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蔺桷不确定朱字水对郭子聪是喜欢还是讨厌,便以笑代答。
“挺好的,他和你一样也是灵芝人。你一定觉得他很亲切吧。”朱字水说。
蔺桷获得知音,心中大喜:“我就是看了他的报道才去雀峡生命研究所的!”
朱字水微妙地蹙了蹙眉。
眼前这个女孩,和朱宵灯除了长相极似以外,其余的完全不同。朱宵灯生性开朗活泼,说话做事直来直往,而朱字水永远让人摸不清头脑,不知道她到底是真生气还是假欢喜。
蔺桷有点畏怕她。
朱字水掏出那盘华尔兹乐曲的磁带交给蔺桷,她手忙脚乱地放好、按下了播放键。
朱字水把音量调到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大小:“来,我们先感受一下它的旋律和节奏。”
随身听是蔺桷妈妈在赶集的时候给她买的二手便宜货,年生已久,乐曲伴随着喇叭的杂音滋滋作响。
这是一首蔺桷似曾相识的曲子,但她对郭子聪以外的音乐茫无所知,也不知道华尔兹是什么舞蹈,需要在这样忽快忽慢的伴奏下跳动。在朱字水的建议下,她佯作认真地聆听。
曲子终于结束,朱字水温和地说:“是不是觉得这首曲子很熟悉?”
蔺桷放在膝上的十个指尖不安地相互绕动:“是有那么点印象,好像在电视上听过。”
“它的名字叫《蓝色多瑙河》,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华尔兹舞曲之一。刘社长选它也是因为它的流传度很广,我们学起来快,观众也容易有共鸣。”
她按下倒带键,倒带完成后重新播放。她羞然一笑:“我把我学会的几个舞步跳给你看一遍。刘社长编的是最简单的步子,很快就能上手。”
她的秀发高高挽作一个小髻,着一件白色宽摆的无袖连衣长裙,脚上踏一双系带的小矮跟银色皮鞋,单是站着不动就够赏心悦目了。她挺胸仰首,左手平肩抬起略微内弯,右手上臂平肩高,小臂自然向上弯曲,亮出华尔兹舞里女士的手势。她的脸上带着浅笑,好似一只静静浮在水面的白天鹅。
音乐响起,朱字水保持着上身姿势不变,双足踩着节奏前后左右缓缓迈动,脚尖踮起又落下,起伏的身体不时地转着圈子旋舞飘荡。她修长的脖子尤为引人注意,裙摆随着身体的律动在她腰下像一只喇叭花一般地时而张开、时而收起。
蔺桷看得目眩神迷,深深地被朱字水的身姿所吸引,赞羡的同时她认定自己不可能学得会。此刻,有几名夜跑的学生也停下来驻足观看。
朱字水在舞曲播放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停下步子:“这就是大家上课学到的部分了。”
她注意到围观的人,露出羞赧的神色小跑到蔺桷身边笑着说:“我也歇一歇。”
待围观的人散去,朱字水催促道:“来吧,我们开始上课。”
蔺桷露出不情愿的表情:“太难了,我肯定学不会。”
朱字水拉住蔺桷的手,笑道:“我包教包会。”
柔弱无骨的温暖掌心包覆住蔺桷那双皮糙肉厚的手指,她如何能够抗拒可人儿的美意?
本以为朱字水要硬拉自己起来,但出乎意料的是她伸手关掉了随身听:“今天我也累了,改天再学吧。”
蔺桷不知道朱字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听她继续说:“我电脑里有一部很好看的电视剧,你明天来陪我一起看好吗?”
尽管嫉妒着朱字水的种种,蔺桷却无法对她说“不”。
于是两人约好第二天晚上在朱字水的寝室见。
虽然不知道朱字水为什么邀请她,但本来她的业余生活就像久旱的土地一样干涸龟裂,去见识见识也没坏处。她除了上微机课以外,还从没碰过电脑呢!
蔺桷一进门,坐在床上看书的朱字水便利索地溜下来,走到书桌前对坐在那儿着魔地盯着电脑的女生道:“好妹妹,到点了,该让我啦。”
那人一言不发,屏幕的彩光映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她的手握住鼠标疯狂地点击,过了几分钟后才颓丧地倒在椅子上,对朱字水怒目而视:“都怪你催催催,害我这么快就死了!”
另一个女生道:“陆雪,你天天来霸占字水的电脑,今天人家自己要用,你还凶。”
陆雪反击道:“说得好像你没玩过她的电脑似的,大家半斤八两。我这是关键时刻,马上就要晋级了,多紧张啊!不能分心!字水,你懂我的感觉吧?”
朱字水笑道:“我懂,不过我们今天说好到了七点你就得让我,现在都七点半了。”说完指了指电脑上的时钟。
陆雪一脸不悦,她注意到门口的陌生人,问道:“你和她看电视?她是谁呀?”
“她是我的好姐妹,和我们一届,是公共卫生管理系的。”
陆雪带着醋意道:“好姐妹?我才是你最好的姐妹吧!你们看什么电视?我也要看!”
“一部外国古典题材电视剧。”
“什么呀,听着就没意思,我想看动漫!我们就看动漫嘛!”陆雪对着朱字水撒娇。
朱字水摸摸她的头:“我答应你,过几天我把这个电视看完了陪你一起看。我今天和小桷约好了,不能食言。”
陆雪用尽浑身解数仍被朱字水温柔拒绝,只好含怨让位,走之前还揣走朱字水一条新连衣裙:“借我穿几天就还你。”
蔺桷尴尬地目睹朱字水恭送瘟神的全过程,自责成了破坏她们友谊的罪魁祸首。
“陆雪也太过分了,你别一味忍让她!”刚刚发声的室友终于忍不住了。
“没事,她人不坏,就是贪玩些。”朱字水没有过多纠缠这个话题,“我借下你的椅子,看完电视还你啊。”
朱字水安排蔺桷坐下,拿出杯子给室友们倒上可乐,每人分了一袋薯片和瓜子,然后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削苹果:“我告诉你电视放在哪个文件夹,你帮我点开。”
蔺桷在朱字水一步一步的指导下打开了电视剧,苹果正好也削好放在饭盒里插上了牙签。
“开始咯!”朱字水像小孩一样欢跃。
蔺桷刹那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惧怕朱字水,她潜意识里归鉴对方是一个精于隐藏情绪的人,在猜不透对方的想法之前,蔺桷也必须处处谨慎。而这一刻朱字水的兴奋感染了自己,尽管不知道这部电视剧为何教她如此喜爱。
“你看过了?”
“看过,看过十几遍了。”朱字水目不转睛地盯着显示器,“边吃东西边看吧。”
蔺桷本抱着随便看一看的心态,可是朱字水如此重视它,她也不自觉地跟着专注起来,拿了一牙苹果边啃边看。
这是一个发生在十九世纪欧洲某国的爱情小故事,情节曲折不已,剧中的男女主人公因为参加舞会结识,又在舞会中相爱,最后却因为产生误会后赌气分开。
剧中漂亮的演员、雅致的服饰、壮观的庄园和优美的田园风光牢牢吸引住蔺桷的目光,而反复出现的绚丽舞会则令她心驰神往。
“他们跳的舞蹈,就是华尔兹。”朱字水呢喃细语道。
蔺桷芳心一动。
第二天和第三天,蔺桷照旧来到朱字水的寝室,两人一同看完了这部电视。
“吓死我了,得亏结局是好的,不然我可不想学交谊舞了。”蔺桷长吁。
朱字水笑道:“这么说,你对跳舞有那么一点点兴趣了?”
蔺桷红着脸说:“算是吧。”
朱字水趁热打铁,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对蔺桷实施强化训练,第三天又请来刘思伟亲自指导。
蔺桷头两天记舞步记得十分吃力,刘思伟一上阵,她仿佛换了个人,迅速地掌握并熟练了。
朱字水在旁边为这对舞伴鼓掌叫好。
蔺桷大喜过望:“我也有跳舞的天赋!”
刘思伟笑道:“不是你有天赋,是我带得好。你要好好谢谢字水,要不是她叫我来,我可不会来的。”
蔺桷被泼了一头冷水,很想呛他几句。朱字水为她递上矿泉水:“跳累了吧?先喝水歇一歇。”
刘思伟露出谄媚的笑容:“字水,我也渴得很。”
“当然少不了社长的。”
尽管蔺桷讨厌社长,但在他带了两天之后,她已经跟上了大家的进度。
“流感过了,明天重新组织活动,我准备让大家每天晚上都来练习,否则绝对赶不上表演。”刘思伟说,“我还要联系服装和化妆,忙死我了!字水,你一定来社里帮忙!”
蔺桷看不惯刘思伟假公济私,想起宵灯的嘱托,于是自告奋勇一起去。刘思伟对她满脸阴云,蔺桷更加认为她的决定再英明不过了。
蔺桷约上朱宵灯在校园里散步,把这些事统统告诉给她。朱宵灯嗤笑道:“她又给人宣传那电视剧了。”
“你不喜欢吗?”
“也不是不喜欢,可它的本质就是灰姑娘的故事。现在的爱情剧,有超过一半的剧情都是根据灰姑娘改编的,女人们偏偏又百看不腻。”
“说明每个女孩都想成为公主呀。”
朱宵灯冷笑道:“我还想不劳而获呢。”
蔺桷不大听得懂朱宵灯的意思,便换了个话题:“你觉得我要不要提醒字水远离刘思伟?”
“不必了,19岁的人这点看人的能力都没有的话,上一课不是正好?”
“连我都看得出刘思伟的目的,你姐这么聪明不可能不知道。是她心善又温柔,不愿意扫他的面子。”
“你这么快就了解她啦?我认识她十九年了,都不敢说了解她。”
一提到朱字水,朱宵灯的情绪就变得恶劣,动不动就明嘲暗讽。蔺桷不愿和好友起争执,便问她在校学生会里过得怎么样。
说起校学生会,朱宵灯的心情渐好。最主要的是她的追求者越来越多,去校外的商家拉个赞助都有人千方百计打听她的联系方式。朱宵灯对此颇为自傲。
“可是我很低调呀!”朱宵灯说,“不然悄悄得罪了会里的女干部可不行。”
“你又没抢她们男朋友,她们管得着吗?”
“你不懂了吧,女人的嫉妒心是你难以想象的,哪怕追我的人她一个也看不上,她也看不惯我受欢迎。”
蔺桷听见“嫉妒心”三个字,心跳停顿了一秒钟,她以为朱宵灯是在影射自己,慌得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结果是她多心了。
“那你嫉妒过谁吗?”蔺桷试探地问。
“嫉妒过好多人呀,我从小就嫉妒那些身体健壮的人。”朱宵灯半开玩笑地说。
蔺桷没有接话,她不想说出嫉妒过她们姐妹的事实,怕撒谎的时候表情不自然。
朱宵灯见她默默不语,便说:“我走累了,你去我寝室玩一会儿吧。”
“你桌上的瓶瓶罐罐比开学前又添了不少。”
朱宵灯的桌子上没有电脑,也还继续用那台BP机,蔺桷对此好奇却不敢多问,因为朱宵灯从来不提她姐姐的电脑和手机。
“你不是要参加表演吗?我来给你化妆吧!”朱宵灯灵机一动想到一个妙法。
蔺桷早就对化妆充满了兴趣。朱宵灯进大学以来,通过化妆将美貌指数拔得越来越高,她也变得跃跃欲试了。
朱宵灯为她戴上一个可爱的小兔发圈,把刘海统统束到头上,从使用洗面奶起一步一步指导她。
所有的一切对于蔺桷都很新鲜但不陌生,食堂的电视上常播放化妆品广告,舍友们也是早晚对镜涂涂抹抹。朱宵灯待她洗好脸,轻轻替她拍上护肤水、精华液、面霜和眼霜:“我够给你面子吧,放下身段亲自为你服务。”
蔺桷闭上眼睛专心享受:“这些东西好好闻,好香!”
“那可不?我的品味你放心。”
朱宵灯开始为她上妆,蔺桷听从她的指挥,一会闭上眼,一会向上看,一会向下看,一会又抿嘴。朱宵灯忙忙碌碌地打开小盒子,一边介绍用途,一边认认真真在她脸上精描细绘。
蔺桷的心里美得不得了,大概结婚那天也就是这样的待遇了吧?
过了半个小时,朱宵灯嗷地叫了一声:“完成!”
蔺桷迫不及待地拿起镜子,沉默了好半晌。
“怎么了?不满意吗?我看挺好的呀。”朱宵灯心里直打鼓,这是她初次给别人化妆,蔺桷是她的第一只小白鼠。
在朱宵灯自我怀疑的时候,她看见蔺桷举起镜子搔首弄姿,露出惊喜的表情:“我竟然是个美人坯子!”
朱宵灯放下一颗心,一掌拍上蔺桷的屁股:“大师出马,必属佳品!你还不好好谢我!”
“朱大师,您的巧手把我这根朽木雕成了国宝,以后我就靠您多多栽培了!”蔺桷笑着抱拳鞠了一躬。
“没问题,以后你要是看上了哪个小伙子就来找我,我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约会。”朱宵灯一得意就爱吹牛。
“那我这次表演的化妆交给你行吗?”
“我研究研究呗,平时都化日常妆,舞台妆我要先查查文献。”
“去你的,还查文献!夸你两句就当自己是老学究了。”
蔺桷临走时,朱宵灯给了她一支洗面奶用作卸妆:“洗两遍就行,我给你化得淡。”
舍友注意到她化了妆,滴溜溜聚过来夸赞,喜得她万般不舍得卸去,恨不能留着明天去上课。
这几日下课后,她都准时到体育馆里练舞。刘思伟把所有的动作教完了,今天是搭配舞伴开跳的日子。
蔺桷一直盼望着今天,她无数次幻想刘社长分给她一个让她心动的舞伴。
朱宵灯问:“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她把这件事当作功课一样仔细思考了一个星期,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我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很想体会恋爱的感觉。
三十对舞者,那就有三十个男生!
从各个系里挑选出来的男生们平均身高一米七,不胖不瘦,形貌各具特色。他们的身高让她深为失望,刘社长说是为了配合女伴和整体协调性作出的最佳选择。
朱字水和刘思伟是领舞,并共同掌握了社员舞伴的分配权。
蔺桷多次想偷偷请朱字水为她安排一个长得好看一点的男生,但又觉得和她没有熟悉到可以拜托这种事的地步,于是只能祈求上天赐她一个称心如意的男朋友。
其他女生心里的期盼也不亚于蔺桷,在各自的舞伴走过来时,有的露出掩饰不住的笑容,有的面无表情,有的黑着一张脸,可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蔺桷是既不欢喜也不难过的那一个,她的舞伴是一个长得瘦瘦的男生,面孔毫无记忆点。
她默念:“通过他,至少我知道了不喜欢哪种类型的男人。”
舞伴对蔺桷的内心想法全然不知,彬彬有礼地说道:“你好,我叫戴青叶。”
他伸出右手,蔺桷犹豫了一下,不情愿地和他握了一下。
他没有用力,只用指尖轻轻地接触她的手指,以避免她产生不适和反感。这个握手恰到好处,让她对他稍微有了一点好感,尤其是当他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时,蔺桷的脸蛋莫名其妙地升了温。
“原来我这么轻浮?”
其实年轻男女容易对异性动心并不稀罕,只是自古对于爱情忠贞和专一的歌颂导致人们对这种天然的反应心生唾弃。
蔺桷的思绪越飘越远,把自我介绍忘到了九霄云外。
戴青叶并不在意,只在刘思伟编队的时候提醒她站到对的位置。
蔺桷在初次见面的男生面前这么丢魂落魄,深恐他怀疑她的智商,便暗暗地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队列编好了,蔺桷和戴青叶被安排到了最后一排——最后一排是全体成员中跳得最差的。
“反正观众的眼球全会被字水吸引。”蔺桷不甚在意。
这不是蔺桷第一次和男舞伴配合。刘思伟带过她几次,但因为一向对他的人品不屑一顾,她在他面前才很放得开。
陌生的戴青叶和她毫无默契,她跳错了好多步子,数次踩到他的脚,羞得她五指控制不住地渗汗,他不可能感觉不到。
舞毕,蔺桷正准备向他道歉,却被刘思伟阻止了:“戴青叶你过来!”
蔺桷眼睁睁看着戴青叶朝着她笑着点头离去。
刘思伟又叫了好几名男女同学过去,过了一小会,一个陌生的男同学走到蔺桷对面说:“刘社长说让我们两个搭档,请多多指教!”
原来刘思伟根据大家的舞蹈水平重新编了队,意在先进带后进。果然,蔺桷和新舞伴跳起来爽畅了许多,她这才相信男伴舞技纯熟,女伴是更容易发挥的。
运动会来临前,刘思伟带来服装让男女舞者分别进体育馆换好衣服排练了几次,确认没有问题之后,安排了四个女社员来承担化妆和发型,由造型完毕的朱字水站在场馆中央让大家提意见。
朱字水身穿浅红大摆长裙,脚上一双银色舞鞋,头发高束,夸张的白色羽毛头饰极是抢眼。她的眼唇修饰得非常浓艳,周身皮肤上涂满了亮晶晶的闪粉,她本身气质清雅,炫目的打扮在她身上也丝毫不见俗气。
男士们个个为之赞叹,女士们有的羡慕,有的害怕化在自己脸上会变成大花脸,馆内一时喧闹不已。
而刘思伟出场之后,轮到男士们狼嚎了。他的脸上抹上了厚厚的粉底,眉毛化得又粗又浓,还擦了红脸蛋儿!
刘思伟高声安抚:“这是舞台妆!等你们上场之后就知道这一点也不夸张!”
社员们并不买账,直到化妆师们反复保证会在保持妆容统一的基础上,根据个人情况作调整才罢休。
运动会当天,朱霄灯早早来帮蔺桷化妆做头发。她颇具化妆师的天赋,把蔺桷打扮得有模有样。指定的四个化妆师忙不过来,不少舞者只好前来向朱霄灯求助。被人察识到她和朱字水长得极其相像,蔺桷率先解释道:“她们是双胞胎。”
有人悄悄议论为什么妹妹不帮姐姐化妆,被朱字水听见了,她平和地说:“她给我化无异于给她自己化,多没意思。”
马上就要开场,蔺桷从没参加过这种大型表演,她深惧出错,一直焦惶不安地来回乱走,额上的汗珠把妆面都化开了。
朱霄灯一面给她补妆,一面打趣道:“要是你真的摔跤,正好让全校认识认识你。”
正式表演时下起了小雨,所有人都在担心演出效果,可事到临头哪有退路?
蔺桷发挥得不赖,不料男伴太过紧张,好几次踩到她的裙摆。她低头自救时,头上的羽毛饰品不小心被对方的领结勾住,她一着急往回缩头,头饰歪坠在太阳穴旁拖住一缕头发,疼得她不得了。
现在的自己一定是个鬓乱发蓬的疯婆子,她在心里绝望地高嚷:“完了完了完了!”
其实她大可不必担心出洋相,因为如她所料,担任领舞的朱字水和刘思伟是观众们关注的唯一对象。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完成整场表演的,只知道退场之后人们都在取笑她和她的舞伴。一个男的开玩笑说他们两个人像是刚偷完情回来。
蔺桷面如土色地摔下头饰跑了。
名叫戴青叶的男生突然站了出来。
谁知朱字水更快他一步,走到那人面前用低沉的声音命令他向蔺桷和她的舞伴道歉。众人被朱字水的严肃吓得全场钳口,从来温柔宽容的她竟这般有脾气!
那人在大家的注视之下勉强先向蔺桷的男伴道歉,并保证下次蔺桷来上课时一定补上。
可惜蔺桷再也没出现在社团过,甚至朱字水亲自出马劝她也没用。
“字水,谢谢你,我没有浪漫的资本。”她苦笑着拒绝,“我等会儿要去参加兼职面试,不送你了啊。”
然而蔺桷始终没有找到愿意聘请她的兼职,她的情绪再次陷入低谷。
她养成一个习惯,心情好的时候会听郭子聪词曲充满希望的专辑,心情差的时候会听他绝望时创作的专辑,这是她目前唯一的小乐趣。和高中生病时期比较,现在她虽说看不清生活的意义和方向,却没再生出过对世间的质疑和绝望,她很清楚地意识到了这点区别。
她没告诉过朱霄灯这些事。朱霄灯现在越来越忙碌,她不想太过依赖打扰她。
日子就此得过且过,很快地,期末考试来了。蔺桷上课的时候走神太多,面对课本复习起来如读天书。想问班里的同学借笔记抄一抄,他们却集体支支吾吾、百般借口。
舍友们每天都熬到快十二点门禁才回来,其中有一个甚至去通宵自习室下苦功备考。
偶然间,冯锦得知蔺桷的苦恼,一语点醒她:“拿奖学金和保送研究生都靠成绩说话,你还指望人家培养竞争对手?你请我吃顿饭,我就告诉你一个锦囊妙计。”
蔺桷的生活费在极其节约的情况下是够用的,在皮鞋厂打工的积蓄还不曾动过。现在当务之急是顺利通过期末考试,她一口答应明天晚上请冯锦吃饭。
蔺桷一大早就数好了钞票。明知这是一笔不可不花的钱,她仍旧心疼得要命。冯锦会点什么大餐?她带的钱够不够?急思愁想了一整天,老师讲什么,她又一句没听进去。
终于等到最后一节课上完,蔺桷赶紧跑到校门口去等她。瞥见校门外花花绿绿的饭馆招牌,她愈发地如坐针毡。
上大学以来,蔺桷从没主动在校外吃过饭,她潜意识里觉得饭馆不是她去得起的,若不是朱霄灯请客,小吃摊她也不会光顾。
冯锦不一会儿就到了,她满脸笑容地拉上蔺桷走出校门拐进了一条小巷,踏进一家新开张的馆子。
“我前天来这家吃过,味道还行。”冯锦说道。
蔺桷进门便被当头悬挂的价格表吸引住了。这是一家饺子馆,现在正在做开业优惠活动,饺子一律打六折,今天正好是活动的最后一天。
“打六折就是只付百分之六十的钱。”冯锦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然后老练地点了四两牛肉饺子和一份素菜。
在她点菜的过程中,蔺桷很勉强地笑着说:“你爱吃什么就点啊,别外道。”一面说一面心脏咣当地跳,生怕她把客气话当了真。
冯锦见状,果真追加了蒜泥白肉。
蔺桷懊恼得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
菜陆续上来了,冯锦催蔺桷动筷:“我让你请我吃饭,可不是说我一个人吃啊,你得陪我一起。”
蔺桷一心后悔为什么要多嘴,她心不在焉地夹了一个饺子放进嘴里,两条眉毛飞得老高。
“怎么样?好吃吧?”
蔺桷用力点头。她好久没吃过肉了,充满口腔的油脂香气让她有点想哭。
她也不装腔了,同冯锦一起把每一盘菜吃得干干净净。
冯锦靠在椅子上满足地抹抹肚皮:“吃爽了!买单吧。”
蔺桷不懂买单是什么意思。
“就是让你付钱。”
蔺桷来到柜台结账,她按六折心算好了数目,可老板娘报的价格却超出许多。
蔺桷赶紧说:“不是打六折吗?”
老板娘不疾不徐地指着墙上的价格表:“同学,只有饺子打六折。”
老板娘的眼神似乎包含了嘲笑的意味,那目光像冬天的火炉一样炙烤蔺桷的脸,烫得她手足无措。
冯锦站在她身后等待,蔺桷心有不甘地交出血汗钱。那一瞬间,她仿佛又站在火车站旁的黑旅店里。
回去的路上蔺桷没有说话,锦囊妙计到底是什么也无心打听了。她对冯锦有万分的腹诽,倘若开口必然马上暴露。
冯锦配合了她的沉默。回到宿舍,冯锦打开书包抽出一叠A4纸放到桌子上:“这是我按照你的课程表,去学校复印店买的历年来的卷子,你全背下来之后就算考不了高分,及格也是没有问题的。”说罢背上书包上自习去了。
蔺桷走到桌子旁,迟疑了半天才伸出手去翻动那叠资料。她有些恼躁,坐回床上发了一阵呆,听了一阵郭子聪的歌。
她突然穿好鞋,冲下楼走进学校的一家复印店。
复印店生意红火,夜深了还有不少学生在里面扎堆。蔺桷从没有来过,她没有那个需求,就算是有需求,复印价格也会让她知难而退。
店里简陋的书架前站了数名学生在挑挑选选,架上按照课程分类摆有各种试卷复印件,从低年级的生理、解剖,到高年级的内科学、外科学应有尽有,俨然一座知识的宝库。
“这就是冯锦给我买的卷子了。”蔺桷想。
她拿起几份看了看,回头问老板:“这个多少钱?”
老板忙得不可开交,高声吼道:“看科目!薄的便宜,厚的贵些,价格都标在架上!”
蔺桷这学期七门课,加起来正好是今晚一顿饭的价格。
她放下资料退出复印店。
冬天到了,好冷。
她把双手捧在嘴边哈气取暖,残存的油墨味钻进鼻孔,沿着鼻腔滑进咽喉,经过气管扩散在胸腔里。
两秒钟之后,她又将它们全部呼了出来。
她有了信心可以不挂科。
蔺桷所在的公共卫生管理专业,在医学课程上和临床医学的学生学习的课程大致相同,纵使难度减轻了许多,饶是这样她已经吃不消了。
怪不得宿舍里几个未来的医生天天自觉地上自习。
蔺桷选择就在宿舍里复习,外面太冷,她的衣服不够保暖,还是被窝里看书舒服些。夜深了,常能听见其他宿舍传来歇斯底里的吠吼。
“又疯一个。”蔺桷觉得他们又可怜又好笑。
如果没有冯锦给她的帮助,她是否也会像那个人一样痛苦崩溃呢?
蔺桷尽量不去回想那晚付饭钱时的表情,冯锦一定看到了吧?她那么机灵。
她讨厌陷入自责和羞愧,选择了逃避。
她把这个情报兴冲冲地通传给朱霄灯。朱霄灯近两个月忙得不见人影,她便专门去她寝室楼下等守。朱霄灯回来时很意外,连忙拉她进去坐,又给她倒了一杯热巧克力,问是不是有什么大事需要帮忙。
蔺桷特来献宝,何曾想朱霄灯早就知道这个点子了:“学生会的前辈告诉我的,我以为人人都知道呢!你们班的人没告诉你吗?”
蔺桷捧着热气腾腾的饮料定住了,她不想承认自己在班里是隐形人,便用喝水来遮掩:“你知道就好,我怕你挂科哭鼻子。”
朱霄灯咧嘴笑:“我是谁啊。你放心,我的目标是拿奖学金!到时候请你吃饭。”
又是请吃饭,蔺桷心里叹气。以前总是蹭朱霄灯的饭,朱霄灯大概是顾及她的自尊心,只带她去食堂或小吃摊。一直以来她都心安理得,不认为有何不妥。
而冯锦给她上了一课。人是不可能不劳而获的。
“考完试,放寒假你回老家吗?”朱霄灯突然想起来。
蔺桷发了怔。退出交谊舞社之后,因为找不到兼职,学习也不顺利,她从来也不敢去想回不回家的事。
“你还没决定?”朱霄灯脱下外套,换上厚厚的粉色睡衣和棉拖鞋,全身毛绒绒的可爱极了。
唯独面对朱霄灯蔺桷没办法撒谎:“我不知道怎么办。”
朱霄灯了解蔺桷家里的情况,她认为蔺桷一年多没回家也几乎不主动和家里联系,长此以往会使她和家人越来越疏离,于是劝她好歹回家看一看,如果有不痛快马上买票回学校就好了。
蔺桷以手扶额道:“等我考完了再说吧。”
几门考试下来,事实证明冯锦确是她的大恩人,她送的复习资料太有用了。她很想表达感激之情,可是只用嘴说又有什么用呢?难不成又要请客?
涉及到钱,蔺桷就焉了。
直到最后她也没提过这事,只在舍友互问考试情况的时候淡淡带过:“应该能及格吧。”
通过了考试大关,她的心情好了不少,开始思考朱霄灯叫她回家过寒假的建议。她算了一下往返车票,积蓄支出下来尚有结余,如果真的待不下去逃回学校,省吃俭用还能支撑四五个月。
在她奋战于期末考试的最后时刻,系里突然召开了紧急会议。学生们坐在阶梯教室里对会议的主题议论不休。有消息灵通的学生早就低声讨论说有个检验系的学生昨晚返乡出了车祸,听说她在拖着行李箱往大巴车上挤时,车子突然滑动,混乱之中她被后面的人推到轮胎下,抬出来人已经没气了。
系主任很快到场证实流言非虚,检验系大三的学生较早考完最后一门,那名意外去世的女生为了避开返乡高峰期急急地往家赶,才出校门没多久便出了事,家长已经赶往学校处理后事来了。校方为了让学生重视安全,要每个系引以为戒,特意组织学生参加安全宣讲。
系主任正在台上苦口婆心、唾沫横飞地演讲,学生之间则在底下飞速地传扬一则学校的古老传说。据说自建校当年起,每年都会因为千奇百怪的原因死去至少一名学生,从未有过一次例外。
“那今年就是她了?好可怜……好可怕哦……”一个娇小的女生依偎在男友的臂膀上骇然地说。
男友内心的保护欲被瞬间激发,他环住女友的肩膀,低头柔声安慰:“别怕,有我呢。”
女生娇媚一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听说我们学校阴气特别重,所以每次举办大型活动都会下雨呢。”
蔺桷回到宿舍也听见大家在谈论这件事。一个快要毕业的师姐证实了这个传言,她在校的五年确实没有哪一年没死过人,其中一个还是她的班长,平日优秀开朗的一个人,毫无征兆就跳楼自杀了。
那师姐谈及此事泪光盈盈:“当时我是副班长,我们关系很好,到最后也不明白她到底为什么想不开。”
朱霄灯考完之后约蔺桷一起吃饭,蔺桷欣然前往,顺便告诉了她自己回家的决定。朱霄灯听了很高兴,她望望四周神秘地说:“你回家之前,和我去蹭顿免费大餐。”
蔺桷听见吃饭就发怵,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嗨,你不是忘了陈怡竹那家伙了吧?她前两天告诉我,让大家放寒假前抽空聚一聚。”
“陈怡竹啊……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她还记得我们?”
“她心里有个小本子呢,哪能忘了我们这些难姐难妹?一起去吧,说不定还能遇见帅哥。”朱霄灯笑嘻嘻地说。
“我现在温饱都有困难,哪有心思去想什么帅哥不帅哥。”蔺桷瘪了瘪嘴。
朱霄灯正色道:“你可不能失去女人的本能!”
“我去我去,服了你了。”
“到时候说不定能让陈怡竹替你找个兼职。她门道那么多!”
“算了,我拉不下老脸,她知道了又要趁机损我。我做人虽然穷,但不是没有骨气。”
蔺桷的傲气、敏感、倔强,朱霄灯同她第一次见面就领教过了,只好暂时放弃用言语去说服她,转换话题道:“我姐还向我问起你呢。”
“她问我什么?”
“就问你最近怎么样了,想让你有空去陪她看电视。”
“就这个?”
“就这个。不然你以为她要找你兴师问罪吗,逃兵女士。”
“你们两个和好了?”
“还行吧,没什么过多的来往。我爸妈怕我俩缺少关爱,时不时地会四个人一起吃个饭,就是在吃饭的时候她问的。”
“哦。”
“我爸也问你呢,说快到一年复查时间了,让我提醒你别忘了。正好寒假哪天有空我们一起去吧,搭我爸的顺风车。”
“你不说我还真没想起这事儿!幸好你告诉我,不然我就惨了!医生说要是延迟太久身体会出大问题!”
“有我提醒,这辈子你都忘不了,哈哈哈。”朱霄灯笑道,“回头我也提醒提醒陈怡竹和周婷。”
说起周婷,蔺桷想起她拆穿自己装睡的场景,浑身打了一个大激灵。
“你冷吗?我这儿有件短的羽绒服,还挺新的,你能穿。”
蔺桷又要推辞,被朱霄灯凶神恶煞地□□后只好收下。
“这衣服真好,又轻又暖,可是穿在我身上就显不出它的好看了,还是你身材好,穿什么都漂亮。”蔺桷由衷地说。
朱霄灯怪笑一声:“你这小妞学会拍马屁啦?”
“我是讲真的!”蔺桷急切辩解。
“逗你呢!瞧你,连玩笑都分不清。”
“你是我的好朋友,你说什么我都信,我怎么知道你这么坏呢?”
“你该学着分辨别人的语气了。就说陈怡竹吧,她嘴巴是讨厌了些,可是我看她心地也不是真坏。她心里想的什么还有做事的意图,我一看就能看出大半个名堂。对比起来,周婷才是真人不露相,她说的话我一句也分不清真假。”
“太复杂了吧!我人笨,心思又粗,搞不懂这些。”
“你心思才不粗,我看你心思最细了。你就是太敏感,人人说话你都理解成在针对你,要是你性格像我一样洒脱点儿,明白自己开心才最重要,就能轻松许多。”
“我何尝不想像你一样,可是我家里穷还不和睦,我人才也不出众,前途一片茫茫,如果学习不好将来就找不到工作,这关系到我以后的生死存亡……四面八方都需要操心,步步都要考量再三,我怎么敢奢望活得轻松!”
朱霄灯从雀研所出来后变得乐观向上,四周因此汇聚起众多被她魅力所吸引的朋友,她自诩是个“小太阳”般的人物,然而面对蔺桷难得一闻的真心话,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了,毕竟那样的环境造就出的自卑,不是几句话能开解得了的。
“你别想那么多,要不你去我姐那儿多看看电视,别整天窝在宿舍。”
“哎!要是我这辈子能亲眼见一次郭子聪,死也瞑目了!”蔺桷伸个懒腰,“当然,和他握握手更好!”
“总有一天你会实现愿望的。”
蔺桷强笑道:“就算他来了香国市开演唱会,我也没钱去看。”
“你未来还有三十年,这三十年里存一张演唱会票钱还不容易?”
“我还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毕业呢,大一上期的课程就折磨得我喘不过气了。早知道学医这么苦,我打死也不来这里上学。”
“你这也算学医?人家学临床的才是真的学医!你大四毕业连门儿都摸不到。”
“你们护理也没好到哪儿去。”
“那叫术业有专攻!医生没有护士的协助照样经营不下来!”
“那我们专业不也一样吗?医院没有我们也转不过来!”
朱霄灯嘎笑一声:“你们老师说的吧?老实告诉你,现在医院里搞管理的人,百分之九十五出身于医生护士,你们专业算是新新行业,目前来说没有竞争力,简而言之就是没有不可替代性。”
蔺桷的心往下一沉:“那将来我还能找到工作吗?”
朱霄灯自明失言,连忙挽回:“当然能了!要是找不到工作,你们专业还招什么生啊。只要你好好学,拿出真本事还怕打不过非科班的人?”
“我能有啥真本事啊,期末考试都差点过不了。宵灯,我是真的不行。”蔺桷哭丧着脸,全身上下蒸腾着失败者的气浪。
朱霄灯暗暗地生出不耐烦,有时她真不晓得该对蔺桷说些什么才好。面对其他的朋友,她总能三言两语哄得他们转忧为喜,在蔺桷这里,她的一身本事全无用处。
朱霄灯忽略了她所挑选的朋友几乎没一个有真正实际的烦恼,大多是些少男少女的伤春悲秋之情,惟有蔺桷把她当作世界上唯一的知己,才肯对她毫无保留地剖析内心。
不过朱霄灯掩饰得很好,蔺桷并未感见。
两人沉默了一阵,蔺桷临走之前告诉朱霄灯会等她通知陈怡竹安排的聚会时间。
朱霄灯看着蔺桷无精打采的背影终于消失,快步跑到阳台上大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