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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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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青叶下葬的当天正好是他的生日,无人敢问仅仅是巧合,还是戴家父母有意的安排。

蔺桷一番苦苦哀求,才从甘语那里打听到举行告别仪式的陵园。他警告蔺桷绝对只可以远远观望,不能让任何人察观到她的存在。他厌恶地看着蔺桷和她身边的曹迩遐,冷冷地丢下一句:“不要带上这个男人,叶哥不想见到他。”

蔺桷因为哭得头昏脑涨,没有领会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话里的含义。

曹迩遐大手一伸,钳住甘语瘦小的胳膊:“你把话说清楚。她男朋友的葬礼关我什么事?”

甘语本就对曹迩遐心怀成见,见他如此无礼更是怒火中烧,便反手一拳挥向曹迩遐。曹迩遐轻松躲开攻击,伸出另一只手,把甘语的双手反剪在背后摁住。

“你给我说清楚!”曹迩遐低声威胁,“你不想脱臼吧?”

甘语气得双眼喷血,他犟着脖子对蔺桷咆哮:“你真行!不光害死叶哥、给他戴绿帽子,这会儿还敢让奸夫来打我!好!好!我偏就不信了,为了叶哥,我豁出去了!”可惜他的力气配不上口气,仍旧被曹迩遐制得死死地。

蔺桷急忙上前求曹迩遐松手,她扶起甘语:“你刚刚是什么意思?你说我害死了他?”

“要不是为了给你存钱买票租房子,叶哥怎么会玩儿命地争着值夜班?那天晚上本不该他值班,他是在生日那天值班的!他妈妈早就打过电话叫他过生日回家吃饭,他都已经两个月没回过家了!”甘语藏住脸去,哭得眼鼻扭作一团,“他说那天和你有约会,特地找人换了班。他告诉我们说你有难处,他承诺了要照顾你。我早就劝他,像你这样三年多都打动不了的女人早点放开手吧,他偏不听劝!你还不知道吧?有人多次撞见你和这个男的亲亲密密地在一起,可谁也不忍心伤害叶哥这样又痴情又老实的人!我看不过去就告诉他了,他还骂我造谣生事。后来大家都这么说,他仍旧坚决不信,只说他信你,还说你们就这几天就要成了,到时候请兄弟们大吃一顿。”

曹迩遐恍然彻悟,他替蔺桷解释这是一个误会,他和蔺桷只是普通朋友。

甘语冷笑道:“你们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叶哥要不是因为那天值班,怎么会被那个神经病砍死?你说,是不是因为你!你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你不能出现在葬礼上了吧?我们所有的同学都不想看见你,你该庆幸他的父母不知情,否则你一定躲不过他们的唾骂。”

曹迩遐厉声喝道:“你的意思是,只要戴青叶不死,其他谁死谁活都无所谓?”

甘语怒极反笑,千万句难听的话刚要脱口,转念道:“和你这种人多说一个字都是在侮辱我自己。蔺桷,你好自为之!”

蔺桷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宿舍的破床上躺下的,等她醒来之后已经凌晨了。她的脑子混混沌沌的,隐约回忆起有个女生在她耳边和别人交谈,内容似乎涉及到戴青叶。她穿上鞋子,走到冯锦的床边不停地摇晃。

“你怎么啦?醒啦?”冯锦用胳膊支起身体,撩开帐子看着面前这个可以直接出演女鬼的舍友。

“你起来,告诉我,他到底是怎么……怎么……”蔺桷咬紧拳头,害怕哭声吵醒大家。

冯锦握住蔺桷的手道:“我们去外面说。”

冯锦一手拿了纸巾,一手拉着蔺桷的手,带她去楼梯和洗衣房各走了一圈儿,却找不出一处理想的谈话之地。

她们下了楼,宿舍大楼早就过了门禁上了锁,冯锦敲门走进宿管阿姨的房间,过了一小会儿,阿姨出来开了门锁,吩咐道:“半小时内一定要回来。”

冯锦乖巧答道:“我们不走远,就在门前的大树下坐着说话。”

阿姨用关心的眼神看了一眼蔺桷,重新给门上了锁。

蔺桷急不可待地攫紧冯锦道:“你快说!”

冯锦对她始终带着怜悯心,她在得知戴青叶的噩耗后,除了为他愤怒叹惋,还头一个替蔺桷心碎。

“我这就说,你别急。他的事学校和医院捂得严严实实,我也是先听师兄师姐在私下讨论,后来闹得太大了,新闻记者都抢着来报道,瞒不住了才曝光的。昨天我们系主任召集了全体同学作通报,他说那天戴青叶跟着几名老师一起值夜班,晚上十点钟左右,老师们都先去值班室休息了,只剩戴青叶在医生办公室写病历。突然就听见外面护士站有打斗和呼救声,他就冲出去看,一个男的正举着刀在那儿乱舞乱砍,有两个护士被割伤了,还有一个吓得趴倒在地,剩下的两个在走廊上奔走呼救。戴青叶要去制止他,可那人力气特别大,而且是铁了心来杀人,等其他的医生和保安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浑身是血倒下了……他们赶紧送他去抢救,但是他身中十几刀,伤到了好几处大动脉和内脏,最后还是没能给救回来。那疯子一共伤了两个护士、三个男医生和两个保安。据说是因为他在泌尿外科做手术导致了性功能障碍,复诊一年多没见效果,然后就趁夜来杀人报复泄愤。我听说师兄师姐说,他的性功能障碍不是因为手术造成的,而是他自己心理上的问题,医生耐心跟他解释过好多次,他偏就不信,断信是在忽悠他。想必在家里想不通,最后心理变态了才……来,我这里有纸巾,你想哭就哭出来吧。”

蔺桷没有任何哭闹的举动,她像一尊蜡像般渺无生气。冯锦做好了听她放声痛哭的准备,她却表现得像个没事人,反倒让冯锦不知如何接应,只好陪着她静坐。

当冯锦睡意来袭时,感觉到一只胳膊被人向上提去。

蔺桷笑着说:“走吧,宿管阿姨该催我们了。”

冯锦暗暗惊讶,可是她也没有太多安慰人的经验,只好依她说的办。

蔺桷向冯锦道了谢,重新回到床上发呆。她明天要去找一个人。

起床后,蔺桷刻意避开周遭投向她的同情目光,潦草收拾完毕便赶往珂莓。

清晨的校园路上已有不少学生行色匆匆赶往食堂或者像珂莓这样的校内餐厅买早餐,他们平时是怎么样,今天依然是怎么样。

“戴青叶的死没有对世界造成哪怕一丁点的变化。”蔺桷悲苦而幽恨地想着,她诅咒命运的不公。

大厨告诉蔺桷夏燕这两天没来店里,她失望离开之际,收银的小姑娘追出来叫住了她,交给她一张便条。

“这是夏姐的电话,她说过要是你来,就打这个电话找她。我刚刚忙得差点忘了。”完成了老板娘托付的任务,小姑娘欲说还休地看了一眼蔺桷,迟疑再三道,“我们都非常敬佩戴师兄,他是英雄……你不要太难过,节哀顺变。”

蔺桷听到“英雄”二字,再也忍不住地泪如雨下。她不愿回到宿管阿姨那里用电话,还是去平时少有光顾的电话亭更好。

她很快联系到了夏燕。夏燕叫蔺桷回珂莓等着,她马上赶过来。

蔺桷刚到珂莓门口,迎头碰见了吃完早饭出来的朱字水。她叫住蔺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的眼睛……已经知道了吗?”

“我……”蔺桷纵然有千言万语,最后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要不我请个假,我们去校外找地方聊一聊?”朱字水关切地问。

蔺桷衰弱地摇摇头:“我要在这儿等人。”

看着蔺桷失了魂魄的模样,朱字水始终放心不下:“那你忙完了记得来找我,一定打我手机啊!”

蔺桷一心只盼着夏燕快点来,对朱字水只是随便应接两声作罢,除了夏燕,她没心情和其他人多说一个字。她在焦灼中等呀等,终于等到夏燕。她的车子在餐厅前停住,降下车窗示意蔺桷上车。

“系上安全带,我们换个地方。”夏燕说罢踩下油门,驶往校内废弃的宠物医院外停下,这里平时鲜少有人,是个密谈的好所在。

“嘎”地一声,夏燕拉好手刹嗔责道:“你怎么才回来?我都找你好久了!你知道吗,他出事那晚我们班里的人都炸锅了,能去的全部都赶去医院了。哪知这个狗杂种医院和该死的学校威胁读研的同学再不走就全部记大过,在别的医院上班的同学也全被逮了回去。所有抗议者的名单都在医院和学校手里,全部都被挨个拉走了!真他妈混蛋!我们没办法,只有暂时散了。消息被封锁了,同学们都想尽办法利用关系去打听后续,也不知道是职工、校友、还是医院里的病人,总之有人放了风出去。后来国家级的媒体要来采访,这才在报纸电视上曝光了。我和几个同学去他家探望他父母,你不知道,真的,我们班最硬的汉子都跟着一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叔叔阿姨看起来憔悴极了,精神状态特别不好,我们跟着哭,不是让他们更难过吗?叔叔说,杀人犯立刻就自首了,所以没有争议。他的遗体在学校的法医验伤所做了解剖,他们希望儿子早日入土为安,所以选在他生日那天下葬。我找你找得都疯了,真怕你赶不上送他最后一程!还有,你和那个男的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说清楚,我没法帮你!”

蔺桷的情绪已不像第一次听见噩耗时那样难以自控,在面对甘语的无端指责之后,她已经想好了如何向夏燕解释。戴青叶虽然不是她害死的,但也不能说和她一点关系没有,何况在他遇害的时分自己正在演唱会上欢腾踊跃地娱乐,怎能不叫她羞愧得恨不能一头撞死?在这个关头,她决定把要对戴青叶说的秘密,全部讲给夏燕听。

“你说你是从雀峡生命研究所出来的?那个男的是你的病友?”夏燕难以置信地重复,“给我一万个脑子,我也不敢想象我身边竟然有灵芝人!我们学校除了你,还有谁是?”

蔺桷一边拭泪一边摇头:“我知道的就只有我自己。曹迩遐真的只是我的朋友,他看我可怜想帮我找工作,我们真的不是那种关系。你能不能帮帮我?我一定要去参加他的葬礼!”

夏燕沉思道:“你的身份确实不能公之于众,可在这个前提下要说服同学们同意真的太难了,我只能尽力一试。如果到了最坏的地步,那就只能告诉甘语了,他在班里有号召力,又是戴青叶最好的兄弟,他说话最有分量。我想,看在戴青叶的份儿上,他一定能够守口如瓶。”

蔺桷两手攥住夏燕的胳膊,嘶哑地喊道:“燕姐,你怎么做我都同意,只要能让我去送他最后一程……”

“说实话,我好歹也是学医的,你是灵芝人的事我一时也接受不了。难道这就是你一直不肯答应和他在一起的原因吗?”

“嗯……我家里很穷你也知道。我这样的人,自己没出息,家里也一团乱,怎么忍心拖累他?本来在曹迩遐的帮助下,我找工作的事有了眉目,所以心里有了底气,打算在他生日那天跟他坦白,能不能接受就看他了。他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我都感念他这几年对我的恩情。”蔺桷刚收住的泪,说到最末尾又流了一脸。

夏燕悲叹一声:“以我对戴青叶的了解,他那么痴情的人肯定会接受你的。只可惜他等了这么久,就差几天就可以听到了……他不知会多高兴。我决定了,就算不是为了你,为了戴青叶,我也一定带你去送他!我不能让我们的英雄在天堂也过不好生日!”

她们在车里默默坐了一阵,夏燕抽噎道:“他的事既出乎我的意料,又在我意料之中。你明白吗?”

“我明白,所以我一知道事情始末,第一个就来找燕姐你了。”

“你还记得他救过我的事吗?他真的是一个好人,一个伟大的人,一个真正值得我敬佩的勇者。我这辈子结交的朋友有很多,可是没有一个可以让我产生这种感情。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觉得我比其他的人更了解他一分。”她的话,更像在说给自己听。

夏燕果然雷厉风行,当天中午就重新找到蔺桷告诉她事情办成了。

“甘语那边咬得太死,我没办法,只好都告诉他了。他比我镇定得多,还说想今天再见你一面。我替你答应了,你们俩当面说开了就好了。”

蔺桷有些惧怕甘语,但事已至此不容退缩,便跟着夏燕去甘语的实验室会面。

实验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虽然胡子拉碴,精神却比上次好一些。

甘语抢先道:“我当初就怀疑,你的眼睛被我那一球打伤,怎么可能短短两三天就跟没事了一样。我曾经跟叶哥开玩笑说你不会是从雀研所出来的吧,他当时三缄其口,原来还是我猜对了。”

蔺桷垂着头不发一语,夏燕见状忙打圆场:“你就是笨,戴青叶这么聪明,难道还比不上你?他一定比你还先猜中,他为了保护小桷才不肯说出来。”

甘语沉吟一阵道:“你说得有一定的道理。我刚才去图书馆替他还书,发现叶哥被罗孚招去谈话之前,就常常借阅关于阿刻索、灵芝人的书籍。他可从来没告诉过我他对这个方向这么感兴趣!按理说他应该去罗孚那儿啊,最后他却放弃了。”

夏燕道:“你也太那个了,居然偷偷去查人家的借书记录,这不是侵犯他的隐私吗?不道德!不过……他真是用心良苦。”

甘语对蔺桷说:“后天是他的生日,你知道的。我把地址写在这张纸上了,你早上早点去那边等着。班里的同学我负责搞定,你不必担心他们欺负你。夏燕,你就和她一起吧,我这边要去帮忙料理很多事,没空安排你们。对了蔺桷,等葬礼完了,我这边整理出他的遗物,如果有关于你的,我会通知你来拿。”

“遗物”两个字如同两根长针刺进蔺桷的眼珠和心脏,她死死抠紧衣领点了点头。

夏燕说后天早上会开车来接她,叫她这两天好好休息一下打起精神,又要蔺桷跟她去珂莓吃晚餐,蔺桷以不想和别人说话为由婉拒了。夏燕只好把饭打包给她,让她回宿舍一定要吃。

蔺桷只想着快点蒙头大睡,以暂时逃开悲伤的现实。一开门,她看见朱字水坐在她的床沿上。

冯锦急道:“你怎么才回来?人家都等你半天了。”

“等我?”

朱字水道:“还没吃饭吗?我等了你一天的电话,我想你是忘了,所以自己找上门来。”

“哦。”蔺桷放下盒饭,木然地解开鞋带,脱下衣服,拉开被子拱进去蒙住脑袋。

冯锦试着掀开被子一角,柔声道:“还不到七点,不吃饭就睡了?”

蔺桷闷了好一阵子才憋出两个字:“我累。”

朱字水孤零零地站在床前,她想了一想,也凑到蔺桷枕头边道:“我不扰你,先回去了,明天早上再来。”

也不知蔺桷是真的睡着了还是故意不回话,冯锦偷偷观察朱字水,见她依然镇定平和,丝毫没有愠怒,不禁称叹她好涵养。至于蔺桷,既然她要睡,那就让她睡吧。

第二天朱字水带着早饭到访,蔺桷一夜多梦,睡得久却睡得不好。朱字水是铁下心要缠住自己,她没奈何,只能起身草草洗漱完毕跟着她出了门。

朱字水把她带到了老位置——操场看台上。早上没有体育课,晨练的人也很少,朱字水擦擦座位,坐下督促蔺桷吃饭。蔺桷一身软绵无力,心如火烧焰灼,一点胃口也没有。

“昨晚的饭放桌子上也没吃……你明天到底还想不想去送他?”

蔺桷涣散的注意力为朱字水严肃的语气所凝聚。这两天浑浑噩噩的日子里,除了甘语冤枉她的时候对她发过脾气,其他人对她都小心翼翼,不敢多说一句重话。

朱字水继续道:“昨天就不说了,今天你也该收拾收拾,该洗澡洗澡,该洗头洗头。你照镜子了吗?脸和头发油得可以炒菜了,大夏天的身上都酸了。别告诉我你明天就以这副尊容去参加戴青叶的葬礼。”

“戴青叶的葬礼……你是第一个完整说出这六个字的人。”蔺桷笑了。

“先吃饭吧,你吃着,听我说就行了。”

她抗拒不了朱字水身上那股天赋的权威感,乖乖地照她说的吃起早饭。

“我明天陪你一起去送他。我听说学校会派代表去参加,我想你也一定会去。我在珂莓见了你的状态实在放心不下,你今天就跟我回家,我给你找一身黑色衣服,你把自己拾掇拾掇,我们明天体体面面地去送他,你看好不好?”

“可是我已经约了人了……”

“是谁?不可能是宵灯吧,她好像去度蜜月了。”

“是他的同班同学,就是珂莓的老板娘。她说明天早上开车来学校接我。”

“那不冲突。我常去珂莓,她应该也记得我,你把她的电话给我,我跟她解释,我想她会理解的。要是她愿意来我家接我们当然好,不然我们自己打车去也可以,到了那边再汇合。有两个人照顾你,更方便一点不是?”

朱字水不给蔺桷拒绝的空间,她向来考虑事情周密严谨,反正蔺桷没精力没心情去想别的,顺服一次也无妨。

朱字水通知完夏燕和冯锦后,带着蔺桷回了家。

朱字水住在以前和妈妈胡卉一同居住过的房子。这里从小区环境到室内装潢,与朱宵灯父女的家完全不同,档次明显高出一大截。

朱字水要蔺桷好好泡个澡,接下来想看电视或是睡觉都可以。她下厨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饭,蔺桷洗完澡后精神舒爽、食指大动,好好地饱餐了一顿。下午试了试朱字水中学时期的几身衣服,选中了一套她初中时代的黑色连衣裙。

“我们家有三间卧室,选选你想睡哪间?”

蔺桷先进的是胡卉曾经的房间,也就是双胞胎的父母未离婚时的主卧。第二间看的是姐妹曾经的卧室,蔺桷毫不犹疑地选了它。

蔺桷没有睡意,她们一同坐到阳台上的小茶几旁,边吃边眺望远方的景色,湿漉漉的空气把青翠的山峦遮掩成了淡淡的蓝灰色,瓜香果气沁人心脾,扑面而来的夏风将两位妙龄女子的发丝吹到脑后飘起又落下,拂得肩膀上的皮肤痒痒的。要不是遇上这样悲伤的事,坐在这里会是多么悠闲美好的一个下午啊。

“你们两个到底正式表白过没有?我直接问你,你不会介意吧?”

蔺桷习惯了朱字水的说话方式。她摇摇头。

“你后悔吗?”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你是没想过,还是不敢去想?”

蔺桷被问得抓耳挠腮,她打心底里不想回答这个尖锐的问题。

朱字水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便自己接着说:“换了我是你,我可能会窃喜自己没有真的成为他的女朋友。你会问我为什么,因为我是一个现实的人,我告诉过你的。我也有过强烈的感情与冲动,可是随着时间流逝,我明白了没有什么比爱自己更重要。所以不成为戴青叶的女朋友,对我自己和他的父母而言都是好事。对我,在未来的人生里不会负担起‘英雄的女朋’这个沉重的头衔;对他的父母,不会因为过世的儿子还有一个深爱的女朋友而予以情感转移和多余的期待。这样听起来很冷酷无情,可这是所有人迈步向前投入新生活的共赢之路。我只有50岁可以活,不能被过去的经历捆绑太久,我要比别人更加珍爱宛如奇迹般存活下来的每一天。”

“你太理性,理性到不像人类!”蔺桷喊道。朱字水毫无感情的话语让她害怕到颤抖,最令她羞耻的是,她内心深处竟然对这可鄙的自私说辞产生了共鸣!而这所谓“共鸣”,恰恰是她拼死也要掩盖住的真实想法。

朱字水笑一笑:“如果我能超脱到这等境界,那真是求之不得。我不过作为一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说了几句不自量力的话而已。”

蔺桷从道义上免不了谴责了几句朱字水的骇人观念,同时也提点自己不能忘恩负义到如此程度。

要是朱宵灯在场,听了姐姐的话一定会把毛方质找来和朱字水认亲,只怕他们两个才是真正的同胞兄妹。

难得闲适的纳凉时光过得飞快,太阳西斜下去反而更热了。炖汤的香味从厨房飘出,朱字水神闲气定地站起来收拾盘碟:“我的拿手老火靓汤,你一定要多喝两碗。”

蔺桷衷心赞服朱字水的厨艺:“能和你结婚的男人真是太有福气了。”

朱字水连眼皮都没抬,只是客气地笑了一下。蔺桷马上明白自己说了多余的话,后悔得想咬断舌根。

有了空调,蔺桷比之前睡得好一点,但仍旧一夜多梦多汗。

就在她拼命想要入睡的时候,朱宵灯来到了蔺桷的宿舍。度蜜月的时候杨峻岭告诉了她戴青叶的消息,她虽然一直对蔺桷的“叛变”耿耿于怀,可遇上这样的大事,她还是决定暂且把恩怨放置一边,一下飞机就赶来学校。

冯锦还没来得及答话,一个摘掉眼镜正在敷面膜的女生讶异道:“她不是一大早就跟你出去了吗?”

朱宵灯心念如电,立时摔门而去。

冯锦顿足痛骂道:“这是小双,带小桷走的是大双!你害死她啦!”

早上夏燕按时来接她们一起去殡仪馆。不知是过于紧张亦或是晕车,蔺桷直觉得心慌意乱、头昏反胃。她下车的时候一脸的惨白,一身黑衣衬得她愈发委顿虚弱了。

夏燕叮嘱她们两个静静地跟着她参加葬礼即可,少说少动,如果有不懂事的人来骚扰蔺桷,一定要沉住气,别把仪式闹得难看,惊动戴青叶的父母就不好了。

到了送帛金的地方,蔺桷才想起自己什么也没带。朱字水捏一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惊慌,悄悄递给她两只白色信封,上面已落好了蔺桷和朱字水的名字。蔺桷接过信封的时候掂了掂厚度,发誓将来一定要送还这份人情给她。

“名字你就写到同学那一栏。”朱字水道。

蔺桷一步步遵照朱字水的指令,连夏燕也没发现她们的小动作。

夏燕不停地和人打招呼,大部分是她的同学校友,以及学校和医院派过来的代表。

前来送行的人出乎意料地多,灵堂内接踵摩肩、井然有序地排着长队。夏燕说,一大半的在校研究生都在这里了。

三个人也加入了队列。朱字水留意到蔺桷在悄然啜泣,且随时有可能爆发出声,于是将她紧紧搂入怀中,不让她的脸被旁人看见。夏燕一直在和前后左右的人寒暄,转身之际也觉见到了,她低头劝蔺桷一定要镇静,否则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蔺桷梗着脖颈、抽动肩膀,死命压下放声大哭的冲动。

“快到我们了,你擦擦脸。”夏燕急慌慌地拍一拍蔺桷,“他爸妈都在,看见你这样会起疑的。”

朱字水道:“想想昨天下午我跟你说的话。”

迷蒙眩晕的蔺桷霎时恢复了清醒,她扭头迅速擦好脸,抓了几下头发,拉直了背往前走去。

三面白墙摆满了层层叠叠的奠仪,仍不断有新的花圈送进来。正中挂了戴青叶的黑白遗照,照片上的他表情温和,好似在劝慰所有人不必悲伤。供桌旁坐了一对60岁左右的老人,显然是逝者的父母。他的母亲哭得皮泡肉肿,父亲纵使还算坚强,但已虚弱得只能坐着回礼,想来也是勉为强撑。

蔺桷只看了一眼他的照片,便不敢再望。突然有一种畏怕和愧疚的感觉填进她的肺部,她顿觉膝盖不稳,走路哆哆嗦嗦地,同时感官也清晰起来,耳朵里好像听见周围的人在窃然议论她,余光也看见有人在对她指指点点。

鞠躬时她真怕自己一个趔趄栽倒下去,幸好两个朋友牢牢架住了她。来到戴青叶父母面前,夏燕和朱字水一齐道:“叔叔阿姨,请节哀顺变。”蔺桷想跟着一起说,舌头却怎么也动不了。她的嘴里发苦发干,喉咙一口痰不上不下地卡在那儿,每一个器官都在阻挠她发声。

夏燕带着死气沉沉的蔺桷和朱字水挤到后排一个角落坐下:“这是我托师妹留的位置,我们先歇一歇。我刚问了甘语,十点下葬。”

蔺桷惧怕被人认出,有好几次她瞥见了戴青叶的同学,便急急地躲住面容,像小偷见了警察一样慌不择路。幸有朱字水一直握住她冰冷颤抖的手,给予她无声的支持。夏燕坐了一会儿就不见人影,必是又去哪里酬承了。灵堂内出出入入的来客接连不断,却高度一致地保持了礼貌和秩序。

这样胆丧肉惊地过了两个小时,夏燕终于擦着汗挤回来抓住蔺桷的手:“起来,要去送葬了。”

一名年轻男士拿起话筒,用低沉的声音通知大家依序到门外集合。另有几个人搀扶着戴青叶的父母先一步走了出去。

朱字水扶起用纸巾半遮住口鼻的蔺桷跟随众人步出灵堂。甫一出门,便看见外面站着六位身着黑色西服、戴着白花白手套的年轻男士排成两排,肩上扛着一具堆满鲜花的棺材。蔺桷一眼就认出站在最前面的正是甘语,余下的几位,也都是戴青叶的同班同学。

戴青叶的父母站在抬棺人的后面,送葬来宾自觉地排在他们身后。甘语打了一个手势,六人迈开整齐的步伐向前缓缓走去,同时开始低声吟唱。

朱字水与蔺桷位于送葬队伍的中段,初时没听清他们唱的是什么,直到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合唱。

“……快乐,……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歌声悠扬,自人群中向阴沉的天空冉冉飞升。鸽子在他们头顶上成群飞过,仿佛听见了歌手的召唤,特意赶来悼念勇士。

在众人同心同声的歌声感染下,宾客们无不抬袖拭泪,就连周围的工作人员也自发参与了这支送葬队伍。朱字水念及戴青叶是为了保护同样身为护士的师姐而牺牲,比别人的感触又更深了一层。

这首歌对蔺桷来说极为讽刺。按照原计划,这会儿应是她向他吐露心声的时刻,是两心初次相依的重要时光。蔺桷反复地问自己,为何会出现这种令人摸不清头脑的状况。人们越是纪念他的生辰,她就越是陷入魔障,仿佛一切都是他们合伙骗她的闹剧。

茫然若失之中,朱字水推了她一下,小声说:“想不想挤进去?”

蔺桷这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圈人的最外面。仪式已经进行到下棺的步骤,填土也快要进行完毕。蔺桷惊悟到朱字水在暗示她要不要进去看戴青叶最后一眼。她慌慌张张,不顾周围人的侧目拿起肩膀就挤。拼尽牛力马上就要进到最内侧,眼看时间来不及了,偏偏前面挡了几个男的,无论她怎么想要劈开一条路,他们依旧岿然不动。

“对不起,请你们让一让,我要过去。”

一个男的回头瞪了她一眼,然后递了个眼色给他的同伴。蔺桷扬臂想拨开他们,他们却站得更紧密了。蔺桷有怒不敢言,无计之下,只好从侧面绕了好大一圈才勉强卡进最里层,而这时已经开始立碑了。

工人们熟练地把预备在一旁的石碑抬过来立住,不到二十分钟,新冢已经砌好。雨季的天气阴晴不定,看起来快要下雨了,宾客们抓紧时间挨个上前献花、鞠躬,然后散去。戴青叶的父母也被照顾着回去休息了。短短一会儿,那么多的人走得一个也不剩。

夏燕完成了她的使命,与同学们汇合去了,留下朱字水陪同蔺桷站在戴青叶的墓前发呆。

蔺桷哑着嗓子说:“你说,我为什么能把每件事都办砸?”

朱字水没有回答,她不想说一些无用苍白的话去安慰蔺桷,她认为蔺桷需要学会自己成长。

“走吧,要下雨了。”蔺桷刚要迈开步子,发麻的双腿令她差点一个不小心跪倒在地。这倒提醒了她,她转身往前两步径直跪在戴青叶的碑前,闭上双眼双手合十,简要地把本要向他坦白的秘密默念一遍,算作兑现了诺言。接着她默唱了一遍生日快乐歌,最后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起身和朱字水头也不回地走了。

返校之后,冯锦婉转地把朱宵灯前来探访她的事说了,蔺桷却一副不痛不痒的表情。说错话的舍友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地。

第二天,甘语找到蔺桷,带给她一份装在牛皮纸袋里的文件。蔺桷拆开一看,是一份房屋租赁合同,地址是学校附近某个小区的单间小屋,租期一年,从蔺桷毕业的那个月开始算起。

“这是我在他的抽屉里找到的。我已经仔细看过,押金和一年的租金都已付清,你可以放心入住。如果你需要人帮忙搬东西,随时找我。”

蔺桷摸不准该用何种态度面对甘语,总觉得哭也不对、笑也不是。

“他的寝室里尽是些专业书,你拿着也没用。其他的杂物我打包让他父母带走了。我想……这是他给你最后的礼物吧。”

“谢谢你……”蔺桷既是替自己感谢,也是替戴青叶感谢。

才没几天,戴青叶的事就已不再是人们议论的热题。蔺桷逐渐放宽心绪,心无旁骛地完成了论文,然后全身心投进就业大军中,比以前勤快十倍地投放简历。

谁也没料到,竟然只有罗孚对戴青叶的不幸始终难以释怀。他不止一次打电话告诉朱政敏,要是当初戴青叶做了他的研究生,就不需要上临床了,意味着他也不会出现这样令人扼腕叹息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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