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柔软厚实的棉被,暖绒绒的床单,弹性恰到好处的枕头,甜蜜的香皂气味带着暖意被吸进肺腑,每粒毛孔中都写满了“舒适”二字。
蔺桷躺在朱宵灯的床上,真想时间永远停滞在这一秒。
朱宵灯已经起床忙碌地准备早餐,她要蔺桷多睡一会,吃饭的时候再叫醒她。
蔺桷睡不着,她裹紧被子让它紧密贴合全身的皮肤,人为制造出一层安全屏障。她睁眼眯瞄好友的小小卧室,房里的家具装饰交织了白色、粉色和紫色,随着季节的更迭,床单色系会相应地作出改变,夏天以白色居多,冬天是粉、紫色居多。
抚揉着软绵绵的床品,她赞叹怪不得朱宵灯要求她只穿一条内裤滑进被窝。以往她冬天一向穿着贴身的棉毛衣裤睡觉,舍友们也和她一样,因为这样不仅暖和,上厕所时也不会被冻得太惨。体验过了半裸睡,她才发现竟然这么地舒服。脱去一身的束缚,她睡得更加酣畅了。
她决定回学校之后要保持这个习惯。
“可是我这辈子也不可能拥有这样好看的卧室。”蔺桷吐出嘴里幸福的空气,悲哀地想。
离家出走前她也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卧房,但干裂的黄泥墙壁因为年生过久萧萧脱落,墙体内的竹篾片暴露在空气中,既不隔热也不保暖。楠竹凉板搭就的床铺坐上去嘎吱作响,布满毛球的被子和枕套还是妈妈当年带来的嫁妆。书桌是捡人家不要的凑合用,她没有衣柜,只有一只纸箱子,内衣内裤袜子和外套裤子在里面混作一团,时常为了找寻另一只袜子而必须把它翻江倒海地掏个遍。
少女时代唯一的安慰,只有她的二手随身听、磁带和几本杂志。
“吃饭啦。”
蔺桷极不情愿地应了一声,她真的不想起来啊!
她磨蹭了好一会儿,慢吞吞地穿上朱宵灯给她准备的睡衣,径直去卫生间用好友给她的软毛牙刷快速地刷牙。她简直太喜欢这个卫生间了,好久没有用过淋浴,昨晚来这里洗了个敞快,久到朱宵灯怀疑她晕倒在厕所里了!在老家洗澡都得去猪圈,每次她都要做上好一番的思想斗争,直到去了雀研所,她才领会到洗澡是一种享受。
她按照朱宵灯教的护肤方法抹好了脸,对着镜子细细一瞧:自己长得也不差啊。
“别臭美了,饭都要冷了!”
“来啦来啦!”蔺桷怕朱宵灯生气,赶紧坐到饭桌前。
朱宵灯端出红糖八宝汤圆:“你例假来了,多吃点补一补。”
蔺桷鼻子一酸,眼看就要哭,朱宵灯立马笑了:“感动吧?还是我对你最好吧?”
“是是是,你最好了。”
“趁热吃。”
蔺桷吃了几口,肚里马上热乎乎的好舒坦,她美美地哈了一口气:“宵灯,我们两个自从上了大学,好久没这么一起吃过饭了。”
“怎么,你要我二十四小时都陪着你吗?”朱宵灯要笑不笑地说。
蔺桷有点害羞,本想否认,但随即答道:“我们可是死党,我当然想你一直陪着我了。”
“你这是找死党还是找男朋友呢?还像小学生似的,上厕所找不到人陪就不想去?”
“我早就过了那个阶段了。我在班里没朋友,非要找人陪我才去厕所的话,早就憋死了。”
“那我比喻错了,你在实际生活里是个很独立的人,但是这种独立是被迫的,不是自愿的,否则你也做不到一个人大半夜翻山越岭再次离家,对不对?”
蔺桷用勺子来回搅动碗里剩下的汤圆,回忆起那个寒风刺骨、伸手不见五指的冬夜。
妈妈再嫁前专门对她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说这里不是张叔叔的家,让他出去这种话,懂吗?”
可她自己却把它说了出来。
为了不把事情闹到无可挽回的田地,她抄上所有带回家的礼物当机立断要走,王露珍拼死挡在门口:“这是你的房子,不许走!”
蔺桷放声恸哭:“妈!我爸已经死了!你是不是要龙门也没有爸爸?”
王露珍怔了。
蔺桷上前轻轻拉下她扣在门框上的手:“妈,你信不信我一定会活出个人样给你看?你知道我为什么学医吗?我就是想第一个知道科学家又发明了什么好东西!现在医学发达得不得了,我们老师说再过几年我就能延长三十年寿命活到80岁了!你看,我一进学校就得到这么大的好消息,我将来一生无病无痛,你不替我开心吗?”
蔺桷偷用了朱宵灯告诉她的学医理由,编成谎言以宽慰母亲。
“可是……”王露珍的脑子纷乱不宁,没法思考。
“我以后每个月都会给你打电话报平安,你放心,我现在过得很好!大城市里什么都有,你摸摸我的脸,是不是长得又白又胖?”
蔺桷从书包里翻出一只布袋,揭开层层裹着的塑料纸,双手捧着递给她。王露珍接过来一看,是一个存折,里面的数目够得上蔺桷小半年的生活费。
“妈,这是我周末给高中生当家教挣的,轻轻松松就有这么多,你还担心我什么呢?你瞧,我给家里买的东西也全是自己挣钱买的,只可惜你们用不了……”蔺桷虚张声势地炫耀,说到最后用力笑了一下。
王露珍作为母亲,一生也放心不下这个一直亏欠的女儿,但她文化水平不高,何况现在孩子变得成熟能干,她清楚自己无法左右年轻人的决定。
蔺桷强自振作,迈开步子挥手道别:“我准备去镇上的旅馆住一晚,明天一早就坐火车回学校。妈,我要走了,你们多保重身体。”
蔺桷稳稳地向前走,深怕妈妈从她颤抖的双腿中看出端倪。她经过邻居的房子,听见电视的声音,闻到烤红苕的香味,看见围栏里安静的鸡群。一切象征幸福的元素都与她无关,只有脚底的碎石粒发出的格格声完全属于她。等到拐出村子之后,她才耷拉下肩膀,拖着沉重的脚步迈向上山的小路。翻过这座山就是镇子,她可不打算住旅馆,除了有阴影之外,主因还是没有钱。
“要是我真的有自己吹的那么厉害该多好!”蔺桷想。
这条山脉,半山以下被附近的农民分来做耕地,田里零零散散堆了不少坟包,村民自铺的白色石板路在月光下还算醒目好走。山腰以上的森林则被政府严格保护,通行全得靠着路人双脚踏出来泥巴路,两旁除了树木,尽是高过头顶的杂草,叫人两眼一抹黑,有脚却寸步难行。寒冷的疾风从山顶的林子里刮下来,平添了几分阴森和威胁。她陡然想起学校每年至少都会死一个学生的传闻:“下一个会不会轮到我?”可怕的想法令她毛骨悚然,赶紧猛掐一把脸颊面对现实。
蔺桷对这座延绵不绝的山虽不陌生,但因为她极少外出,打小上来的次数两手可数。距离上一次爬山已经很久很久了,她只能凭着记忆,借着月色和民居微弱的灯光踽踽上行。
石板路的尽头,是一条熟悉的岔路口,再往上便是林间小道,黑天摸地极难看清,随时都有跌落山下折断脖子的可能。她趑趄再三,没有直接往山上爬,而是循着右手边横着的小路走进一片废田。田里长满了野草,她深一脚浅一脚地,终于来到一团黑咕隆咚的影子前,放下所有行李朝着它跪下。她从袋子里摸出两袋零食贡在膝前,深深地磕了三个头,磕完才发觉脸上被锋利的草叶子割破了皮。
“爸爸,我来看你了。”
刚刚经历家庭变故的她,该如何向地下的亡父诉说委屈?
“如果爸爸泉下有知,知道我做的事恐怕会气得发疯吧?尤其是涉及到房子的归属。”蔺桷愧疚地想,但她不后悔。
“爸爸,我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能来看您,请您原谅。”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她衷心地谢着罪。
祭拜完后,她挎上行李,在早已模糊了边界的田埂上小心谨慎地走,但还是不小心踩进一团枯草,摔倒在了田坎下。
她疼得龇牙咧嘴,懊恼地撒开双手边哭边喊:“连爸爸都不保佑我!我也死了算了!”
哭过之后心里畅快许多,她拍去身上的泥,捡起掉落一地的东西硬下心肠继续赶路。
越往山上越是荒凉可怖,她一步一步翼翼慎心,躲不过又跌了一跟头。
她探手一摸,有人把小路两侧枯黄的干草系在一起做了个绊子,她一脚踢在上面,中了招。
这是她当小孩时捉弄人的把戏,今天算是得了报应。
“这么下去,恐怕到不了山顶我就摔死了。”蔺桷恼恨地想。
密林中一丝光也透不下来,到时候随便窜出一只耗子都能把她吓得魂飞胆裂。
她灵机一动,重新整理了手上的袋子,腾出一只手借着月光在周围寻了两支粗柴,折返走了好一阵,来到山腰上村民为神明搭建的小凉棚。
数十年前有人就地取材,在此地的石壁上刻凿了几尊神像,常年都有村民前去许愿供奉,香火从不间断。
蔺桷来到神像下,心说一句:“得罪了。”
她攀上神坛,扯下几块搭在神像头上的红布,用牙咬着撕成布条,缠在两支粗柴的一端,再把它们浸在长明灯的油里滚了几滚,在灯上点燃其中一支,留一支备用,然后打着火把逃命似的走完了山路。深冬天干物燥,好在蔺桷一路万分小心注意,才没引发山火。事后每每想起此番壮举,她仍深感后怕。
镇上有了路灯,她找块泥地把未熄灭的火把埋掉,筋疲力尽地坐在路边,掏出一件替换的内衣擦干背上的汗水,打开家人嫌弃的零食猛往嘴里填。
“真痛快!一个人吃自己都舍不得买的东西真痛快!”
除了偶尔路过一只野猫野狗,街上的流浪汉也杳无影踪了。她身上披满了背包里所有的衣服,半睡半醒抱着膝盖坐在路边等天亮。
曙光乍出,她搭上第一班公交车来到火车站,顺利买到去香国市的火车票。她给朱宵灯打了电话,朱宵灯让她马上去她家里。蔺桷满腹心声倾吐完毕大感舒坦,唯一的缺憾是朱宵灯说她第二天要和爸爸去另外一个城市旅游,不能留她一直住。
蔺桷舍不得离开,心底一个细微的声音说:“要是宵灯愿意带我一起出游该多好。”
明知是痴心妄想,但她却莫名地期待愿望成真。最后当然落了空。
回校之前朱宵灯塞了大一袋子水果零食让她带上:“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复查。”
蔺桷留恋不舍地踏出了这个温馨的家。
爱好玩乐的朱宵灯对于这次旅行并不期待,因为爸爸让姐姐也一起去,而她还没有完全原谅姐姐。
她在无知无觉间变得这么独立,自己都感到难以理喻。
记得首度听见爸爸要她去雀研所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姐姐去我就去,姐姐不去我就不去。”
姐姐对她的宣言报以笑颜。
朱宵灯志得意满地对爸爸说:“我们两个永远都不分开!”
她就这么单纯地理所当然地定认了,直到最后爸爸妈妈姐姐三个人联合起来告诉她,只有她一个人进雀研所,同时爸爸妈妈还要离婚,她俩一人跟爸爸,一人跟妈妈。
朱宵灯哭喊打闹全无济于事。家人从好言好语哄着她,渐渐地变成了冷眼旁观她演戏的观众。
她怀疑她从没认识过这三个人。他们的理智在她看来是残酷的背叛,她常常不由自主地打冷战,半夜里惊醒后再也睡不着。若不是有着和姐姐近乎一样的外表,她几乎断定和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最后她遇到了蔺桷,一个比她还惨的女孩子。她给予她同情和帮助,同时喟然为什么遇不到一个愿意帮助自己的小天使。
可喜的是,她不仅在扶持蔺桷的日子里获得了精神上的安慰,也重新树立起了自信,加上再也不用担心疾病发作,进大学后她如鱼得水,在学生堆里更是风举云摇。反观姐姐,仍然活在癫痫的阴影之下,做什么事都畏刀避箭,对谁都一副客客气气的模样,既不亲密也不疏远,叫朱宵灯看了心生鄙薄。
以前她和姐姐在待人接物这方面没有分歧,可自从成为灵芝人,她的人生观和价值观逐渐发生了转变。
“爸爸,陈怡竹你还记得吗?”旅途中朱宵灯常常提起她的朋友,“她请我们去很高档的地方吃饭,他们果然大有来头,一桌子全是达官贵人——除了我、蔺桷和曹迩遐。他们聊天的内容是我从来没听说过的,我真的长了好多见识。啊!要是我也能渗透进他们的圈子就好了!”
朱政敏对此不多做评价,他不想干涉女儿的交友自由。
姐姐字水主动问道:“她为什么要请你呢?”
朱宵灯本意只是想夸耀,因为她也弄不懂为什么陈怡竹要请她。她曾暗自里揣测里头藏有猫腻,可是她并不反感多多参加此类开阔眼界的聚会。
“是不是她想要利用你做什么事?”朱字水继续问。
朱宵灯不是没怀疑过,但她从没跟人深入讨论过这个猜想——因为找不到对象。蔺桷比她还要不谙世事,曹迩遐总是嬉皮笑脸插科打诨,对学校里的朋友她一向严守秘密,更是无从聊起。
“我一个小小的学生,能被她那样的富家子弟利用是我的荣幸。”朱宵灯故意呛声。
朱字水没有正面接招,仅是零零星星地暗示朱宵灯不可无防人之心。每次朱宵灯都直白地讥刺她嫉妒自己人缘好,朱字水倒也不生气。爸爸见她们没起正面冲突,惬得不参与女孩儿家的矛盾。
回程时朱字水参加购物抽奖中了两张歌手演唱会的门票。朱宵灯一边不屑地说她狗屎运还不错,一边好奇地觑了一眼奖券,竟然是郭子聪的演唱会!
朱宵灯一下子来了兴趣:“是郭子聪呀!他是蔺桷的偶像,你要是不去就给我,我约蔺桷一起。她肯定会高兴死的!”
朱字水本来对追星就没有兴趣,爽脆地应承道:“过几天票寄到我那边,你来拿吧。”
回到家的第二天,朱宵灯就兴高采烈赶到学校约蔺桷明天一起去雀研所,顺便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蔺桷的宿舍房门紧闭,她找不到人,只能在学校里瞎转悠。
这会儿寒假里留下来的学生已经不多,一大半是实习或者考研的学生。好在校园不大,朱宵灯转了没多久,就在图书馆门口擒获了蔺桷的身影。
身影旁竟然有一个并排而行的男人!
两人边走边聊,离得不算近,看起来还不太亲密,不过她一脸羞怯的表情暴露了两人的关系不仅仅是普通同学那么简单。蔺桷都快走到朱宵灯鼻子底下,却还没注意到她的存在。
“还说想让我二十四小时陪她呢!哼哼!口是心非的女人!”朱宵灯暗暗唾弃。她如同见了小鸡的老鹰,双眼喷射出锋利的剑光,全身肌肉高度兴奋,想笑却又怕打断好戏。
朱宵灯断了上前亮相的主意,迅速躲到花坛旁偷偷打量那个男生。她在记忆库里搜索了一遍,似乎没有见过他。而据她所知,蔺桷在学校里鲜有朋友,更何况是异性朋友。
男生个子不高,相貌普普通通,一身滥大街的深色羽绒服、牛仔裤和运动鞋,背着一只旧双肩包,简直毫无半分亮点。
在朱宵灯的审美分级里,这样的男生无异于地上的尘土,她绝不会屈尊看上一眼。她热衷于探寻世上美丽的、美好的人和事,生命只到50岁就要终结,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在凡人身上!
她随他们走了一段,发现他们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协调感,最终定义他们为“路人与路人之间的合拍”。
但是朱宵灯亲眼见证了蔺桷从一个病恹恹的女孩进化成今天的清秀模样,认为她还大有可造之处,现在只是输在没有时髦靓丽的服装和化妆,如果自己认真替她打扮打扮,在外貌上这个男生绝对配不上她。
朱宵灯丝毫记不起过去的一学期她整天忙于结交新朋友,以及参加各种活动的事实。除了帮蔺桷在交谊舞表演化过一次妆,其余时间她根本没心思花在蔺桷身上。
可她笃定作为蔺桷最好的朋友,有义务为她把好初恋的关。
像她自己,就对初恋的要求极为严格,以至于到现在还没答应过任何一个追求者的交往请求。尤其是当她结识过出身富裕权贵家庭的男性之后,大大抬升了她未来男友候选人的门槛。
那个男生将蔺桷送至她宿舍门口,笑着挥挥手离开了。朱宵灯见机,如同离弦的箭一般蹬蹬蹬飞刺到蔺桷面前,惊得她怪叫一声,手里的书也掉在地上。
“好个小女贼,背着我偷偷谈恋爱啦?”朱宵灯捡起书,拍掉灰尘递给蔺桷。本打算拖进去再盘问,可她等不及了。
蔺桷一张面皮涨出两朵高原红,她慌里慌张地左顾右视,确认四周无人,急忙拉上朱宵灯的手溜回宿舍。
“我的大小姐,你干嘛?整天疯疯癫癫的,不打招呼就来。”蔺桷从未对她的不请而至怨怪过,今天相当反常。
朱宵灯做出哀天抹泪的样子,痛心疾首地一拍大腿:“你个没良心的!我早就跟你说了明天要去复查的呀!你宿舍没座机,我专程过来找你,你被我撞见奸情还倒打一耙?我可冤死了,我走!”
蔺桷经她提醒才想起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她惭愧至极,截住朱宵灯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忘了,你知道我记性不好的嘛!”
朱宵灯哪里肯走,她一个顶尖尖儿的美人,无端端自降身份当了一回尾行犯,俗话说贼不走空,都做到这份儿上了,哪里真的能就这么放过当事人不逼问出话来?
“好吧,念你初犯,姑且原谅你一回。”朱宵灯斜眼瞪着她。
蔺桷安顿她坐在床沿上,拧开暖瓶,倒了水捧到好友面前认错。
朱宵灯喝完水清清嗓子,装作平静地问:“没听你提起过班上有这么个男同学啊。”
蔺桷不想瞒她:“他不是我同学,你见过他的。”
朱宵灯懵了:“不可能,我有过目不忘的记性,我哪儿见过他这号人物。”
“你还记得我们俩上学期开学不久去操场散步,我被羽毛球砸了眼睛那一次吗?”
“是有这么回事,当时放过那个肇事者了……唉?他不会就是那个肇事者吧?我记得他不长这样儿啊!”
蔺桷神秘一笑:“不是他,是和他一起打球的另一个男生。”
朱宵灯诧道:“还有这么巧的事?你们怎么接上头的?”
蔺桷详详细细告诉朱宵灯,那个男生名叫戴青叶,是临床医学专业大四的学生。那次他和同学一起在操场打羽毛球伤到蔺桷之后,回去内疚得不得了,想要再次道歉并且赔偿医药费。他俩第二天到校医那里打听蔺桷的下落无果,又托在学校旁的香医大附属第一医院急诊科实习的师兄打听,也说没有来看眼睛的年轻女病人。
他们又分别在学校里两个食堂门口蹲守了三天,誓要找到被他们误伤的女同学。
戴青叶告诉蔺桷,他在食堂门口看见蔺桷的时候一眼就认出她了,但是仔细观察,却发现她的眼睛一丝伤痕也没有,所以不敢贸然上前。
后来机缘巧合,戴青叶的班长动员男生报名参加交谊舞表演,还亮出了朱字水的照片以调动他们的积极性。戴青叶误以为朱字水就是朱宵灯,他盘算着既然蔺桷的好朋友去了,她也很有可能在交谊舞社团里,于是便报了名。
不出他所料,蔺桷真的在,可是她几乎不怎么参加活动,所以戴青叶找不到机会去结识她。最后两个人好不容易被安排成为了舞伴,戴青叶心中激动怕吓走了蔺桷,想一步一步来,可惜还没等到蔺桷记住自己的脸,他们又被分开了。
尔后,戴青叶发现蔺桷常常去图书馆看书,便试图去她的座位附近坐着混个脸熟。就在前不久,终于有一天蔺桷盯着他看了好一阵,他心里高兴,以为被认出来了,她却即刻如旋风一样溜走,叫他一阵空欢喜,回去失望了好久。
“他这么有心!”朱宵灯叹道,“那你们是怎么说上话的?”
蔺桷赧然一笑:“多亏了你赶我回学校。我一个人无聊极了,又冷,只好去图书馆吹暖气。大厅里摆了一块展板,写着学校体谅寒假留校的学生,将在第二天晚上办一个留校生一起做饭的活动。我反正没事做,又可以省一顿饭钱,没理由不去啊。”
“然后你就遇到了他?”
“他家住在市区,是被系主任拉来当壮丁下苦力的。”
“那他怎么来和你搭话的?”
蔺桷愣了:“他没和我搭话啊,是办活动的师兄派我去给布置场地的同学发矿泉水,才这么聊起来。”
“缘分呐!”朱宵灯闪着星星眼,张牙舞爪地叫道。
蔺桷脸上又是一红:“我们又没什么。”
“没什么?那你们今天干嘛一起去图书馆?按理来说,他不是应该放假回家了吗?”
“他说他想来温课,正好我也要去图书馆看书,就顺路了……”
朱宵灯还要揶揄蔺桷,突然想到一点:“我的妈,我才走几天,你们就交流了这么多信息了?你该不会把你家里的事和灵芝人的事向他和盘托出了吧?”
“那怎么可能,我又不傻!”
“色令智昏,我看就算现在不说,那也离得不远了。”
“哎呦,你干嘛老往没谱的方向扯?像我这样的人哪有资格谈恋爱?我现在温饱都困难,哪有精力思□□?”蔺桷强辩道。其实她正当青春年少,一直向往梦幻般的恋爱。看了这么多的爱情小说,终于有一天可能要发生在自己身上,何尝会不心动?可是家中变故令她一夜之间认识到了理想与现实的差距,难免多了一层顾虑。
“谈个恋爱罢了,又不是要你立即跟他结婚!”朱宵灯戳了戳蔺桷的脑袋,“你要是永远这副死脑筋,注定会孤独终老。”
朱宵灯的话不但没有让她精神奋发,反而更加沮丧了。她没听懂朱宵灯此番话的含义,只听见了“孤独终老”四个字。
蔺桷心烦意乱道:“你先回去吧,我明天早上去你家门口等你。”
朱宵灯不理解她怎么又不高兴了,这宿舍里阴冷潮湿,她浑身早就不舒服,原想告诉她郭子聪演唱会门票的事,只能明天再说了。
朱宵灯一走,蔺桷就上床缩进被子里,把脑袋捂得严严实实。
黑暗让她心安了一些,仿佛把讨厌的事隔绝在外。
年轻人的忧伤没有持续多久,便沉浸在这几天夜里萦绕在她心上的青涩甜蜜的回忆中。
小时候老师告诉她,睡前要把当天学到的知识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自头至尾过一遍,然后牢记在心中。
她从来没有认真按照老师说的做过,这几天她却把这个学习的技巧运用在了思春上。戴青叶说的每个字,每个表情、每个动作、就连每套衣服都被蔺桷赋予了向她示好的含义。
她对此乐此不疲,常常不由自主笑出声,有时又为自己过度解读而感到羞耻。
如果有人旁观,一定会说她精神不正常。
这种不正常在这个年龄段却再正常不过,但凡尝试过的人都上了瘾,一辈子难以忘怀,甚至有人穷其一生追求这种感觉,而被冠上了“风流”之名。
蔺桷第一百次回想邂逅他的那个夜晚,第一次和他相拥而舞,不经意和他在图书馆对视的场景。
她试图把关于他的模糊的记忆具体化,具体化、再具体化。
“他把我记得那么清楚。”蔺桷找了个好借口,“我要是一点也不记得他,多不礼貌!”
可是记不得的始终是记不得,她只能在他的描述中作拼图游戏。
“我眼睛受伤摔倒在地的时候一定很狼狈!丢死人了!”蔺桷蒙脸惊呼。
“我和他跳舞的时候肯定踩错了很多步子吧?当时手上出汗了吗?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和他握手的触感?他的手一定很厚实、温暖吧?他扶住我的那只手,是放在我后背的哪里来着?”她巨细无遗地分析他的手,羞臊起来连声责骂自己不知廉耻。
骂完之后又继续想:“我在图书馆盯着他的那次,他一定以为我是个怪女人!哎!枉我一个灵芝人,记忆力为什么这么差!我明天要好好问问医生!”
蔺桷侥幸地想,还好戴青叶从头到尾都没问过她为什么眼睛受伤这么快就没事了,想是他也不在意吧。
“要是以后他问起来,我就说当时摔倒只是被吓了一跳,眼睛没有伤到。”
这第一百次的美好回忆里,又新添了今天和他在图书馆内并排而坐,一起安静阅读的新篇章。戴青叶原想坐在蔺桷对面,可她羞于他一俯仰就能看见她的脸,执意要他坐自己旁边,否则定然会被他看见她不自然的表情。
蔺桷感到浑身充满了无穷的精力,她掀开被子下了床,一身的力气无处可使,便一鼓作气给宿舍做了个大扫除,连天花板上的蜘蛛网都被她扫荡一空。她尚有余力去洗完一大盆衣服,又刷好了鞋子。她热得一身冒汗,干脆又洗了个澡。房间连人,里里外外总算是一派新年新气象。
洗完澡,她拿起桌上的小镜子不厌其烦品鉴自己的脸庞。
这张脸远比她十几岁时的病容要饱满健康得多:眼睛炯炯有神,皮肤和头发散发出年轻人才有的光泽,唯独此消彼长的青春痘让她不免自嫌。
她在暗处看不够,又捧着镜子靠近窗边。时而觉得挺好看,时而又越看越别扭,到最后她也摸不准镜中人究竟是美还是丑。
痴思迷想到下午三点,蔺桷竟然一点不觉肚饿,不得不归因于荷尔蒙的威力了得。
她放下镜子,闲下来莫名地空虚,头发干得差不多便盖头睡了一觉。醒来天已黑尽,桌上的时钟显示刚过六点半。
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胃酸一浪浪地涌上来,她赶紧穿好衣服,去食堂赶最后一趟饭菜。
宿舍大门外一个好熟的背影!路灯下站着的,不正是戴青叶?
蔺桷六神无主,疑心他是不是来等她的,转念又骂自己臭不要脸不知丑。
戴青叶先一步走来:“吃饭吗?我也正好要去,一起吧。”
蔺桷装作轻松的口吻道:“这么巧。”说完沙笑几声。
戴青叶笑笑不语。
蔺桷见自己果然自作多情,脸跟在煤炭炉子前烤过一般滚烫刺痛,还好路上黑漆漆的,他看不见她的糗样。
打好饭,两人面对面落座。
戴青叶的盘子里堆满了大鱼大肉,还有各式蔬菜外加一大碗肉汤。
反观蔺桷,只有白饭和一份炒白菜。
悬殊又鲜明的对比让蔺桷心中打鼓:“丢人丢到家了,哎!真不该答应和他一起吃饭!”
蔺桷想找借口走人,可是她历来勤俭节约舍不得浪费饭菜,而且她的肚子真的很饿。
“男生吃得可真多呀,不像我们女生一吃就胖,还得吃减肥餐。”蔺桷决定先发制人,灭掉戴青叶的好奇心。
戴青叶一脸惊讶:“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要减肥,还打了这么多菜想分一些给你。”
“谢谢你的好意,你自己吃吧。”其实她馋得不得了,恨不得掐死自己,早知道就不装腔作势了。
戴青叶把汤碗推到她面前:“虽然你要减肥,但是这个绿豆排骨汤很清淡,喝了不会胖。”
蔺桷一阵感动,她不忍扫了戴青叶的兴,便端起碗小小地喝了一口:“嗯,真好喝,谢谢你。等会儿我把汤的钱给你吧。”
戴青叶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你放心喝吧,算我请你的,我还没答谢你给我送矿泉水呢。”
蔺桷乐了:“其他喝了我水的人都没请我,就你请我?”
戴青叶只顾默默吃饭。
蔺桷以为说错话冒犯了他,暗恨自己心直口快得意忘形。明明和他还不熟,怎么能像老朋友似的开他的玩笑?真是头蠢猪!
蔺桷一面愠恼,一面垂首扒饭逃避。
“你说得对,如果我这次用这个借口请你吃饭,下次就找不到新的借口请你吃饭了。”
蔺桷没明白他的意思,又不好再问,免得显出自己脑子笨。
“你以后还会去交谊舞社团吗?”戴青叶问。
“不去了吧,我没那个天赋。”
“你跳得挺好的,除了偶尔会踩一踩我的脚。”戴青叶笑道。
“我都不记得了,你乱讲!”
“那你以后还去其他社团吗?”
蔺桷想了想:“应该不去了,我下学期要加把劲学习,好多医学课我都听不懂,太费劲了。”
“那我们可以一起去自习,你有什么不懂的我可以帮你,好歹我也多学了几年。你们的医学课程浅,我想我带你学习是没问题的。”
蔺桷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可是打从进食堂起,她就因为穷困而苦心竭力地思索如何维护可怜的自尊。疲惫不堪的情绪盖过了心动带给她的喜悦,她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不要接受戴青叶的好意,忽略他话中的所有暗示。
可他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她想不出怎么拒绝,只好暂且答应。
戴青叶素来沉稳,现下居然像孩童得了奖励般眉飞色舞,叫人看了直想笑。
他俩在清洁阿姨的催促下赶紧吃完了饭,戴青叶今天是第二次送她回宿舍,临走时他问道:“明天早上还去图书馆吗?”
蔺桷一惊:“不去,我明天有事不在学校。”
“你要回家吗?”
“不……不是。”
戴青叶看着蔺桷藏头露尾的窘样,没再追问。
“那我走了,你上去吧。”他淡淡地说。
蔺桷以为他生气了,有一瞬间她真想告诉他实情,但这朵愚蠢的火苗转眼就被她摁熄了。
她藏起落寞,硬朝戴青叶挤了一个笑容迈步而去。她感觉到他的目光仍贴在自己背上,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大门外却已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