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明天就是参加陈怡竹聚会的日子,地点定在一家极具保密性的私人酒家,蔺桷虽然满口答应一定会出席,这时却打了退堂鼓。
她没事可做,漫不经心地收拾起回家的行李,一边收一边回想打电话回家张波那犹犹豫豫的语气。蔺桷有些后悔回家的决定了。
她现在每做一件事,每做一个决定,哪怕之前考虑得很充分,过两天就会陷入懊悔和自责之中难以自拔。她说不清这是怎么了,只是无端觉得不大对劲。
她告诉了张波她的火车班次,他说会来火车站接她。其实老家那个小地方,火车每天也就那一两班而已,但是到达村里还要坐上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她拿上积蓄,由朱霄灯陪着去附近的超市买了一些便宜又大包的零食准备带回去。
朱霄灯自发要给蔺桷的弟弟买一个小汽车玩具,蔺桷的脑海里跃现出冯锦帮助自己度过考试难关的锦囊妙计,极力想阻止朱霄灯付钱。朱霄灯个子高力气大,她边掏钱边恨铁不成钢地说:“傻子,送你弟弟一个小玩具全家人都高兴,你就不想和他们缓和一下关系吗?”
蔺桷的感情很复杂,她离开家一年多,对家人既怨恨又思念,尤其是各个节日到来的时候,她都会在深夜的被窝内遏抑着不哭出声。
“反正可以随时买到返校的票,什么时候不开心,走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给自己加油打气。
所谓的行李,就是当初她从家里偷跑去雀研所背的那个书包,另外还有一袋子零食玩具。
望着它们,她的心卜卜乱跳,设想着面对妈妈的脸要怎么办才好。弟弟长什么样子?婆婆会仇视她回来占据生活空间吗?
想了半天也没个头绪,无聊的她吃完午饭到图书馆去闲逛,说是去看书,实际上是去取暖。
假期留下来学习的人不在少数,她站在小说区的书架前挑挑拣拣。她不打算借走,单纯想坐下来发磨难熬的时间。
她随便抽了一本外国作者的短篇小说集,坐到窗边的位置。
这本书描写的是几篇爱情小故事,故事开头有喜有悲,男女邂逅有的浪漫有的平淡,但结局都无一例外地出人意料。
书中的恩怨悲喜唤醒了蔺桷被现实生活碾压得颗粒不剩的少女情怀。她想起了高考后坐在操场旁边观察小情侣的金色时光。
“看书里的人谈恋爱,和那时候的感觉差不多,也不必担心别人骂我有病。”
窗外下起了小雨,忧郁的天空配合书中的剧情,蔺桷有些惝恍。一种从繁琐现实中抽离出来的感情占据了她的大脑,像喝了一杯烈酒,身体轻飘飘地浮在空中令她陶醉沉迷。
她忍不住偷偷窥视附近的男学生,按喜好选出几个符合书中男主人公形象的,把自己代入进女主人公的角色展开了无穷无尽的遐想。
正当她如痴如醉的时候,一个坐在她对面不远处,并不在她目标范围的男生仰起头来不客气地盯着她,甚至在蔺桷察觉那目光和他对视的时候,他也没有退缩。
蔺桷霎时想起尾追情侣被怒视的瞬间。他的目光在她看来无异于将她扒光游行,她羞愧难当地收起书逃离了他的凝视。
临走时她又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好似追光灯紧紧跟随着她。他看起来有点面熟,她却始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不管他是谁,既然识破了她的秘密,害得她全身每个毛孔都极度不适,一定不可能是个好人。
蔺桷在回去的路上一面懊悔窥望别人的行为太过招摇,一面诅咒那个用眼神嘲笑她的人本学期期末考试全部挂科。
“难道我就不该沾上半点儿爱情的气息?哪怕幻想一下、羡慕一下别人都不行?小女孩看的童话故事还全是王子和公主呢!老天真不公平!”蔺桷苦恼地想。
她怒气冲冲地跑回宿舍,晚饭也不想吃了,反正明天也要吃顿好的,今晚权当减肥。
第二天她是被饿醒的,去食堂买了一碗稀饭灌下,靠它的热度才稍微抵挡住湿冷的寒气。
她按照朱霄灯给的路线图,走了好远才找到公交车站。在车上她差点被上班的乘客挤得快要吐出来,因为吃得太少,浑身无力的她在车上度秒如年,赌咒再也不接受陈怡竹的任何邀约。
好不容易到了站,她被人群推下车,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凉气入鼻,她的神经清醒舒展许多。
已经十一点了,她用公共电话联系朱霄灯让她来接自己。
等了好一阵,一辆闪着亮光的蓝色轿车停在马路边,车窗降下,朱霄灯从副驾驶伸出头挥动双手:“我在这儿!快上车!”
蔺桷一路小跑上前去拉车门,找了半天,车门上一片光滑,哪有什么把手。
车窗内一个女人放肆大笑。
蔺桷第一秒就辨别出了老相识,不堪一击的自尊驱使她决定马上逃离。
后车窗也缓缓降了下来,一双亮晶晶的眼珠在灰暗的车内极为突出,一个男人沉稳地说:“按一下车窗下的圆形按钮。”
蔺桷被那双眼珠吸引得入神,他充满了雄性魅力的声音将她彻底降服。
昨天在图书馆汲取的教训让她迅速低头掩饰露骨的情感。她手忙脚乱地乱摸,总算很快地找到和车门融为一体的圆形按钮。
“快上车,交警往这边来了!”驾驶员陈怡竹急不可耐地催唤。
“谁叫你存心看我笑话?活该。”蔺桷坐进车内,呛完陈怡竹才想起旁边坐着的男士。刚刚翻的白眼和说的话,想必没有给他留下好印象吧?
蔺桷假装看向陈怡竹,实则意图用余光打量他。
朱霄灯转过头来指着蔺桷对他说:“你还记得她吗?”
蔺桷心脏猛地一跳,片刻之后叫道:“盛典!”
盛典略带惊讶的表情立刻化为歉疚的微笑:“不好意思,我有点脸盲,记不得你了。”
“我就是……”蔺桷想说我就是被你委托来照顾你女朋友的那个人啊。
“她叫蔺桷。”陈怡竹不知趣地插嘴,“我们四个同一间病房。”
“哦,这样啊。”盛典平淡地回应。
蔺桷顿觉万分失落和抬不起头,人家明明一点记不得她,她却能立即叫出他的名字,早知道就装模作样了。
“到了。”陈怡竹在一个小院子里停下。
在市中心寸土寸金、高楼林立之地竟有这样一处隐藏在深山一般的小桃源。
蔺桷不觉得如何稀奇,这种院子在她的老家很常见,最大的不同就是这里四面遍植了大片她叫不出来名字的花草树木。
时值隆冬,正是腊梅和茶花开得热闹的时节。陈怡竹带领他们走进屋子,这屋子只是一间小小的客堂,穿过之后视野立马开阔,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座充满了野趣的大型私家园林。
满园没有一支花朵,遍地尽是连绵起伏、高低有致的草本植物。随风如海浪般上下浮动的轻盈蓬草,让客人们仿佛置身郊外的山岗。
角落里迎出一个园丁打扮的中年男人,手里提着竹篮和小锄,笑吟吟地走上前来和客人寒暄。他恭敬地请示陈怡竹:“二小姐,您想什么时候开席?”
“我先联系一下那几个啰嗦鬼。”说罢她拿出手机挨个打电话催促,完了之后对园丁说,“老钟,给我们四个在园里摆点喝的。”
老钟应下,吩咐几个农妇打扮的年轻女子在草地上摆置四个暖炉和一方矮木桌,桌上备了喝茶用的粗陶壶和茶碗,又端来两碟玉米做的糕点伴茶。
蔺桷一阵纳闷,在炉子旁很是暖和,但放着好好的屋子不进去,他们为什么要想不开坐在外头吹风喝茶?
蔺桷老家村子两侧皆是群山,村民在山沟里生活,对野景早已见惯不怪,反倒对城里的繁华拥挤充满了向往,因而她不理解为什么要浪费市中心的大片宝地来修院子,更不能体会陈怡竹等人对世外清净地的渴盼。
“好惬意啊!你是怎么找到这么隐蔽的好地方的?”朱宵灯打个呵欠,四仰八叉地躺在柔软草地上。
陈怡竹难掩自得:“这算什么,我以后带你们挨个长见识。”
香国市气候潮湿,难得在冬天干燥一些,正好今天暖阳高照,暖炉又抵御了冬风的寒意,四人闲适松弛,要么躺下,要么斜倚在小桌边。
蔺桷装作喝茶,偷偷观察盛典的动静。他和一年前见到时并无变化,只是今天作了一身休闲打扮。深灰色羽绒服、跳脱的亮蓝色运动裤配橙色的运动鞋,奇怪的颜色搭在他身上却合理又和谐。
他不似去年那般严肃,虽然没说什么话,但从表情上看得出是放松的。
“他完全可以担任一切爱情小说的英俊男主角。”蔺桷边喝茶边神游天外。
陈怡竹嗔怪了一通迟到的人,然后向盛典搭话:“典哥,你现在还不肯进政府上班吗?”
盛典道:“我还是在老地方。”
“为什么要在报社虚度时光?”
盛典笑而不答。
陈怡竹奋起直追:“你的小女朋友会不高兴的。”
蔺桷和朱宵灯同时转过来直勾勾地观看盛典。两人心里想的是同一个名字:周婷。
然而她们从他的脸上辨别不出否认或者肯定的意味。他似笑非笑地说:“别乱说话。”
陈怡竹收了声,没再问下去。
蔺桷和朱宵灯好生失望。一直以来的疑惑当场就要得到解答,却在最后关头掉了链子,她俩在心底同仇敌忾地痛骂陈怡竹是个窝囊废。
姗姗来迟的几名男女被农夫引了进来,四人拍掉身上的干草屑,同他们握手谈笑。
朱宵灯暗中掐了蔺桷一把,蔺桷不明就里,凝眸一看,原来周婷也位列其中!她穿一身白色冬装,在太阳的照耀下,衬得古铜色的皮肤美丽耀眼。
“这下总算可以真相大白了。”朱宵灯伏在蔺桷耳边说,“看周婷还装不装。”
陈怡竹拉上朱宵灯和蔺桷媚笑着上去携住她的手:“哟!我的黑珍珠,今天你总算给了我一次情面,我荣幸死了!小金鱼今天也赏脸了,这叫什么?这叫缘分!等会儿我们四姐妹要好好喝他几壶!”
周婷只是客气地笑。她能这样笑,已经很给众人面子了。
轮到周婷和盛典说话时,陈怡竹、蔺桷和朱宵灯三个人的心悬得比天还要高,比向暗恋对象表白更为紧张。
盛典从随身的包里抽出两本厚厚的书翻给她看:“这是你要的参考书,我给你买到了,散场的时候再给你。”说完又把书放了回去。
周婷俏脸微红,低头莞尔。
她千娇百媚的表情让三个旁观者如同被雷劈了一般惊愕失色。
过了好一会儿,陈怡竹才对朱宵灯说:“妈呀!黑珍珠撒起娇来也太好看了吧!”
朱宵灯点头如捣蒜:“我是男人我也会爱上她。”
蔺桷明知就算没有周婷,盛典也不会多看自己一眼,但此时此刻如同画卷一样美的场景是她一生也幻想不出来的,爱情小说同此画面对比只会显得枯燥且无味。
进了内厅,朱宵灯看着蔺桷痴愣愣的样子,推了她一把:“发什么傻,进去了。”
蔺桷重聚起神,她酸涩地想,既然盛典已经有了女朋友,以后再也没资格把他代入进她隐秘的梦幻世界里了,否则不就跟第三者一样吗?
这样一想,她好比遭受了失恋的打击,心如死灰地跟着朱宵灯进了屋。
她为了看起来自然一点,死瞪着桌上的几个凉菜潜心研究。
右手边的朱宵灯小声道:“陈怡竹这个老狐狸太刁滑了,你看她安排的座次。”
蔺桷不知其意。
“你看我们两个,坐在上菜口呢!”
“上菜口是什么?”
“服务员会从我们两个中间的空隙上菜,这是整桌地位最差的位置。”
蔺桷哪里懂得一桌同龄人吃饭还要分出主次。
“我们只能最后一个夹菜吗?要是有鸡鸭鱼,好的部分是不是只能留给上等座的人吃?这只不过是灵芝人内部的小型聚餐,大家都是年轻人,为什么搞这么复杂?”蔺桷讽刺道。
朱宵灯不想和她辩争,家庭教育和长大的环境决定了她们是否能够从容接受这项社交规则。
蔺桷经朱宵灯提醒,开始放眼观察。陈怡竹坐在最远处的主人位,她最关心的盛典和周婷坐在陈怡竹的左右手,其余人依次顺下。
蔺桷左手旁还空着一个位置,不知是留给谁的。
正想着,一个挺拔的男子从院子跨了进来,一边脱外套一边笑着说:“对不起各位,我迷路了,让大家久等了,我自罚三杯!”
农妇引他坐在蔺桷左手边的空座上,蔺桷既惊又喜,失声叫道:“曹迩遐!”
“是我。”他的皮肤晒得很黑,身形变得又高又壮,朱宵灯一点都没认出来。
曹迩遐很开心蔺桷没有忘记他,想和她聊几句,却被陈怡竹打断:“既然人到齐了,老钟,上菜吧!”
屋外恭候多时的农妇们在老钟的指挥下鱼贯上菜。另有人为席上的贵客斟上两味美酒,高脚杯里的是香槟,小土碗里是老钟自酿自调的果酒。
“这是我自家庄园种的蔬果、养的家禽家畜做的菜,今天早上才从郊外送上来,都是家常味,请贵宾们尝尝鲜。”
农妇们一一报上菜名。凉菜有生拌野菜、绿茶鸡丝盏、醉河虾、乡卤金钱肚、香菜拌蛇皮、酸辣手工爽口面等。热菜有酒酿糯米鸭、肝腰合炒、香烤鲫鱼、红烧蹄髈、滑锅山菌、脆皮乳鸽、蒜烧蛇段、芙蓉蛋、炒白菜、炒绿豆芽和石磨豆花等,最后是白萝卜排骨汤和甲鱼汤。
这些菜色普普通通,看上去却挺诱人。盛菜的食器一色的粗陶碗碟,配上木质和竹制的餐具,让人赏心悦目、食指大动。就连周婷那张离开盛典便毫无表情的面孔,在闻到菜肴香气时也有所动容。
上菜暂毕,老钟和农妇们退至门外听候差遣。
陈怡竹解释:“今天的聚会为了保证私密性,只能请大家忍耐一下,需要服务员就摇一摇筷子旁的小铜铃。”
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年开口道:“她们要是管不住嘴敢泄露半句,我叫她见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
他小小年纪竟然口出狂言,蔺桷正要笑,只见陈怡竹站起来对他作揖鞠躬:“我的好弟弟,你就饶了我吧!谁不知道你本事大?今天看在我的面子上别生气,回头我单独请你去乐一乐。”说完抛了个媚眼。
平时张狂自大的陈怡竹都让他三分,难道他真的那么厉害?
少年听完痛快一笑:“好,我今天就给你面子,你记得说话算数。”
陈怡竹安抚完他,不急坐下,她优雅地举起香槟杯,满面春风地说:“各位兄弟姐妹,今天蒙大家赏脸,我们一席灵芝人方能聚在这里。这不是我第一次办聚会,有的朋友已经互相认识,但我在这儿还是要啰嗦啰嗦,挨个再介绍一遍,从今往后大家都是好朋友。我们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在未来的生命中,难免会遇到各种各样以一己之力难以解决的问题,只要我们紧紧团结在一起,就能够克服所有的困难!这里没有外人,希望大家放下心防,敞开心扉,共同建立牢固的信任。”
她见无人反对,便从周婷起头:“这是我患难与共的好姐妹、一个病房挺过来的好室友周婷。她的来历暂不方便公开,在取得她的同意之下,我只能向大家透露她的祖辈都是很大的人物。”说完向她举杯致敬,其他人也跟着举杯。
“这位比男明星还要英俊的哥哥名叫盛典,他不仅长得帅,而且年轻有为,是我们香国日报的大记者。”
她每介绍一人,都会发动大家向其敬酒。蔺桷渐感慌乱,不知轮到自己,陈怡竹会怎么编排她。
接下来她温柔地傍着刚才喊打喊杀的那个少年:“这位弟弟刚上高二,出身□□世家。别看他年纪小,他可是如假包换的江湖男儿,为人重情重义、大方豪迈。”
席中人的来头个个不小,父母不是做生意就是从政,涉及的行业领域不可谓不广。
“曹迩遐,”陈怡竹道:“现在念师范大学大一,体育系。”
众人对他的反应明显冷淡,曹迩遐毫不在意,笑微微地喝干他的杯中酒。
轮到朱宵灯,陈怡竹在最后补充了一句:“她爸爸大家都认识,就算前几届的朋友现在不认识,后面你们也会认识的。她爸爸就是香国市雀峡生命研究所的朱政敏部长。”
或许是朱宵灯外表出众,在座的男生除了盛典外都对她很是热情,女生则冷眉冷眼。
“最后要介绍的是我们病房最后一位室友:蔺桷。她和朱宵灯一起在香医大读大一。”
蔺桷紧张得快要晕厥,她该用何种态度去面对他们鄙弃的目光?
陈怡竹话音刚落,曹迩遐已经端起酒杯,用半认真半开玩笑的语气说:“蔺桷,我先敬你一杯!以后我看病就找你了!”
客人们笑得前俯后仰,为曹迩遐说出的不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感到滑稽。
蔺桷以为曹迩遐戏弄她,正想发作,他又接着道:“我们虽然不会生病,但要是遇上车祸之类的外伤,难道在家自己长得回去吗?”
整间屋子顿时鸦雀无声,人人脸上变色。
陈怡竹突兀地鼓起了掌:“曹迩遐,总算我没白请你来!”
这次无人应和她,便又道:“最后容我来个自我介绍,我今年也高三了,各位都知道我的名字,但却不知道我的来历。为表诚意,我在此向大家透露一点,我爸爸是桐梧集团的董事长。”
好几人听见“桐梧集团”四个字,均露出了震惶的神色,立马开始交头接耳。
蔺桷好奇心被勾起,主动问朱宵灯:“桐梧集团是做什么的?”
朱宵灯道:“它是我们国内最大的医药集团,你在电视上常看到的服康宁感冒药、拜露止疼药就是他们集团下的子公司生产的。此外他们旗下还有很多医疗器械的子公司,我以前常听爸爸提起,说他们的大型医疗设备处于世界领先水平。国家现在就是靠技术密集型产业挣其他国家的钱,你说桐梧集团的背景大不大?”
蔺桷虽然不懂政治经济,却明白了陈怡竹处世作风的缘由。
曹迩遐用所有人刚好听得见的音量补了一句:“我们用的‘阿克索’就是桐梧集团生产的。”
这下更是炸了锅,人们围到陈怡竹身边争着要求证曹迩遐的话。
陈怡竹好难才劝服他们归了座,她收起平时社交专用的面孔,诚恳地说:“曹迩遐说的是真的。”
又是一阵骚动。
“曹迩遐,你是真人不露相!耍得我们好苦!”陈怡竹骂出了蔺桷和朱宵灯的心声。
曹迩遐笑道:“我也是道听途说,想诈你一诈,谁知道你一下就兜不住了。”
陈怡竹气得不得了,又不便发火,只好招呼大家趁热用餐。
蔺桷早就盼着把全部的肉都倒进胃里。残存的自尊让她镇制住了冲动,配合他人的节奏夹菜吃菜。好多她看中的菜久久也转不到她面前,她真受不了他们的假斯文。
曹迩遐撕下两只鸭腿,放了一只到蔺桷的碗里:“我是练体育的莽人,吃起饭来从不顾及形象,你和我一起大口吃,帮我打个掩护。”
蔺桷信以为真,便答应陪他。
朱宵灯在一旁偷笑:蔺桷的桃花运可算来了。
但是蔺桷并没有如曹迩遐所提议的大口吃肉,纵然她无比地想这样做,可是有对面的盛典和周婷在,她委实拉不下脸。
她突然灵光一现,问朱宵灯:“盛典怎么不和周婷坐在一起?”
朱宵灯虽然也常偷看盛典,但仅局限于对美男子的欣赏,并无其他想法:“谁知道呢,可能不想公开吧。你怎么这么关心盛典?”
蔺桷别过头对朱宵灯竖眉棱眼道:“你小声点!”
曹迩遐已经听见了,凑过来调侃:“眼光很高嘛。”
蔺桷像被冤枉的犯人一样又气又羞:“你别跟着瞎说!再说我就走了!”
朱宵灯觉得蔺桷好笑,不过是随口一个玩笑,干嘛为一点小事大动肝火呢?
蔺桷生气的不仅仅是被戳穿心事,还恼火朱宵灯变得没心没肺,断然寻不到曾经一丝一毫体贴入微的影子。
餐后不久,客人们各自三三两两聊起私房话,没人向朱宵灯他们三个投过来一次目光,就连八面玲珑的陈怡竹也忙着穿插在其他几拨人之间饮酒聊天。
蔺桷乐得清闲,逐渐放开胃口吃菜喝酒。朱宵灯双手托腮:“陈怡竹叫我们来吃饭,不会只是聚一聚这么简单吧?”朱宵灯的声音越过埋头苦吃的蔺桷,递进了曹迩遐耳中。
曹迩遐扁扁嘴:“或许吧。”
“嘿!你倒是多说几个字啊。”朱宵灯对他敷衍的态度表示不满。
“姐姐,我能说什么?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
朱宵灯一声冷笑:“还装!陈怡竹的背景你都了如指掌,还无名小卒呢!我看你这丫头片子花花肠子多得很!”
蔺桷边吃边听他们两个胡侃,听到这里憋不住笑出来:“他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你怎么叫他丫头片子?”
朱宵灯冷哼:“他□□上是个男人,心里就是个小丫头,不然怎么扭扭捏捏地一点不爽直?”
蔺桷附和:“宵灯说得对,你不该瞒着我们。”
“两位大姐,你们放过我吧!我骗你们有意思?”
“那你说说陈怡竹今天为什么请我们吃饭?”蔺桷替朱宵灯追问。
“嗯……我想她可能是……想撮合你和盛典?”
朱宵灯听完捧腹狂笑,蔺桷满脸血红,抡起胳膊朝他的背上狠砸。
三人的吵吵闹闹终于引起他人侧目,曹迩遐边躲边低声说:“盛典在看你呢!还不住手?”
蔺桷一呆,此时若是真的停下,不就正中了曹迩遐的计?但若不停,就暴露了自己不可为外人道的心思。她飞速一想,又打了他好几下才停下:“你还乱说!”
曹迩遐见席上已经有人露出厌恶之情,便立即对蔺桷告饶以平息她的怒火。
蔺桷恼羞地想:“早干嘛去了?害得我在盛典和周婷面前丑态百出!”
她想遁地而逃,又怕留人话柄,举棋不定之下,只能在座位上强装镇定。她偶然间,瞥到周婷正冷漠地瞄着她,吓得她差点吞下一根鸡骨头。朱宵灯又扭上曹迩遐,要他揣摩在座富家子弟的身份。蔺桷趁机假装专心听他们谈话,由此躲避周婷的透视。
曹迩遐被缠得没法,只好挨个点评:“带头大姐陈怡竹,财阀千金,乐于号召狐朋狗友虚度光阴,但看起来很像是在做人才储备;周婷,神秘豪门掌上明珠,为什么要参与这种聚会我捉摸不透;盛典,靠着一张帅脸纵横女人堆的青年才俊,家庭背景不清楚,可能是为了陪女朋友才来的吧。”说到这里,曹迩遐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蔺桷。
蔺桷心骂:“刚躲一个周婷,又来一个曹迩遐,烦不烦!”她抄起筷子撕下一大块红烧蹄髈粗鲁地塞进曹迩遐的嘴:“吃吧你!话多!”
曹迩遐敞开嘴,笑呵呵地十分受用,甚至还倒满酒来送菜:“朱小姐,是她不让我说的。”
朱宵灯按下蔺桷的肩膀:“别理她,继续说!”
“那你要看着点蔺桷,保护我免遭她的毒手。”
朱宵灯再三保证,曹迩遐擦擦嘴上的油星继续道:“那个家里走□□的似乎和陈怡竹很熟,想必是双方家族有生意往来。其余几个官商子女,这个家里做化工,那个开贸易公司,应该也是梧桐集团的合作伙伴吧;当官的就更不必说,军队子女、政府高官,个个都是商人抢着结交的,和他们的孩子走得近一些,方便以后持续发展嘛。总而言之,都是为了生意。”
朱宵灯听得入神,时而赞同地点头,时而耸耸鼻摇头。
曹迩遐咧嘴:“反正电视剧里都这么演。”
“那你说说陈怡竹为什么要请我们三个?”
“这个问题是最深奥的。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曹迩遐脸上露出努力思考的样子,双手却忙不停地往嘴里送酒送菜,惹得朱宵灯又急又恼。
蔺桷看戏似的想笑,她不理解为什么朱宵灯如此执着地要和曹迩遐谈论这种寡趣的话题。
酒醉饭饱后,曹迩遐终于停下筷子放下酒杯,拿起餐巾抹了抹嘴角:“我是真的猜不透。”
蔺桷笃信朱宵灯会大发雷霆。意外的是,她居然只是眉心紧锁、满脸的忧愁。
片刻之后,朱宵灯悄声道:“其实我也猜不透。要说我们三个只是普普通通的小市民,你我的家庭背景毫无相似之处,学历相貌又平平,陈怡竹难道只是把我们作为同期治疗的代表请过来的吗?”
曹迩遐道:“你够谦虚的,你的相貌还敢自称平平?我和蔺桷倒是符合你说的每一点。”
蔺桷认为曹迩遐所言不虚。朱宵灯姐妹的相貌就算放在以众多美人出名的护理系也是最惹眼的,而曹迩遐主动和她归为一类人的行为,让她很是舒坦。
不经意地,她又偷睨起盛典的一颦一笑,隐隐约约看见他已经和陈怡竹一起交融进了那堆上等人,话也变得多了。他抢眼的外型吸引了在座的女孩,而风趣独到的时政见解又博得了男生们的好感。一时间,他代替陈怡竹成为席上的焦点。
反观周婷,她依然少言寡语,看样子无意树立一个和盛典相匹配的女友形象。不过她的眼光鲜少离开他,面部表情显示她在仔细倾听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
这一幕让蔺桷又想起那个在病房里被周婷揭穿装睡的深夜。
原来周婷这么喜欢观察别人。或者用“擅长洞察人心”更贴切?
曹迩遐伸出大掌挡住蔺桷的脸:“别看啦,快成斜视了。”
蔺桷不想再次出丑,只得忍气吞声。她这会儿又对曹迩遐好感尽失,对他的牙尖嘴利讨厌极了。
一群人吃吃喝喝三两个小时,农妇在用餐接近尾声时,送上铺满糖桂花的小米糕、酸梅汤、桔子和草莓,席上一人拿一个吃了,齐声交口称赞。
说也稀奇,每个人都喝了不少酒,又喝得杂,却没一个露出醉样儿。陈怡竹喜笑盈盈地起立率先举杯:“看来咱们的新陈代谢果真非同凡响,这么烈的酒都喝不倒我们!来,兄弟姐妹们,我们最后喝一个团圆酒!”
所有人一口干完面前满满一大杯,仍然没一个脸红头晕的。
这时已有人托辞家里有事先行离席而去,陈怡竹也不挽留,只说回头再聚一定要赏光。剩下的见她没有留客的意思,也都陆续道别。
盛典绅士地照顾周婷穿外套,替她漂漂亮亮地围好围巾戴好帽子,整理乱掉的发丝,拾起她的手袋温柔地扶她步出屋子。
在寒风吹起的草浪之间,他俩徐步而行,一双背影中散射出脱尘离世的美好和幸福之光。
蔺桷跟在后面,从脚尖酸到鼻头。
她没有像朱宵灯一样,要和每个人做完告别才走,只和曹迩遐说了一声便忙忙离开。
曹迩遐追上来:“我也要坐公交车,一起吧。顺便给你指路。”
幸好有曹迩遐帮忙一路送她上车,她幸运地坐到了一个空位。比起来时被挤成肉饼的状况,这会儿可太舒服了。她拉开玻璃窗向曹迩遐道别,他仅仅冷冷地点了个头,闷声不响地背过去看站牌,再也没有回过头瞧一眼蔺桷,和在吃饭的时候放肆无礼的那个他简直判若两人。
蔺桷觉得他既古怪又没礼貌,但也没往深处去想。
她疲惫地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想起中午莫名其妙的聚会以及跌份儿的场景,只能自嘲好歹免费吃了一顿饱饭,不亏。
当下她最为关心的是明天回家会发生什么。
那一夜她做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梦,梦见自己坐错公交车去了一个垃圾场。她迷了路,死也找不到出口,最后有一只老鼠引着她钻进一只破纸箱,进去之后她发现自己站在一栋废弃的工厂里,里面有好多猫和蛇来来往往不知在忙碌什么。突然有一条蛇发现了她,立刻召唤同伴聚过来将她包抄。就在无数个血盆大口咬过来的时候,她惊醒了。
额头和背心一片湿漉漉的,难受得要命,她扯过枕巾朦胧地擦干汗水,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天不亮她就起床去赶火车。等到了火车站,她想起前一次的遭遇顿时食欲全无。她早早进站在冷飕飕的候车厅里找块空地坐下,怀里紧紧抱着一大包带回家的礼物,在这因为假期而人潮涌动的候车厅里发呆。
这次她顺利地上了火车,但由于害怕东西被顺走,她一点儿瞌睡都不敢打,不时仰头确认放在对面行李架上的袋子是否安好,连厕所也不去,一路生生地憋着。
终于熬到炳夕市下车,她动了动身子,从里到外连骨髓都在冒酸气。走到火车站外天已黑尽,她深吸一口凛冽刺骨的空气,借着昏黄的路灯望了望熟悉的景色。当初孤身偷跑去香国市的那天,根本没心思好好向家乡告别,那时候谁能想到回一趟家竟然会这么难?
她正思考着要不要给家里打电话,突然有人在她背后一拍:“这不是张波家女儿吗?”
她愕然回身,认出是村子里的邻居刘嬢嬢,她是张波的远房表姐。
蔺桷久没见熟人,礼貌地说:“刘嬢嬢好,你也是这班火车回来的吗?”
刘嬢嬢道:“是呀,我去香国市做工,年底放假才回来!”说完顿了顿,好奇地转着圈儿打量蔺桷:“你长得好啦!以前那么瘦!”
蔺桷局促地笑了笑。
“你妈身体好点没哦?”刘嬢嬢看似随意地一问。
蔺桷讶然,妈妈的身体还没好?
刘嬢嬢见状立即道:“你出去那么久,也难怪!你妈一定是怕你担心才不和你说,她的心真软,命真苦……”
蔺桷见她意有所指又神神秘秘,摆明了等着自己追问。她偶遇故人的欣喜登时消失殆尽,本不想去迎合她那副鸡婆的样儿,可又确实担心家里的情况,所以不得不假模假式地攥紧她的胳膊:“刘嬢嬢,我妈妈她到底怎么了?”
“你走了之后,你妈就得了疯病!不是我说你,你这当女儿的太不孝了!”
刘嬢嬢短短几句话让蔺桷如遭雪崩,从头到脚失去了知觉。等她缓转过来,刘嬢嬢嘴里已经念叨了好多的话,但她一句也没听清楚。不多阵,刘嬢嬢的老公来接她回家了,两人临走前频频回头对她指指戳戳。蔺桷迟钝地看着他们,心里一点主意都没有,傻傻凝在原地动也不动。
慢慢地,手里提的一大包东西让她感到腰酸背痛,□□的刺激使她的头脑徐徐清醒。她走到去年此时给朱宵灯打过电话的那个公共电话亭,拨通了家附近小卖部的电话,请老板帮她叫张波来接。
来的人是王露珍。
蔺桷非常害怕,怯怯地说自己已经到火车站了。
“末班车还有,你快坐车回来吧。”妈妈喘着大气,仿佛才跑过步。
话筒传来一个男声,似乎在阻止王露珍的决定。
蔺桷瞬时立起耳朵想要听清他在说些什么,她知道那个人是张波。
不过妈妈似乎捂住了话筒,蔺桷根本听不清楚,只听出他们吵得很厉害。
她伫立在寒风中,握住听筒的手抖个不歇。今天之前,她每次打电话回家都充满了嫌怨和不耐烦,而因为刘嬢嬢的两句话,蔺桷被妈妈抛弃而自封被害者的怨怼和冷漠顷刻化为乌有。
充斥她内心的,仅剩下无助和危惧。
突然,话筒那边传过来王露珍尖锐的命令:“马上坐车回来!”
随后是电话筒被用力摔在座机上发出的啪啦啦的杂音,接着才是挂断后的嘟嘟声。
蔺桷的耳朵正紧贴听筒,突如其来的一连串转折震得她脑子嗡嗡地响。
她像一具得到指令的僵尸,朦朦胧胧地付了电话费,又朦朦胧胧地走到公交站。
她想给朱宵灯打电话听听意见,可又不知怎么起头。
在她踌躇不决时,公交车来了,一大群人蜂拥而上。蔺桷忧怕坐不上车,无奈地加入了挤车大军。瘦小的她被强壮的乡民们左推右攘,大大小小肮脏的背包和箩筐蹭了她一头一脸全是泥,撞得她两条手臂生疼。
终于找到一个勉强站住脚的空地,她怕手里的包被车厢地板上的鸡屎鸭粪弄脏,只好一路上左手右手互换,累得她汗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中途下车的人让出一些空,她才稍微缓了口气。司机为了赶路,在盘山路上风驰云走,站着的乘客被甩得前摇后晃,一个不注意就要摔倒。
多亏了旅途的颠簸,蔺桷没有余裕去忧想回家后果。
曾经以为这是她向他们索取和报复的时刻,现在怎么完全颠倒过来了?
公交车的乘坐体验无比糟糕,但她心里隐隐地希望它能够开得再慢一点,最好永远不要到达终点站。
听说人在快乐的时候时间会过得很快,她却觉得还不到十分钟,司机就赶她下车了。
蔺桷的十指被寒风和勒手的袋子折磨得失去了感知。她站在公交站台上望着村里星星点点的灯光,感到更冷了。她的心脏狂跳,脑子晕晕沉沉,参加高考时也没现在这么紧张。
她原打算磨蹭一会儿,这时不远处路灯下有两个人朝她走来。认出是村里的邻居,她心里一颤,马上遮住了脸疾步往家溜。
路上不时偶遇的人,不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叫她害怕。她害怕他们像刘嬢嬢一样认出她,叫停她,打听她,审问她,责怪她。
在恐惧的鞭打驱策下,她很快就来到了目的地。
这次她没有耽搁时间,直接敲了门。
来开门的是张波的妈。老太婆的脸从门缝里露出的那一瞬,蔺桷就感受到她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强烈不满。她的忧虑变成了现实。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黑黄瘦小的孩子从老太婆的双腿之间钻出,蔺桷来不及反应,那孩子已经叽嘎叫地晃上来抱住她的膝盖。
蔺桷心里一热,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蹲下来想看看他。老太婆劈手扯过孩子退进屋,朝里屋喊道:“王露珍!你女儿回来了!”
蔺桷的手滞在半空,思量片刻重新提起行李慢慢踱进去,杵在堂屋正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夫妇的卧房门应声而开,张波黑着脸先出来,王露珍跟在后头。
要不是亲眼所见,蔺桷走在路上决然不敢上前与她相认。
王露珍虽然一生苦命,早年做了寡妇拖着女儿过生活,却向来勤劳肯干,脸上一味红扑扑的带着笑,身板磨砺得十分壮健,就连伤风感冒也不曾得。她的衣衫总是烫得平整干净,头发整齐地扎个小髻,嗓音浑厚却柔和,为人朴实忠厚,邻里关系一直处得很好。
眼前这个瘦削的妇人,皮肤、眼圈、脸颊齐齐凹陷,干燥枯黄的头发乱蓬蓬耷拉在脸周,披着一件旧得起球的脏棉衣站在蔺桷面前。邋遢的妇人在仔仔细细端看了几秒钟蔺桷的眼耳口鼻后,眼中爆发出奇异的光彩,仿佛灵魂回到了她的躯壳。她“哇”地一声嚎呼,光着脚丫子冲过来用硌人的双臂狠狠地圈住女儿。
蔺桷一个不小心,手里的东西被撞落在地。
她曾幻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场景,却无论如何想不到会是这个样子。除了心疼,再也没有其他情绪能够占据蔺桷的心房。她跟着王露珍一起号啕痛哭,她想抱抱妈妈,可是双手被箍得死死的。
母女的世界里再也没有多余的人,她们通过流之不尽的泪水和胸腔里振生出的嘶喊,尽情地宣泄压制已久的感情,纵使一字不说,也已道尽千言万语。
哭了许久,王露珍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张波上前分开她们,扶着几近虚脱的老婆躺在竹椅上。
蔺桷浑身因为受力和激动变得酸麻无力,强打起精神找杯子给妈妈倒了一杯热水,准备让她喝下。
还没递到王露珍跟前,只听老太婆从背后一声震吼:“放下!”
蔺桷惊得差点把水杯掉落在地,她满腹疑惑地回头。老太婆的嘴巴动了动,正要说话,看了一眼张波,最后只是横眉冷眼地恨着蔺桷,拉着孙子缩去远处的墙角。
蔺桷讨厌这诡异的氛围,但眼下她只担心妈妈的身体状况,于是依然走到沙发边扶起王露珍,将水杯轻轻靠在她唇边。
王露珍不及张嘴,张波一把夺过那只杯子,去厨房拿出一只红色的饭碗,倒下水去灌到老婆口中。
他的言行举止莫名又粗鲁,叫蔺桷气不打一处来。王露珍感觉稍好,招手示意女儿靠近一点,蔺桷连忙蹲到妈妈跟前。
“娃儿啊,饿了吧?”
“不饿。”蔺桷含泪摇头。她虽然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但因分分秒秒处于紧张状态,根本无暇顾及到饥饱。
蔺桷到家已是晚上九点,饭点早过了。王露珍挣扎着起来给她做饭,张波想代劳,王露珍不领情,冷冷地推开他走进了厨房。半晌,里面传来洗菜切菜和锅碗瓢盆碰撞的动静。
蔺桷尴尬地立在堂屋中心,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甚至于手该放在哪里。她很想回卧房躲一躲。以前她一旦陷入忧郁烦躁,就会把自己锁起来闭门不出。她悄悄瞟了一眼半掩着门的卧房,虽然没有开灯,但能够分辨出里面堆满了小孩子的杂物。
“预料之中。”今晚遇到的冲击一个接一个,只怕想好好躺下睡个觉都没门儿。
老太婆打开电视机,屋子里显得稍微热闹了些。张波没有和蔺桷交谈,小男孩一个人蹲在地上入神地玩儿些什么,直到王露珍把饭菜端上桌,沉默才被打破。
老太婆第一个跳脚泼骂:“不是这个碗筷!你拿错了!”
王露珍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我没拿错!妈,你别管!”
老太婆一个劲儿地拍赶张波:“你快去给她换下来!不然就要倒大霉了!”
张波垮着一张脸,扭捏地走到饭桌前看了一眼王露珍:“你就听妈一回。”
王露珍二话不说,跳进厨房拿出一把菜刀举过头顶:“谁敢动我的碗,我就砍谁!”
张波连忙讨饶:“不换不换!你把刀放下,吓着孩子了。”
王露珍冷笑一声:“孩子?你说的孩子是指龙门吧?我告诉你,龙门是我的孩子,小桷更是我的孩子!”
“你又扯什么风?我哪里是这个意思!”
“是呀,我又疯了,你不是最想看我疯吗?不劳你担心,我有我女儿给我养老呢!”
“你还讲不讲理?你摸摸良心,我还不够护着你吗?不是你请的巫师说不准你女儿回家,不准她碰家里的东西吗?”张波耐心尽失,声调拔高了八度。
“我可没请他!这种骗子说的话你也信?再说了,我这间屋子是小桷的死鬼老爸留给她的,她不住谁有资格住?”
张波恨道:“我跟你说不清!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不住,行了吧!”说完气呼呼地摔门而去。
老太婆眼睁睁看着儿子走了,王露珍又指桑骂槐,她羞愤的老脸挂不住,本想也跟儿子走,但她万分不舍被吓得大哭的孙子,只好抱他藏进卧房,关门前丢下一句:“莫做忘恩负义的黄眼狗,也不晓得当初是谁汤汤水水伺候你一家挨过难关的……”
蔺桷被吓得头僵脚冷,王露珍却跟没事人一样走回厨房放下菜刀,旋又来拉蔺桷上桌吃饭,一个劲儿地关心她在学校过得好不好。
这顿饭蔺桷吃得味同嚼蜡,她马马虎虎回答妈妈的每一句话,心里却只拼命思索如何开口:“家里到底怎么了?”
王露珍搬过凳子离蔺桷坐近一些,她来回抚摸着女儿的头,就像抚摸初生婴儿一般充满柔情珍爱。蔺桷鼻子一酸:“妈,你怎么这么瘦了?”
“瘦点不好吗?你以前不是总说我壮?”
“我听刘嬢嬢说你生了病?”
王露珍瞳孔骤缩:“刘嬢嬢?她跟你说我得什么病?”
“她没细说。”看到王露珍的反应,蔺桷已然信了八成:“嗯……很久以前张叔叔也提起过。”
王露珍的脸部肌肉略有放松:“哦,就是月子病,早就好了。”
蔺桷听罢,失神地扒着白饭。
王露珍继续道:“你弟弟当时生下来体弱多病,所以请他婆婆过来帮忙,后来她也累坏了身体,不得已才送你去上寄宿学校。我不想你为家里的事烦心,影响了高考,所以再三嘱咐张叔叔瞒着你。小桷啊,你不怪妈妈吧?”
蔺桷违心地摇摇头。
“来,吃菜!好久没吃过妈做的饭了,我的娃儿。”王露珍殷切地给蔺桷碗里夹了许多她平时爱吃的菜。
桌上有红烧蹄髈、芙蓉蛋、炒白菜和鲫鱼汤,四个菜里竟然有三个和昨天老钟的菜单一样,真奇妙。
“不好吃吗?”王露珍期盼地催促,“我看你都没吃多少。”
蔺桷重振精神,决定认认真真品尝妈妈特地为她做的菜。她啃了一口猪蹄,虽然比老钟家的差了不少,但仍是熟悉的味道。她边嚼边满意地端看那油亮亮红润润的蹄子,猛然间发现密密麻麻没烧干净的猪毛!
她的胃中立即泛上一阵激流,若在以往,她一定会对妈妈大呼小叫,可今时不同往日,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放下蹄子改吃芙蓉蛋,那蛋却蒸得又老又干。她失望地夹了一筷子白菜放进嘴,牙齿刚合拢就嚼到一大坨盐粒,咸得她拼命大吃了几口米饭,囫囵将其哽进肚子。嘴里仍旧苦得发麻,她急忙盛一碗鱼汤清口,汤里满是腥味,叫人无从下咽。
王露珍的眼睛一秒也没有离开过女儿,尽管她竭力掩饰,但还是被妈妈察觉到了。王露珍万分自责地揪住头发:“你妈没用了,是个废人了!你妈没用了,是个废人了!你妈没用了,是个废人了!”
王露珍不停地重复这句话,越哭越厉害。她的眼睛鼻子又红又肿,鼻涕眼泪流个不断。她用沾满油污和菜叶的衣袖擦过,在脸上留下一片黑印,变得同街边的流浪汉一样腌臜落魄。
蔺桷见她骤然情绪失控,一时也木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小男孩从里间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趴在王露珍身上叫唤:“啊!啊!”
王露珍稍稍止住眼泪,虚弱地安抚了一阵小儿子,复又抬起头对蔺桷说:“小桷,这是你弟,叫龙门。”
她低头教龙门认姐姐,蔺桷赶紧回身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小汽车玩具和零食引他来拿。那孩子机灵,小小身躯慢慢转过来,双臂长得大大地,欢天喜地、歪歪扭扭地朝蔺桷走来,口齿不清地喊着:“呀!呀!”
恍惚中,蔺桷回到从雀研所来炳夕市的火车上做的梦里,她梦见妈妈做了好吃的等着她,弟弟也这样向她跑过来喊她姐姐呢。
蔺桷的心既甜蜜又酸涩,既高兴又难过。
在姐弟即将拥抱的一刹那,一双干枯粗大的手挡住他们,小小的人儿被迅速抱走。
“妈!你干什么?”王露珍挥手大吼。
老太婆紧紧抱着张龙门,退后了几步:“你不要太过分了!你害你自己就算了,我绝不会让你害我儿子和孙子!”
王露珍被她气得浑身筛糠般颤栗不止。
老太婆那双被耷拉的眼皮遮住一半的灰白眼珠里,迸发出坚决不移的光:“就算你拿刀砍我,我也绝不让步!”
小小的张龙门听不懂妈妈和婆婆在吵什么,着急地想挣开婆婆的手。他把上半身拧过来,想逃到妈妈怀里,可是婆婆把他钳得死死的,痛得他又踢又哭。老太婆知道手稍微一松,孩子必会跑掉,看着孙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太婆心如刀绞,冲着蔺桷喊道:“都是你这个扫把星!白眼狼!你回来做什么?你是不是要把我张家一家老小都害死才甘心!”
蔺桷全神贯注在听他们究竟为什么吵架,不想突然怪到她的头上来。她联想起刘嬢嬢的话,以及家人一系列奇怪的反应,矛盾点似乎确实在她身上。
“张婆婆,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害你们?”蔺桷非要问清不可。
老太婆还没答话,王露珍两步奔过来盖紧蔺桷的耳朵,一脸惊骇地说:“不要听!不要听!不许听!”
蔺桷费了好大功夫才挣开王露珍,绷着脸道:“妈!我今天就要听她说!你要是拦我,我立刻去刘嬢嬢家问!她也不告诉我的话,我再去其他人家里问。我就不信没人愿意告诉我到底张婆婆为什么对我那么不满!”
王露珍失了魂,踉跄几步跌坐在墙边。
老太婆抚着孙子的后脑勺,冷笑道:“好,我就来当个恶人!”
她拖上一条长凳坐好,开始唾星满天地陈述蔺桷的罪状。
过了好久好久,老太婆终于闭了嘴,她讲述的故事情节,俨然是地摊杂志里骗稿费的垃圾小说。
蔺桷就是小说的女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