,叫人看了就有种莫名的惆怅。丛枳看着看着,忽然从眼里流出泪来。
她心下一惊,无意识地微微扬起眉,正欲伸手抹泪,却被一道熟悉的嗓音吸引走了注意力。
“怎么又哭了?”
丛枳顺着声源仰头看,一张俊俏的脸映入眼帘。
她微微睁大了眼。
祝明礼自上而下注视着她,眼里看不清究竟是什么情绪,可丛枳却看出了点儿庆幸与局促。
她朗朗开口:“你怎么在这?”
祝明礼皱了皱眉,有些狐疑,正打算直接问,转念一想丛枳肯定会不高兴,于是改了口:“来找你,赵苏迩说你又乱跑了。”
丛枳听见赵苏迩的名字,忽然嫣然一笑:“那你带我回去吧。”
祝明礼点头,转至丛枳前方,将双手从裤兜中抽出来,蹲下平视着她。
她胖了点,脸上总算是有了点肉,不至于骨瘦如柴,骨头的走向在薄薄一层皮肤下嶙峋可见,现在反而圆润些,可爱娇俏。
头发长长了,发质好像也好了些,柔顺有光泽,不像以前跟枯草堆一般。
祝明礼观察得很仔细。
好像去修过眉,这几年大概也有在护肤,皮肤有了光泽,也红润了些,不至于病白到苍白无力,看上去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五官也长开了,比以前更漂亮,娇弱的漂亮,干净的漂亮,清瘦的漂亮。
总之,丛枳在他这儿,永远漂亮。
丛枳睁着只狐狸般明亮的眼睛,却无神地看着祝明礼,乖巧地等待着。
祝明礼的呼吸有些厚重起来,断断续续的,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也不敢不发出声音。
因为放在从前,丛枳会问他为什么这么紧张,为什么非得这么紧张兮兮的。
祝明礼伸出手,掌心朝上。
“跟我回去吧。”他轻声说。
丛枳看着那只宽大的手掌,沉默了一会儿。祝明礼有些紧张地等待着,可丛枳最终没有握上去,而是自己站了起来,抱着画板,往荒草地外走去。
祝明礼跟在她身后,踩着丛枳踩过的每一处,追随着她瘦小的影子。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榕树下时,赵苏迩刚好在那里叉着腰打电话。见到丛枳后,她松了口气,挂断电话。
“哪里找到的?”赵苏迩问祝明礼。
后者没应声,目光始终落在丛枳身上,下巴冲住院楼一点:“她交给你,我去工作。”
他转身离开。
赵苏迩上上下下将丛枳检查了个遍,姑娘任凭她将自己翻来翻去,像个布艺玩偶般听话。
“卷头发,喜欢化妆,刘海会别一个向日葵发夹。”丛枳说,“你是赵苏迩吗?”
赵苏迩一愣,随机笑道:“对,我是赵苏迩,你现在记起来了?”
丛枳点点头。
“好,现在快到吃午饭的时间,跟我回去吧?今天想和我一起吃午饭吗?”赵苏迩伸出手,等着丛枳来握。
丛枳:“想,今天想吃香蕉,我不喜欢吃猕猴桃。”
赵苏迩微笑着应着丛枳,两人浴着阳光回到病房。与此同时,在院长办公室目送丛枳离开草坪的祝明礼,严肃的面庞终于放松下来。
“李院长,我们这次来,是想和贵医院合作一个综艺,想必公司已经派人和您通过气了。”祝明礼走到沙发旁坐下。
李院长正在摆弄茶水,端了盘上好的龙井,放在祝明礼面前。
“是的,贵司的初心是想让更多人了解到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病人的真实情况,这些也是我们一直想做的事情。”
李院长叹了口气:“但有一点,小祝总,我不得不与您坦白,这些病人拍摄起来可没那么容易。”
“我知道,项目开始前我有做相关了解。”祝明礼的手指在膝盖上有节奏地轻轻敲打,“这件事情越有难度,我就越想做成。所以之前提出的在摄影棚拍摄,我们决定换成直接在医院安装隐藏摄像头,确保不会对病人的日常生活造成影响,也不按照传统剧本式综艺的套路来。”
“我想这样也会更尊重病人本身,更有真实性。”祝明礼说。
李院长笑了:“确实是。之前听市医的赵院长说,小祝总平时最喜欢到处瞎玩,年年不着家,祝总头疼得很,可现在看来,小祝总颇有领导风范,也很有想法啊。”
“李院长过奖了。”祝明礼温和一笑,起身与李院长握手告别,“这些都是我的临时决定,当初签合同时没能与您商量好,是我的疏忽。”
“但我有个请求,不知道李院长能否答应?”
李院长扬眉:“你说。”
“我想在这三个月拍摄时间内,在贵院实习。”祝明礼说,“而且,是做患者丛枳的护理护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