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蔺桷大四的实习被分配在了市疾控中心,近十年来还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公共卫生事件,所以老师们不是迟到早退,就是坐在电脑面前打游戏。蔺桷见无事可做,便求老师放她出来找工作,他们眼也不眨就答应了,叫她实习结束的时候直接来拿证明就好。
毕业季,校园里的文印商店生意超其火爆,蔺桷看着墙上贴的价目表一阵一阵地心疼。学校举办的几场招聘会她都去了,辛辛苦苦排队递出去的简历,仅仅被翻了不过几秒钟就被扔到一旁堆积如山的纸箱内,她真想怒吼一声:“你们要是对我不感兴趣就把简历还给我吧,打印费好贵!”
面临此窘境的不只是她一人,她所在公共卫生管理系在医学院里是被边缘化的存在,来参加招聘会的医院自然把招到好医生作为头等目标,其次是护士和辅助科室人员,仅有寥寥两三家医院提供办公室和后勤岗位,且全被班里优秀的同学捷足先登。蔺桷看一眼手里挖空心思编写出来的干巴简历,悔恨前几年为什么不多参加一点儿社团活动,写上去凑凑字数也好啊。
对于不考研的毕业生来说,人生的等级在此立判高下。
有关系的人早已托家里安排好工作,剩下的时间无非是混一混实习,敷衍一下论文,抓紧享受大学生活最后一段美好时光;成绩优秀、社会实践丰富的学生在面试时更容易获得青睐,手上握有不同单位的意向,只等挑挑拣拣,选一个最满意的毕业上岗;资质平平脑子也不灵光的普通学生,虽然心焦如焚,简历和面试往往却准备得磕磕巴巴,也不懂得怎样获得招聘的一手信息,全凭运气东奔西走;剩下的一小撮人似乎对人生不抱希望,既不想找工作也不想继续深造,天天窝在床上玩游戏看闲书,两耳不闻窗外事,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慌还是不慌。
蔺桷的情况比所有人更为十万火急,是否能找到工作直接关系到她的生死存亡。有时候她真想跪倒在面试官的脚下,哭诉自己比别的人更需要这份工作的理由。为此她常常通宵达旦地思考怎样完善简历、训练谈吐、端正形象——她每年的考试分数都是低空飞过,但求面试官不要细看她的成绩单才好!
戴青叶好容易得空约她出来吃饭,见她一脸闷闷不乐,猜到她在为什么烦恼,主动表示可以当她的倾听者。
蔺桷临时起意,是否这正是向他坦白身份的好时机呢?转念一想,她屡次因为做事太过冲动而吃亏,这么大的事还是专程准备准备,理清思绪再说对双方更好一些。
戴青叶听完心上人的求职烦恼,除了说几句加油打气的话,似乎也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案。他还未经历过找工的作艰辛,自然也没有经验指导和开导蔺桷。他想了想,说出一句心里话:“还有小半年时间,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的简历发一份到我邮箱,我在医院里认识一些师兄师姐,如果能从他们那里打听到什么信息,我立马告诉你……要是你实在焦忧,不嫌弃我现在收入低的话,我可以资助你直至找到工作为止。”
戴青叶的前半段话让蔺桷心中燃起了希望,脸庞都亮了。听他说完之后,则哑口无言耳根发热,一股夹杂了羞涩、自卑、惭愧和感激的情绪缠绕住她,教她既想拒绝又不想拒绝。
戴青叶以为她不高兴了,急忙辩白:“我不是咒你找不到工作,也不是想借着帮助你把你套牢,我很尊重你的……”
“我知道!”蔺桷朗声道,“你不是乘人之危的人。何况我这样的人,除了你,还有谁愿意帮我?我只是觉得很丢脸,为什么我这么没用,二十几岁了连生存都成问题!上学时救命的生活费也是靠你介绍打工赚来的,现在要毕业了还是得靠你,我真的好失败!我……我……很谢谢你!”
戴青叶变化起伏的激动之情透过双眼全然流露,蔺桷对上它们好似被火烫到,急忙撇头闪躲。
“小桷,你先别忙着谢我,我无非是个转达信息的中间人。珂莓那时正缺人手,你去是帮了他们大忙,所以你不必觉得亏欠了我。关于你工作的事,我也只是初步提出想法,并不敢打包票一定能打听到有用的信息,还是得看目前的就业形势是否有利于你们专业。”
蔺桷心里好过了一点,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坐正身子继续道:“你说要资助我,你自己都还没毕业挣钱呢!再说了,我凭什么……”
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蔺桷是戴青叶什么人?有何道理让他养她?
戴青叶正要趁势表白,但蔺桷刚刚才表扬他不是乘人之危的人,他不免瑟缩,按下了存在心中三年多的冲动。他夹了蔺桷爱吃的香辣虾放进她碗里,喝了一口水镇定心绪,慢慢地说:“刚才是我冒大了。我说要资助你,但又怕不能给你一个安逸舒适的环境。我虽然没有正式上班,但有实习期间科里发的津贴,还有帮导师做课题挣得的劳务费和奖学金。钱很少,只能承担市区里合租卧室的租金,保障你简单的三餐。你如果想添置一些女孩子喜欢的衣服鞋子化妆品,还要再等我一年半。你不必觉得有压力,我是在投资呢,你们公共卫生管理专业将来是要当官管我们的,到时候你发达了,我还不得靠你提携提携?”
蔺桷既惶恐又甜蜜,眼花心乱之下,只好红着脸蛋儿一个劲地喝水吃菜。
戴青叶见她不自在,怪自己过于唐突,赶紧补道:“当然了,房子是给你一个人租的,我还是住学校宿舍。”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蔺桷更是心震肉跳。
戴青叶平时千般冷静,却在心绪撩乱之时变得词不达意。他也转了脸色,挠头搔耳地,几次话到嘴巴又咽了回去,反复思考了好几次都拿不定主意。
蔺桷见到他不知所措的样子直想发笑,她把头发拢了拢,眼睛看向远处,期期艾艾地说:“你别急呀,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的投资眼光很好,你知道有句话怎样形容我们系的吗?卫管卫管,都是大款!”
此话一出,他们一块儿笑了。一男一女两个红脸关公,默契地给对方倒茶添菜。
老板娘还以为菜里辣椒放多辣着了两个年轻人,特意过来问,两人听了又是一顿失声大笑,笑得老板娘一阵愣头愣脑。
蔺桷在宿舍门口和戴青叶道过别,一路小跑上楼。冯锦见她风一般地推门进屋,不住地在原地蹦蹦跳跳,便放下手上的书问道:“有什么好事吗?瞧你精神百倍的,是不是找到工作了?”
“才不是呢!”蔺桷娇羞地坐在床边。这会儿她浑身充满用不完的劲儿,去操场跑个五六圈儿也是小事一桩。
“找着工作是坏事吗?瞧你急着否定的样子,真是怪哉。”
“找工作当然不是坏事,我恨不能立马就找着工作呢!”
“既然不是找着了工作……能让年纪轻轻的思春少女如此兴奋的,除了恋爱,就是中了五百万彩票。”
蔺桷佩服冯锦的观察力,但考虑到自己尚未向戴青叶坦白一堆糟心事,到底能不能和他在一起还难讲,目前还是不要让别人知道为好。于是她努力收了收两颊的肌肉,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满面桃花:“不是你想的那样啦,哎,好热,我去打水洗澡了!”说完就拿起水桶毛巾开溜。
刚一跨出门,就听见冯锦道:“你忘记热水瓶啦!看你这么魂不守舍的,一定和戴青叶有事……”
和她熟一点的朋友都知道他的存在,戴青叶的同学在路上遇见蔺桷也会主动和她打招呼,似乎默认她是戴青叶的女朋友了。
如果连戴青叶的存在她也要否认的话,就太过欲盖弥彰了。
“都三年多了啊。”
不得不承认戴青叶今天的提议确实减轻了她一直以来挥之不去的求职恐慌,但雀研所的合同问题是神仙也帮不了的,这点她很明白。她彻夜辗转,一会儿为戴青叶无微不至的帮助而感动,一会儿又为离家以来全赖朋友们救济而沮丧,两种思潮反复交替,等她终于入眠时,天光已亮。
她不能辜负戴青叶的期望,一定要努力找到工作,给家里寄点钱回去。她一边对镜梳妆,一边乐观地期望着。
可惜妆容再完整,头发再服帖,又旧又学生气的衣服鞋子只会显得她更加不伦不类。她数了好几遍手里存下的钱,怎样也下不了决心买一套正装皮鞋。
就在这当口,宿管阿姨洪亮的嗓音呼叫蔺桷下去接电话。
“难道是招聘单位打来的?”
她浑身战栗,既激动又紧张,咬紧牙关迅速下楼,嘴里反复念叨着“一定要是公司打来的!”“别是公司打来的吧,我还没准备好!”
接起听筒,她猛眨眼皮调整好呼吸,用一种公事化的成熟稳重声线道:“喂您好,我是蔺桷,请问是哪位找我?”
话筒那边一时无语,蔺桷等得鼻尖出汗,她又谦卑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你怎么了?说话神经兮兮的。”那头终于出声了。
“朱宵灯!”蔺桷美梦落空,“干嘛啊你!整我好玩儿吗?”
“你吃炸药了?我得罪你什么了,一来就劈头盖脸地骂我。”
“说吧,有何贵干?”蔺桷没好气地说。
朱宵灯无缘无故被凶了一通,心里也不快慰,但既然是求人帮忙就别跟她计较了,便好声好气地说:“我要结婚了,请你来当伴娘。”
“啊?”蔺桷虎吼一声,“你是不是在玩儿我?你疯了吗?”
“这种事情好开玩笑的吗?我现在是很郑重地向你提出请求。你到底答不答应?”
“哼,我找你的时候,满世界都跑遍了也不见你一个人影。你找我的时候,我就要随传随到?”
“你找我?什么时候的事儿?”朱宵灯完全没有一点印象。
“你当然不知道。你天天都关机,我当你干嘛去了,原来是去结婚。”
蔺桷没来由的抢白让朱宵灯生气又心虚:“好啦,电话里说不清,我定个地方,咱们出来聊。”
“我忙着呢,还得参加招聘会。”蔺桷不打算轻易放过这个死丫头。
“参加什么招聘会呀!你来给我帮忙,作为报答我替你出出主意。还有,你不会真的不想参加你最好的朋友一生一次的婚礼吧?你就这么狠心薄情……”朱宵灯软硬兼施、假哭伪泣,闹得蔺桷心软若云,只好同意去见她。
碰头地点约在朱政敏的家。院子里的花草败掉了一大半,泥土都龟裂了,草坪被野草侵蚀,风一吹,间或能看见里面隐隐约约堆着野狗野猫的粪便。
一推开门,屋内潮湿发霉的气息见缝袭来,熏得蔺桷一顿咳嗽。客厅和厨房有匆匆打扫过的痕迹,所有的家具连带墙壁湿漉漉的毫无生气。朱宵灯的卧室里只剩几件家具和一些盖满灰尘的小物件,窗户紧紧闭着,粉色的墙纸在接缝处脱了胶,鼓起大大小小的泡子。靠窗的地方有渗水的痕迹,形成了一个脸盆大的环形霉斑,像迟暮美人脸上的烫伤疤痕一般死死地钉在那儿。曾经满屋粉嫩舒适的装修衰败破落,蔺桷心中一酸,急急地开窗换气。她转身去卫生间想要洗掉手上粘腻的尘土和毛灰,发现灯泡三个里坏了两个,水龙头像剧烈咳嗽的老头一般喷出几大股污浊的黄水,溅了她一头一脸。她想找东西擦眼睛,扇动手腕在空中寻找,触及指尖的毛巾已经干枯如一块粗糙的丝瓜布,她只好撩起衣服下摆在脸上抹了抹。睁眼一看,那几条水洗标尚且完好的毛巾浴巾已被朱宵灯弃如敝履,想来她为了搬家方便,重又添了新的。
昏暗模糊的镜子映出蔺桷的轮廓,一阵悲凉情绪涌上鼻头,她不忍多看这个做过她温暖避风港的卧室,宁愿只记得它当初黄金时期的面貌。
“我也刚到。你先开空调抽抽湿气。”朱宵灯在厨房里烧水洗杯子准备泡咖啡,“我搬出去有几个月了,我爸也不回来。雨季家里离不得人通风,我劝了我爸好几次不如租出去算了,他还不甘愿。”
“你这次是来真的?要不是你亲口对我说,打死我也不敢相信。”蔺桷照她说的,把空调温度调到最高。
“什么这次不这次的,我什么时候拿结婚的事情说笑过?以前那些是我年少轻狂,作不得数。”
蔺桷理了理沙发的褶皱,坐下来打开电视给屋子添点人气:“你脸皮越来越厚了,这也是年长的好处吧。你……干嘛关机那么久,连我也躲着不见,你知道我多难过吗?我一直给你打电话,还跑到你寝室、家里和医院找你,连鬼影子都没有,你真厉害!”
朱宵灯端着咖啡和商店买来的小蛋糕放在茶几上请蔺桷享用。蔺桷哼了一声,不拘礼节地开吃。
朱宵灯脸带幽怨地说道:“我为什么关机,你还不知道原因吗?”
蔺桷冷笑道:“凭什么你就认为我该知道原因?人人都道我是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网上吵得沸反盈天的时候都来问我内情,可笑的是,我竟然比他们的消息还落后。别的不提,就提论坛上有人说你要结婚,我是死活也不信的。别人问我,我就拍胸脯打包票说依我对你的了解,绝对不可能有这回事。谁知你转头就拆我的台!不说也罢,你居然还先声夺人问我为什么不知道你关机的原因!你还要不要脸?”
“我怎么不要脸了?我知道你生我气,可是我有我的难处啊!”
“什么难处?抢了姐姐的男朋友也算难处吗?”这句话没从蔺桷脑子里经过,直挺挺地从嘴里吐了出来,说完连她自己也呆了。答应好的不替朱字水出气,怎么就紧不住这张臭嘴呢!
朱宵灯那比吃了屎还难看的脸色让蔺桷更加懊丧,直想扇自己两耳光。她手里一晃,蛋糕抖了抖,掉了一块奶油在膝盖上,她正好挪开眼,侧身去茶几上抽了一张纸巾,缩起脖子慢慢地擦,与此同时等着迎接朱宵灯的痛骂。
她落力地擦呀擦,纸巾把皮都磨红了,也不见朱宵灯吭一声。她抿抿嘴,斗着胆子用余光偷偷瞄了一眼软绵绵地躺在沙发里的朱宵灯。
“是我看错了吗?她的脸上怎么在反光?”蔺桷犯了疑,大起胆子正眼一看,朱宵灯竟然满面泪痕,鼻子眼睛嘴唇儿红肿了一片。亏她一星儿哭声也没有,俨然一副训练有素、楚楚动人的泪美人。
蔺桷赶紧扔下手上的活计,仓皇抓过纸巾往朱宵灯脸上抹:“怎么啦?你别哭了,我……我……我不是存心毒舌的……好啦,你怎么越哭越凶了?看,鼻涕都要流进嘴里了,是蛋糕太甜了,想吃点咸的吗?”
待她好一顿手忙脚乱地哄,朱宵灯才接过纸巾轻轻印干脸上的泪珠,抽抽搭搭地说:“连你也这么看我?我……我真的不想活了!”
蔺桷七扭八歪地凑齐一个苦笑,告罪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既然你这么理直气壮,那倒是说出来呀,何必让全世界的人都误会你呢?”
“嗯……”朱宵灯盯着蔺桷的表情审视了一会儿,凶道,“你是不是来为我姐报仇的?”
“说什么呢!不是你约我来的吗?”蔺桷垂过头去。
朱霄灯止住哭泣转守为攻:“好哇,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却说一套做一套!你不光不帮我,还当上了人家的打手!你出息了!”
“她没有!是我自己看不惯的!”蔺桷急急为朱字水开脱。她一直很遗憾两姐妹的至深感情因为一些小小误会变得生疏,偏偏“姐妹抢婿”的闹剧又让她们之间的嫌隙变得更深。她绝不能再火上浇油,而且朱字水确实嘱告过要她保密。
“你看不惯?你看不惯我?”朱宵灯竖直脊梁,双眉上扬。
蔺桷再次暗恨自己嘴笨。活该她找不到工作!
“我没有……我!哎!你们姐妹是要送我去死啊!一个两个都不省心!”蔺桷嗷地一声拿起靠枕盖住头脸,差点被上面的霉味呛个半死。
空调吹出的暖风热得人头晕眼花,两个女孩你气我急,身上汗水涔涔,头发衣服湿作一片。朱宵灯拿起遥控板换成制冷模式,去冰箱拿了一瓶冷饮喝下消气。
蔺桷趁机偷看朱宵灯在干什么,她一度以为好友进厨房是要拿刀宰掉她泄愤,已经做好逃跑的准备了。
“给我也拿一瓶啊!我要可乐。”
“可乐?我看你人就挺可乐的。”朱宵灯冷言冷语讥诮道:“我不给叛徒端茶送水。”
“你别这么说我。”蔺桷放下靠垫撒娇地扭了扭脑袋,“你别恶人先告状。吵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们好好聊,是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朱宵灯眼睛也不眨一下,浑如没有蔺桷这个人一般,坐回沙发凝神看电视。
“那……我先说吗?”蔺桷不再闹小孩子脾气。她从头讲起,把听说朱宵灯绯闻的震惊,找朱字水谈心之后的气愤,遍寻朱宵灯的辛苦绘声绘色地细细道来。期间她还学着朱宵灯的样子洒了几滴烘托氛围的眼泪,效果还真不错。朱宵灯的脸色一路阴晴不定,讲到最后一段时,她已经紧紧挽住蔺桷的胳膊,变得小鸟依人了。
电视机微弱的光线映在她们饱满青春的面庞上,烘托出冰释前嫌的美妙。
蔺桷的口才经过多次面试似乎有所长进,她期待朱宵灯有一个好的回应。
哪知朱宵灯把头从她肩上抬起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信姐姐还是信我?”蔺桷被打个措手不及,以她的水平可想不出要怎么答复才能两全其美。
朱宵灯拿她没办法,尽量如实告诉了蔺桷自己和杨峻岭阴差阳错在一起的经过。
“你的意思是,你姐姐一直都是单相思?自作多情?”蔺桷完全不能接受这个理由。
“我虽然不想这么说,但差不多就是这样。”
“可是她跟我说的不是这样,明明那个男的已经先在同事面前默认了他们是男女朋友啊!”她推定两姐妹一齐栽在了一个情场老油条的手中,刚刚才平复下来的情绪重被挑起,“你千万别被他骗了!正好你们还没办婚礼,赶紧打住!对了……你们没领证吧?”
“领了啊。”朱宵灯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拨弄才做好的漂亮指甲。
“你着什么急呀!这下可糟了!也罢,离婚就离婚,总比被他祸害一辈子强。”
“谁说他骗我了?谁说我要离婚了?闭上你的臭嘴。我请你来当伴娘,不是请你来棒打鸳鸯!”朱宵灯没有仰首,但眉间的不耐烦被蔺桷尽收眼底。
这个有己无人的女人优哉游哉的样子,气得蔺桷心肝扭做一股:“都说爱情令人盲目,真的一点儿也没错!你口口声声说你姐姐一厢情愿,可是她和你的好老公整日形影不离,还出去约会了好几次!那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不信你打听打听。”
“所以说,你信她不信我。我明白了。”朱宵灯乜斜蔺桷一眼,“你就当我没请过你吧。”
话音刚落,她一撇手把咖啡和蛋糕全部倒进垃圾桶,打开大门,手臂在空中优美地划向门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事出不意的逐客令让蔺桷像一口被堵住气孔的高压锅,瞬间炸得天一般高:“你简直不可理喻!”
门外射进来的光线衬得朱宵灯的表情昏暗淡漠,纵使蔺桷肚子里还有许多话要说,然而看见刚刚还和自己好得亲姐妹一般的好友对自己如此厌恶,她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亲姐妹?好一个亲姐妹!就连自己的亲姐姐也落得这等结局,外人又有什么资格对她的人生论长说短?
走出院子外的铁门,蔺桷环眺这个这四年里给予过她最多慰藉的所在。她想记住它的所有,包括它门槛上零零落落的蜘蛛网和久疏修剪的树枝,甚至还有隔壁邻居散养的小黄猫。或许这是最后的道别,她珍而重之地举起手向它挥了又挥,一步三回头,慢慢消失在路的尽头。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雨,她坐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看着窗外疾驰的轿车一辆一辆超过自己,而车上大部分仅仅载有一两个人。身旁乘客滴着水的雨伞来来回回地蹭到她的裤子,她狠狠瞪了他一眼,心烦地拉上车窗。不同阶级的人永远不可能真正融合在一起,就像不论她多么讨厌公交车的熙熙攘攘,却仍没有实力坐上舒适的私人座驾。而那些私家车主宁可把位置空置浪费,也不可能白白施舍给像她这样的人。
朱字水不知从哪里得知蔺桷没被邀请参加妹妹的婚礼,她找到蔺桷,蔺桷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告诉她那天争吵的过程。朱字水听了只是嗟叹:“不是让你不要告诉她吗?”
“我也是气急了……”
自此,朱字水误以为蔺桷为自己打抱不平而不惜和最好的朋友决裂。尽管她觉得实属没有必要,却免不了被蔺桷的仗义所感动。
“如果以后有一天你遇到了困难,我也会尽我所能帮助你。”这是她第一次对蔺桷做出真心承诺。
蔺桷当下没有心思咀嚼朱字水话中的意思,她还沉浸在痛失唯一珍贵友谊的浑浑沌沌里。待她回头重新细品朱字水的话,才发现朱字水对她产生了好大的误会。她从来没有想过要为了朱字水牺牲友情啊!
“真他妈是如假包换的同卵双胞胎啊!”蔺桷抱住头痛苦地□□,“两个都他妈的以为我站在了朱字水这边!”
她很想找人遣遣苦闷,然而戴青叶忙得脚不沾地,冯锦算她在学校里第二要好的朋友,却又没达到无话不谈的交情。
她真的快被憋疯了,只好通过赶招聘会来麻痹自我。
过了两周,曹迩遐打来电话邀蔺桷一道去吃朱宵灯的喜酒。她诧异于朱宵灯的婚礼办得如此匆忙,本以为要筹备半年呢,这么着急是为什么?蔺桷闪烁其词地表示不方便,让曹迩遐自己去。无论蔺桷怎么推却,曹迩遐只一句“我就和你熟”。蔺桷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好坦白自己没有得到朱宵灯的请柬。
曹迩遐一阵沉默,显然处于错愕之中。蔺桷脸上和心里都难受至极,刚要道别,他却突然约她出去吃饭聊天。这件事困扰了她太久,曹迩遐确实是个不错的倾心吐胆的对象,于是她答应了。
“你还没来过我们学校吧,我们师大旁边有条著名的堕落街,我带你去潇洒一回。”
蔺桷觉得他的提议很好,如果和男生在她的学校外单独吃饭,万一遇上认识戴青叶的人,就不好解释了。大学以来她都没机会也没钱出去逛一逛,趁此机会放松放松也不错。
三年没见过曹迩遐,蔺桷在师大公交站下车的时候差点没认出这个老朋友。他似乎又长高了,皮肤晒成棕褐色,头发剪得很短,T恤和短裤勾勒出他一身紧实发达的肌肉。蔺桷嘴巴不受控地诧出一句:“你好性感啊!”
曹迩遐从小就是体育尖子生,就是个子稍嫌矮了,冒高一头之后,他平凡的貌相被矫健惹眼的身材衬托得既精神又帅气。
曹迩遐咧嘴一笑:“我算什么性感,等会儿带你去男花丛中流连流连。”
蔺桷脸上一臊,急忙否认:“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讲什么礼?来我们学校怎么能不看看体育系的猛男?听说你们学校的男生大多数都是缺乏男性荷尔蒙的书呆子。”
蔺桷脑海里浮现出戴青叶温文尔雅的形象,虽然她不想承认,但男校友们的确普遍文弱。为了维护戴青叶等男同胞的自尊,她反唇相讥道:“哟,你还知道荷尔蒙,我还以为你们个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呢。”
曹迩遐毫不为意,他带着蔺桷往学校大门走,一边介绍哪几家饭馆小摊最出名,一边问她喜好什么口味。蔺桷被眼前装扮得五光十色的饮食店吸引得忘乎所以,唾液吞了一口又一口。
曹迩遐指着一家冷饮店说:“你等等,我去买两杯饮料解暑。”
他很快握着两大杯混杂了新鲜果肉的稀酸奶回来:“这是我们这儿最受欢迎的两种饮料,你选个喜欢的试试,不爱喝我重新再买。”
两杯冰冰凉凉的饮料看起来都很美味,她一时拿不定主意。
“你该不会这么馋?两大杯都要?”
“谁说的!我要这个芒果多一点的。”蔺桷恼羞成怒地夺过去。
曹迩遐嘻嘻一笑,把吸管插进杯子猛吸了一口,惬意地说:“你不介意的话,我的可以给你尝一尝。”
“呕,我才不要呢,脏死了。”蔺桷做了个鬼脸。
初夏下午的阳光晒在身上已然有了隐隐的刺痛感,虽值毕业时分,校园里来来往往的学生却并不见少。曹迩遐作为向导还挺像样,他规划的路线既不走回头路,树荫又多,蔺桷一点也不觉得疲乏。她一会儿被迎头而来打扮得时髦出彩的女孩子所吸引,一会儿又为露天球场上顶着日头挥汗如雨奔跑喧啸的男孩子们心神激荡,哪里还会觉得累呢?
此刻的香医大,学生们不是在自习室里温习备考,就是在实验室或者医院里专注工作,校园内里根本见不到几个闲晃的人。
截然相反的校园风景让蔺桷心潮澎湃,她曾经以为所有的大学都千篇一律地寡淡无味,原来世上还存在有这样一个充满活力和朝气的青年乐园。
她驻足在篮球场旁不肯挪动脚步,眼光追逐着那些看起来比她年轻或年长的男生,心情比吃了蜂蜜还要香甜。
“你干嘛?酸奶都流到下巴上了。”身旁的男人无情地打断了她的遐思。
蔺桷收了收神。哼,这种套路在小说里看过太多遍了,岂能骗她上当?
“你当我中风吗,怎么可能。”
“你不是中了邪风是什么?我求你不要给我丢脸,擦擦嘴吧大姐。”曹迩遐一脸鄙视道。
球场上一个头发和衣服都湿透的男生跑过来冲着蔺桷挥舞双臂,她的呼吸霎时变得急促:“这是什么艳遇?”她情不自禁捂住笑意满满的嘴唇,触到手心的是一条湿滑的竖线,她立刻僵在原地。
原来下巴上真的挂着酸奶!她匆忙抹掉那痕奇耻大辱,恨极了的她,只愿抱头离开这个已经伫立在她面前的陌生男子——怪不得他刚刚以一种迷惑不解的目光盯着她看,她原以为是今天的妆化得特别成功呢!
自作多情导致的粉身碎骨的落差感,她好久没体验过了。她还以为自己已经成熟了,脱离了春情少女的庸俗,不料刚踏入师大,几年来锤炼的自制力就如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那个男生一点儿没有注意到蔺桷海啸般的情绪波动,因为他挥手招呼的对象是曹迩遐:“二虾!过来玩儿一场!我顶不住了。”
蔺桷刚刚松缓的肺里积满了一汪酸浆辣汁,恨不得喷吐曹迩遐一身。不久前才博得蔺桷赞赏的他,此时变得多么地形容可憎啊。
曹迩遐礼貌地回绝了他,说是要陪蔺桷参观校园。蔺桷被男生可怜兮兮的眼神惹得怪内疚的,也劝曹迩遐去打一场。曹迩遐犹豫片刻,说最多就去十几分钟。蔺桷爬到球场旁的栏杆上坐下,光明正大地打起了望。运动员们个个身手矫健,一动一转划出道道完美的弧线,配上专业的队服和考究的球鞋、护腕、护膝,呈献出一场精妙绝伦的视觉盛宴。空中似乎飘过来一浪一浪的男性荷尔蒙香气,逗得蔺桷耳热心跳。为了不被人发现,她的内心在腾起的激动和衰弱的理智之间进行着一连串的激竞搏斗。
眼花缭乱的可怜女子像生来头一次见到男人一样咂舌叹赏,等到曹迩遐快要下场时,她才出于礼貌地分出几秒注视献给他。他不是场上最醒目的,然而就算这样,也足以让众多女生为他嚎天喊地。
吹哨之后,曹迩遐满身大汗走到蔺桷身旁,接过她殷勤送上的饮料,似笑不笑地说:“怎么样,看够了没?”
“我又没看你!”
“我知道你没看我,在我好兄弟面前哪有我出风头的份儿。要不要我介绍你给他们认识?”
蔺桷对他的提议既期待又抗拒。她一面真的想认识几个这类她从未接触过的活力满满的帅哥,一面又对自己的形象感到自卑,以及隐约对戴青叶有些愧疚。她矛盾地定在原地,踌躇心痒地啃撕着嘴唇上的干皮。
“比起盛典如何?”曹迩遐饶有兴味地发问。
“啊?”蔺桷尚在发懵,他为什么要提起这个隐秘地埋藏在她内心角落的名字?
“比起你的医生男友如何?”
“说什么胡话,我没有男朋友。”蔺桷知道想靠曹迩遐正正经经给自己介绍帅哥是没戏了,倒不如不去丢这个人。她双腿一翻跳出栏杆,沿着公路快步离开球场。
无论曹迩遐怎么喊她,她也不回头。
“等等我啊,干嘛生气呢?我的兄弟个个孔武有力吧?和你家盛典不是同一个类型。你该多见识见识不同的男人,我是好意专门带你来开眼界。那个……你真的没男朋友?我记得朱宵灯说你有个医生男朋友呀,我猜他一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
蔺桷停下脚步,恨恼地说:“我不准你这么说他,他虽然不像你们那样一身肌肉,但是他比你们有担当多了!”
“好,是我的不是,我该不开你爱人的玩笑。”
“跟你说了我现在是单身!你难道不明白我为什么单身吗?”蔺桷压低声音气恼地说。
“为什么?你的好姐妹都要结婚了,难道你想当一辈子处女?”曹迩遐拉住她的胳膊严肃地问。他的每一根手指像钢筋一般牢牢钳制住蔺桷,教她无法动弹。
“处女怎么了?我有郭子聪就够了!”蔺桷疼痛难忍,失去理智吼道。
曹迩遐太阳穴上的青筋跳了一下,眼见立刻就要发怒,可面对蔺桷脸上露出的恐惧神色,他收回手无可奈何地说:“走吧,边走边聊。”
蔺桷纳闷为什么两个人好好地就吵起来了,她发现争吵的主题始终围绕着“男人”在打转,便义正言辞地说:“可以,但是不准你再拿我的私事开玩笑,我今天来,不是跟你说这些的。”
“知道了。那就说说你为什么不参加朱宵灯的婚礼。你们怎么了?”
朱宵灯姐妹俩的爱恨纠缠早已不是秘密,她向曹迩遐说明了原委,在结尾特意问道:“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你们女生真的好麻烦。不过假如我是朱宵灯的老公,我一定选朱字水当老婆,那就什么娄子也没了,皆大欢喜。”
“你想得美,朱字水看得上你?”蔺桷抓住机会嘲笑他。其实在她眼里,曹迩遐的外形和杨峻岭不相上下,可惜恋爱的人眼中看到的,和旁人看到的不能一概而论。
“我对自己很有信心哦!”曹迩遐拍一拍自己结实的胸肌。
“好吧,就算你有信心,那你又确定人家朱字水愿意嫁个50岁就归天的老公吗?且不说她这样的大美女,换了又穷又丑的,也会一样嫌弃你。”
“你嫌弃我?”曹迩遐狡黠笑问。
蔺桷倒也不气:“你说得没错,我就是又穷又丑。但如果我是个普通人,不管多穷多丑都会毫不犹豫地拒绝你,行了吧。”
曹迩遐怏怏不平道:“看来你对我们这个小群体很有偏见呀。”
“我只是说出事实。你别看朱宵灯现在找了个好老公,也不介意她是灵芝人,可是你却不知道她之前受过多少挫折……像她那样优秀的女生犹且如此,我又何德何能做青天白日梦呢?我劝你也别,否则到时候受伤的只会是你自己。”
“她受的挫折?哦,不就是被几个男的抛弃了吗?我还以为她扛得住呢,是我高估她了。”曹迩遐眉峰一抬。
“什么抛弃不抛弃的,你的嘴真贱!”朱宵灯很不喜欢他这样评价朱宵灯。
“我只是说出事实。”曹迩遐一副流氓无赖模样,腆着脸捏尖嗓子学蔺桷说话,“你对她还是很留恋的,那为什么不主动联系她?虽说我不认为一个人一辈子只能结一次婚、办一场婚礼,不过第一次的感觉总是最特别的。你和她,以后都会为此抱憾终生。”
“这次不一样,她已经把我列入背叛者的行列,不是道歉就能化解的。我当然很想参加她的婚礼,她的正式婚礼只邀请最亲密的家人,她选我当伴娘,难道不是我最高的荣誉吗?可是我伤了她的心,就算去了也只会给她添堵。还有,我是真的觉得她老公有大问题!你身为男人,是不是和我想法一致?”
“刚才你还说她找了个好老公。”
“说他好,是因为他不介意宵灯是灵芝人。”
“你真狭隘。那你一直吊着的准男友,算不算是好男人?”
“什么吊不吊的!你再这样说话我翻脸了哦!”
“你就是听不得实话。我又没有歧视你们女生,但你们偏偏就是这么神经过敏,一点不允许别人说你们不好——哪怕只是客观的描述。你不是对他一直不主动不拒绝吗?这样不算吊着他?这个世界还有没有公理!”曹迩遐高举双手,越说越激动,移位的五官显出他非常想代表全人类把她送上最高法院进行公开审判。
“我情况特殊!我……我有我的顾虑,你哪明白!就算我不是灵芝人,我也不见得就愿意成为他的女朋友,我只会拖累他!就像你说的,我又穷又丑,家里情况又复杂,什么样的人会愿意和我这种毫无长处的人交往啊?”蔺桷双目含泪道。
曹迩遐冷冷地说:“他一个还不够吗?”
短短几个字像一桶冰水从头至脚淋遍她的全身。他说得很在理。
曹迩遐继续道:“你这个人,把自己的自卑情绪带到工作、学习、家庭、友情和恋爱里,一个也不放过,真叫人叹为观止。你生活的圈子太窄了,你不想看看外面的人是怎么生活的吗?每年你回雀研所,没有想过认识一两个新朋友?我已经结识了不少和我们同样社会阶级的新伙伴,他们和你我一样出身于底层家庭,既没有权也没有钱,自身能力也很普通。两三年来这样的同伴在灵芝人群体中的比例飞速上升,但你从来没有关心过,只晓得永远沉浸在自怨自艾中怡然自得。明明马上就要踏入社会了,还像鸵鸟一样逃避成长。不光如此,你最可恨的就是不光自己瞧不起自己,还要把我们其他灵芝人一起拖下水。恕我们不奉陪了,我们每天过得很努力。寿命越有限,就越应当加倍过好它!你仔细想想你说的那些话,真的对得起雀研所救你命的医生吗?今天我请你来就是要叫醒你,我看不惯你懦弱无能的样子,你要是个男人,我早就给你几耳光了。”
蔺桷如霜打的茄子,蔫蔫地慢慢走着。他们路过排球场、羽毛球场、足球场和游泳池,里面不乏大批顶住高温的同龄人在奋力训练。她羡慕他们精力充沛,可以无所顾忌地和朋友们一起放声大笑。对比下来,她的大学经历就像食堂赠送的紫菜蛋汤一样清寡无味。
“……你不是,和陈怡竹她们一起玩的吗?”蔺桷决定打破沉默的局面。
“我不挑的,交朋友可以增加我的阅历,不论贫富贵贱、是不是灵芝人,我都来者不拒。”曹迩遐潇洒一笑:“我告诉你,灵芝人也开始划分各自的团体了。以前几乎都集中在陈怡竹、周婷的阶层,现在不一样,圈子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小。我加入了十多个小团,我猜它们发展到一定规模会像肥皂泡一样凑齐,最终融合成一个大群体。我诚挚地建议你重视这个问题,我们都是社会边缘人,单打独斗只能变得像你现在这样畏首畏尾。嗯,这样说不恰当,我应该换个说法。作为人类,群居的天性决定了你不应该也不适合与世隔绝,你需要同伴,能完全理解你经历和遭遇的同伴。我敢说你失去朱宵灯,比你失去男朋友还要糟糕。”
蔺桷把玩着已经空空如也的饮料杯子,思绪乱成一团,她在思考一个驳斥他的理由。
蔺桷在面对应付不过来的情况时,一般会根据对方的威胁程度,从“封嘴逃遁”或“反唇相讥”之间二选一。曹迩遐的说教将她的生存方式全盘否定,可惜她想了很久,也不知道从哪一个角度为自己辩护。恍恍惚惚之间,一粒萤火虫一样微弱的光在她的脑际隐约闪现,照亮她童年时期和小伙伴们愉快相处的回忆。她猛然惊醒,原来曾经的自己是可以和周围人轻松相处的!
日头渐渐西斜,曹迩遐指向跑道上正在练习短跑的年轻人:“你觉得接力赛跑好,还是单人赛跑好?”
“我?我不喜欢体育。非要我选,就选单人吧,至少输了是我一个人的事,不用对别人愧疚。”
“单人代表的也是整个团队。”曹迩遐接过她手里的杯子,一折手腕帅气地投进垃圾桶,“回去好好想一想。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曹迩遐很会照顾人,他不让蔺桷去小摊子上挤,而是包办了所有体力和经济问题。两个人从街头吃到街尾,最后他还不辞辛劳送她回学校。临走时,他告诉蔺桷会来带她一起参加朱宵灯的婚礼,叫她别想溜。
蔺桷吃得太撑,脑子里根本无暇思考,口里哼哼唧唧了几声,没拒绝也没同意。
接下来的两周,除了依旧在招聘会上一败涂地之外,她和戴青叶一起吃过两次饭。他只说:“你做什么我都支持。”
朱宵灯说过他很狡猾,这不就是他狡猾的时刻?
戴青叶见她闷闷不乐,想着既然不能替她解决这个烦恼,那只好从别的方面下手。他决定送蔺桷一份毕业礼物,作为她青春的纪念。
蔺桷的爱好不多,迷恋郭子聪是头一份,虽然她一直不肯承认。还有什么比让歌迷参加歌手的演唱会更令他们兴奋的呢?郭子聪正在举办全国巡回演唱会,最近的一场就在隔壁市,坐三个小时的火车就到了。戴青叶费了好大力气上网查询怎样买票、怎样安排火车和住宿。等他弄明白一整套流程的时候,演唱会的票只剩下最贵的前排了,预算只够蔺桷一个人去,因而陪她一同前往的计划也被打乱。还好蔺桷不是没有独自出过远门,戴青叶相信她可以顺利完成愉快的旅程。
“你是不是用假的来逗我开心?”蔺桷手握装有门票和往返火车票的信封,边擦眼泪边问。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戴青叶从来没有笑得这么灿烂过,他替她拭去泪水:“我本想陪你去的,可是票卖完了,只剩这个价位的。我想你坐近一点也会更高兴,反正我不懂唱歌,去了也是浪费。”
蔺桷万分感激,并且十分认同他的决定。她乐腾得跳起来搂住戴青叶的脖子,往他的脸上猛亲一口,又羞又喜地扭头跑回了宿舍。上楼的时候为了不嗷叫出声,她用尽力气一步迈了三阶,才得以释放心中喷涌而出的狂喜和激动。
就这样为就业沮丧着、为朱宵灯的婚礼苦恼着、为郭子聪的演唱会兴奋着,每天她都在情绪的海洋中起起伏伏。要是换了以前甲亢的时候,现在肯定已经躺进急诊科了。
郭子聪三年前爆出歌迷为其集体自戕的丑闻,人们都以为他再也不能被大众所接受。大约半年多的时间里,他消失在了所有媒体的报道中。歌迷们汇集在网络上为他鸣冤,认为这是另一家娱乐公司为了陷害他而设计的毒辣陷阱。有人说亲眼看到自杀歌迷中的两个人曾出现在另一家娱乐公司,三个小时之后才出来。当时网络上出现了三种声音,一派是为郭子聪平反的,一派是要求郭子聪这种劣质偶像再也不要出现的,一派是中立看热闹的。半年之后,郭子聪带着他高水准的新专辑再次走进大众视野,凭借着它一举重夺王位,哪怕最毒舌的人,面对他无可挑剔的作品也找不到攻击的要害。四两拨千斤般,曾经几乎将他摧毁的风波瓦解殆尽,犹如滴落在他雨伞上的水珠,滑落身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郭子聪如今更加炙手可热,蔺桷仅是他的一名经济匮竭的支持者,能为他做的除了上网声援,剩下的就是挤出饭钱来购买他的专辑和杂志了。她做梦也不敢想象再有机会参加他的演唱会,而且还是前排!
天大的好消息当然不能不分享给朱字水和曹迩遐。
朱字水清楚蔺桷对郭子聪的狂热,她衷心祝她旅途愉快,不住地称赞戴青叶是百年难遇的好男人,要蔺桷千万珍爱。蔺桷一脸傻笑:“等我看完郭子聪回来就答应他。我想他一定可以接受真实的、全部的我。”
朱字水真心为她高兴。这个从大山里、迷信中死里逃生出来的女孩子这样努力地活着,不能不教她敬佩。朱字水从不和人攀比,但心如槁木的她看见蔺桷朝气蓬勃的样子,如何不为自己也加油打气,早日从亲情和爱情的阴霾中脱身呢?
“这次你还需要相机吗?”朱字水问。
“要!我要!你太好了!有你们我真的好幸福!”蔺桷不敢贸然搂抱朱字水,只敢挽住她的手臂来回摇晃示好。
她们不期而同地避免谈到朱宵灯的婚礼。曹迩遐听说之后哼了一声:“女人就是拖泥带水。”
当蔺桷喜不自胜地告诉他演唱会的事之后,他顿了几秒,神秘地说:“你不怕一个人去外地被人贩子拐卖了?实话告诉你,那场演唱会我也要去,如果你答应我参加朱宵灯的婚礼,我就勉为其难和你做个伴儿。”
曹迩遐骗蔺桷说自己要去邻市探望一个生病的亲戚,听说郭子聪那几天要开演唱会,便买了最便宜的位置看看热闹。实际上闾节早在半年前就要求曹迩遐一定要亲临郭子聪这次的现场,原因是他最近一年写的曲子风格日渐固定、没有突破。郭子聪最新大获好评的专辑里的十首曲子,有三首出自于另一位曹迩遐不认识的枪手,这乃是公司破天荒的举措。闾节为了敲打他,命令他亲自去现场听一听歌迷的评价。
“那你给我安排最便宜的位置吧,那里的观众相对客观一点。”
他要去的和蔺桷并不是同一场,但在与蔺桷聊完之后,立刻决定找闾节调换场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