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下一位,蔺桷。”
胸如擂鼓的求职者终于盼到屋内的人念出她的名字,她顺了顺心气儿,推门轻轻走进房间。
“请坐吧。”最左边的一位卷发中年女士说道。
蔺桷鞠了一躬,坐下的时候恐忧挪动椅子发出令面试官们不悦的刺耳噪音——她清楚记得有一次应聘前台的时候犯下过这个错误,人事明显地皱了眉头,她深信这是她被他拒绝的主要原因。
香医大附属第一医院放出来的岗位包括了医生、护士、医技和行政后勤。这间医院是本市排名第一的医院,报名的人真是多不胜数。第一轮的简历筛选已过,还要进行一次面试和一次考试方能决定是否录取。蔺桷报的是行政岗,同行的有一多半是她的同学,其中不乏有成绩最拔尖的优等生和社会经验最充足的人精,还有一些是专程从外地赶来的竞争者。她自明学习和经历毫无亮点,早就摆放好心态当它是一场演练。
对面一排长桌后坐了四男一女,经过一上午的面试,他们看起来已疲态尽显。蔺桷难免有点沮丧。
她伪作精神,根据那名女士提出的指令做了自我介绍,回答了几个空洞无物的问题。他们眼见得对她没有兴趣,只想赶快换下一个人进来。
蔺桷正要告辞,背后却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敲门人不等里面答复,不客气地扭开门一阵风地冲到面试官跟前,半途还回头盯了蔺桷一眼。桌后的人齐刷刷举目疑惑地仰望着他,他像指挥家一般两手从外向内一挥,面试官们一个个不甘不愿地站起来围在一起听他发言。
这群颇有地位的人正投入地嗡嗡交谈,蔺桷下意识地认为应当回避,又觉得不打招呼就走很不礼貌。
就在她纠结之时,那名不速之客突然回身指着她坚定地发出命令:“你们必须听我的!”
蔺桷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大错。十分钟之后,他们的小会议终于结束,所有人都怪模怪样地注视着她,她急忙鞠躬道别,心慌腿软地逃了出去。
三天后,她接到进入下一轮考试的通知。
班里一同竞聘的同学只有她一个人入了围,系里一片哗然,学生之间流传着关于蔺桷百怪千奇的传闻和对她天马行空的猜测。
蔺桷正式到医院人事部办理入职手续的那天,赵部长——也就是那位女面试官——单独告诉她,那天闯进来的人是泌尿外科的付主任。他在很早以前就受戴青叶的委托,要帮他的女朋友蔺桷打听合适的招聘信息。付主任为了完成戴青叶的遗愿,强势地要求医院把这次的行政岗位留给蔺桷。为此他不惜大闹院长,痛心疾首地斥责医院枉顾英雄的奉献,过河拆桥寒了全院职工和学生的心。全体领导连日以来饱受他的摧残折磨,最后只得举旗投降认输。
蔺桷目瞪口呆之余,暗幸平时从不和班里的同学来往,就算他们有人曾目睹过她和戴青叶共同出入校园,却并没有在意过她,更不会知道她和戴青叶的确切关系。假如没有这个前提,恐怕早就有人心怀嫉妒,绝不会让她顺顺利利、风平浪静地入职。
人事部赵部长两手交叠,语重心长地教育蔺桷:“你应该很清楚,你们公共卫生管理专业的本科生,想进我们这样一流的医院简直难如登天。我看你成绩平平,简历上也没什么亮点……可是我们仍然愿意录用你,你一定要好好珍视这别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蔺桷抹着眼泪走出医院,决心将来一定要好好报答付主任的恩情,自己现下正是最穷的时候,只希望他不会介意。再或者,先问朱字水借钱周转一下,顺便问一问她爸爸知不知道付主任的喜好。
蔺桷为自己的机智而自喜,日月更替间,她已经从当初那个讨厌与人来往应酬的害羞小女生,向标准的社会劳动者悄悄进化了。
本科的论文答辩并不难,蔺桷这样的水平也能轻松通过。大学生涯的最后一个月,一些同学忽然主动和她攀谈,但不管以什么样的话题起头,最后的收尾都是:“你是怎么进的附一院呀?家里有关系吗?”
对于此类直白的盘探,蔺桷已惯于应接,无非就是故作高深或者装痴卖傻。这可惹得他们人人火烧猫抓一般难耐,脸上的嫉妒之情藏都藏不住。
期间甘语给她送来一张戴青叶的单人照,还问她要不要帮忙搬家。蔺桷对他避之不及,她不希望班里的人把她同戴青叶作关联,以东西很少而婉言谢绝了。
她说得不假,她只来回走了三趟就完成了搬家。出租屋就在学校和医院旁,免去了她适应新环境这一关。
虽然是老房子,胜在里面干净清爽。这是附一院以前分给职工的家属楼,地理位置优越,环境清幽,治安也不错,单身女子住也很放心。房东是医院的一个老护士,为人亲切又知道戴青叶的事,故此对蔺桷格外友好,告诉她屋里缺什么东西只管开口。
蔺桷初出社会就毫不费力地解决了毕业生要面对的几大难题,这种好运她一辈子也没有撞见过。她想着多少该庆祝庆祝,要想办法把好消息通知给妈妈知道。
存款快要见底,只能等发了工资再请朋友们吃点好的,自己也挣一回脸。
一同参加岗前培训的都是比自己大几岁的硕士、博士毕业生。蔺桷相映之下很是自卑,但大家对她还挺客气,笑说今后要请她这个做领导的多多关照。
培训完毕,蔺桷糊里糊涂地被安排到行政办公室工作。新到任的她万事小心、唯恐出错,正好当天上头来了专家组检查,几位同事忙得四脚朝天,根本无暇搭理她。她想要帮忙,人家怕她捅篓子,只叫她做一些泡茶递水复印的杂事。不到一周,蔺桷就知觉难以融合进这里的工作氛围。做闲人的滋味不好受,她心里的愁郁也越积越多了。
某天,一个中年男人阔步走进办公室,正巧看见蔺桷一个人对着电脑网页发呆,见了这光景,他心里已然对她有了成见。他把一叠纸抛在蔺桷桌前,命令她把这份手写文件录进电脑。蔺桷有了正经事做还挺高兴,还没忙活多久,那人复又回来找她要稿子。
“我还在打。”蔺桷老实回答。
“怎么这么慢?你不会用电脑吗?”对方大为光火。
“不是……我打字是不怎么快,但主要还是这上面好多字我认不出。”蔺桷怕他责怪,急慌慌地开解。她指着那龙飞凤舞的字,无辜地看着他。
他一手抄过文件,递给另外一个同事:“你来打,快点!”
那位同事本就忙得昏天黑地,不想又从天而降一桩新的任务,他心生怨怒却又不敢鸣声出气,只好答应:“知道了,叶院长。”
此人正是朱政敏当年的死对头叶强,他现已荣升医院的第一把手。他原就对付主任通过闹事来强逼自己录取蔺桷而极度反感。像他们这样的大医院,行政后勤这样的黄金岗位首先考虑的是留给达官贵人的家属,既能替医院攀了四方八面的交情,又替自己挣得丰厚谢礼。蔺桷意外地鸠占鹊巢,他斟酌再三,权衡之下实在是找不出多余的优缺,只能婉言回绝了友邻财政单位大领导提出安排侄子来的要求。他做小伏低地赔礼道歉,痛心疾首地将所收礼金礼品如数退回。那边大领导脸色虽不好看,嘴上却是满口理解。哪知才过三天,人家就拦下了国家给医院做基建用的财政拨款,美其名曰要按规矩过了今年的审计再说,这可是该财政单位从来没有过的不满暗示。说起来,这已经是叶强最能得罪得起的单位了。拨款落了空,叶强的私人荷包自然也大受影响,气得他那几天见了谁都要骂他十八代祖宗,个个都成了付主任的替死鬼。
付主任是全国顶尖的老专家,叶强对这些国宝免不了尊敬几分,何况每年自己的三亲六戚和官场兄弟总少不了送人来请大专家亲自操刀割□□。叶强深知像付主任这样的大主任,除了极其复杂的手术需要他亲自参加外,割□□这种小儿科怎么可能劳动他的大驾,无非是看在叶强三劝四求的面子上勉强答应罢了。老付和其他几位老教授私下里聚会时都一齐痛斥叶强不尊重他们,为此让同行们笑掉了大牙。几位大主任早就想撂挑子不干这丢人的活儿,但叶强哪里肯放手丢掉卖免费人情的好机会?所以就算他恨透了蔺桷,看在老付的面子上,不便一来就下手往死里整。
怪只怪这蠢材自己送上枪口。有一天,办公室的电话响了,当时只有蔺桷一个人在,她一接起电话,对方开口就要找叶院长。
“你哪位?有啥事?”
就这么简简单单几个字,就大大冒犯了对方。她哪里知道那人是专管医院的政府小领导。他官虽小,脾气却大,手底下的医院院长哪个敢不对他低首下气,今天竟然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黄毛丫头给卷了官威!他大发雷霆告到叶强那里,质问贵院究竟在培养些什么污七糟八的职工。
叶强借机会找来办公室主任,责问他为什么不好好管带新人,连最基本的接电话也做不好。主任也是一脸枉屈,说这姑娘傻不愣登的,人又好吃懒做,没礼貌是她家教和见识的问题,他也没办法。像办公室这样需要同各大要人周旋的工作,她这样没眼力的人再干一年半载也学不来,万一哪天乱说话再犯错,他做主任的也不愿意担责了。
“那,你说这事怎么处理?”叶强手里的烟灰断落在沙发扶手上。
主任把头往前一探:“我的建议是,要不调她去纠纷办公室?”
“你自己去和赵部长商量,别整天拿些芝麻绿豆的小事来烦我!要你们这些中层干部是做什么吃的?”
“好好,我这就去人事部。叶院您放心,我一定办得妥妥当当,付主任那边我自会去沟通。”
叶强不动声色地丢掉烟头,弹手示意他出去。他绝外满意办公室主任的机灵劲儿,像这样不点即通的人材用起来总是十分称手。
赵部长和办公室主任密谈了半个小时,疾风扫落叶地叫下头的人拟出蔺桷的调令,赶她明天就去纠纷办公室报到。
蔺桷是后来才知道自己无意间得罪了领导,只是她并不清楚事情的严重性。追溯起来还要提到当初她在市疾控中心实习的时候,那里的老师们自己就很懒散,所以也没有让她得到正经的锻炼,导致她对工作中的人情世故一概不知。得到人事部的通知之后,她还呆头呆脑不知所谓。至于付主任,他已经尽了力,后面只能看那女孩子的造化了,行政上头的事本就盘根错节,他不便再多插手。
她向人事部的同事打听缘由,大家统统摇头说不知道。她想找赵部长谈一谈,以不得空被拒之门外。手拿调令的蔺桷呆站在人事部门口,路过的人都在看她的笑料,她只好回办公室收拾好笔记本和水杯,向各位前辈告辞。
在座几位听闻蔺桷要走,反应既不欢乐也不惋惜。蔺桷脸上尴尬,只好笑着问:“不知道纠纷办公室在哪里呢?”
无人理会她的问题,最终有一个人看不下去,指着窗外说:“地下车库负一楼。”
这是什么办公地址?蔺桷颇感惊讶,但又不敢在这里继续惹人嫌,不及细想便赶紧走人。
出了行政楼,她按着方才同事指的方向,左转右绕找到车库的步行入口,在黑黢黢的楼梯间里缩手踮脚地下台阶。车库比地面气温低不少,除了眼前一片昏暗,鼻子里还闻到一股呛人的味道,那味道是由灰尘、尾气、汽油以及霉味混合而成。她正要捏紧鼻子,陡然间脖子一凉,吓得她以为被鬼摸了一把,后来察寻到那不过是天花板上漏下的水。
“这种地方真的有办公室?”蔺桷一抹后颈,难以想象那滴水有多脏,立时起了一个冷战。她开始怀疑被人整蛊了。
她贴着墙壁溜了大半圈,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一扇亮着灯的门。走近一看,果然门旁的墙上贴着一个挂满灰尘的小板子,印着“纠纷办公室”五个字。蔺桷心柄一凉,她收拾起脸上嫌弃的表情,极不情愿地踏了进去。屋子里三张简陋的办公桌,只有一个瘦不拉几三十多岁的男人坐在里面。
“你好,有什么事吗?”
蔺桷嗲着嗓音谦软地回答:“老师好,我是新调过来的,我叫蔺桷。”
“哦!我还以为是来投诉的呢,快进来坐。”那男人换上热情的表情邀请道,“我还不知道有新同事要来我们这儿呢,老大没通知我呀。”
蔺桷心想原来他不是这里的头儿,还好自己没叫错人。她赔笑道:“我也是才拿到的调令,敢问老师贵姓?”说完她两手送上那张人事部给她的A4纸。
“别跟我多礼,我姓范,叫范越。”
“范老师好,我叫蔺桷。我才刚毕业,有许多事情还不太懂,请范老师多多指教。”蔺桷才吃了没礼貌的亏,这回按着以往看过的小说情节,先示个弱为妙。
范越笑道:“你一个女生,怎么会到我们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来?是不是挺害怕的?”
他如此直白,蔺桷反倒替他不自在。她摸了摸耳朵笑了一下,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犯了错的医生被处罚来这里学习几个月,回去就乖得很了。”范越说到开心处,拿起烟就抽,也不管蔺桷闻不闻得惯,“你一定是得罪了谁吧,不然哪儿会来这里。”
蔺桷真想反问他一句“你是不是也得罪了谁”。
范越嘴巴虽然厉害,人倒不差,比行政办公室那些冷漠的同事强多了。除去硬件设施过于恶劣以外,蔺桷在这里觉得自在了不止一百倍。
晚些时候这里的负责人——也就是沈网——回来了。他也很惊讶蔺桷的到来,看样子人事部工作有疏漏,没有事先告知他。蔺桷有点担心他不满意被莫名其妙塞进一个愣头青,还好沈副部长为人大而化之,并不在意。后来蔺桷渐渐知道,纠纷办公室隶属于医务部,由冯钢部长管理。自冯钢上任之后,把以前朱政敏制定的组织架构一概推翻,新下设了医疗质量办公室、医院感染办公室、门诊部和纠纷办公室等二级部门,分别由几位副部长管理。纠纷办公室之所以被安排到远离所有人的地下车库,乃是叶强的主意,他受不了病人和家属整天在他耳边吵吵哭哭,甚至于堵住他院长大人的门口,叫他连厕所也没得上。
沈网是一名老资格的普外科副主任,由于在派系斗争中失了势,被贬到纠纷办公室里做事。他为人正直,最见不得人啰里啰唆,就算是来这里混退休,却还是兢兢业业地工作。范越则是在临床上犯过大错的人,执业医师证被吊销后,因为不爱向领导溜须拍马点头哈腰,考虑到只有纠纷办公室能容他的身,就安心地定在这里了。
第一天,蔺桷坐在空桌子旁不知道做什么好。问范越,他就笑嘻嘻地让她自己玩儿。
还是沈网回来了才对蔺桷说:“趁现在清闲,赶紧去申请工作服和电脑。”
蔺桷第二天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原来纠纷办公室根本是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暴风雨来袭的所在。前一分钟蔺桷还在磨皮擦痒地犯无聊,下一分钟就有十几个男女叫嚣着破门而入。打头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穷凶极恶地拎着一个眼镜滑到嘴唇上的男医生,那男医生被他们衬托得像一只柔弱的小鸡,他的工作服被扯裂开,露出了半个胸脯。他的脸上满是迷茫,好像一个半夜从被窝里被强拉出来的人。
蔺桷被眼前这一幕吓得手脚酥麻。范越急步走到蔺桷身边低声命令:“快去找保卫部的人来。”
蔺桷巴不得赶紧躲开这些看起来随时会揍人的恐怖家属,幸亏工作服还没领回来,他们没有发觉到她也是工作人员之一。
可她哪里知道保卫部办公室在哪儿?她恐怕沈副部长和范老师要挨打,急得一头一身都是汗。还好她眼尖看见了医院的保安亭,飞奔过去问了,又叫他用对讲机先通知保卫部部长,自己再跑一趟去求救。
保卫部部长似乎是个慢性子,亦或对这类事早已见惯不怪,他心不在焉地听完蔺桷结结巴巴地描述了面临的危机,慢慢悠悠地回一句“知道了”,就让蔺桷先行回去。
蔺桷对这个人的态度极含不满,她不相信就凭这样的部长能保护好同事。她突然想起戴青叶,要是当初保卫部的人但凡尽点心,他怎么可能会牺牲?
蔺桷胆战心摇地回到办公室,在众人的包围中瑟缩地坐下。她斜眼瞟见几个年轻男人对着她指手画□□头接耳,一看就是在议论她,她低头确认衣衫并没有暴露走光,因而虽然反感却仍旧强装镇定。
“怪不得沈副部长要我去领工作服。”蔺桷后知后觉地佩服道。
外面突然又冲来一个家属,把一个死了一大半的婴孩丢弃在蔺桷的桌上。那孩子皮肤干皱,全身紫绀,露在襁褓外的手脚瘦得像一碰就断的香灰,映得一颗头颅硕大又可怖。蔺桷上学的时候医学课程全靠浑水摸鱼,无法判断孩子的情况是疾病还是营养不良造成的。她不忍也不敢多看一眼,偷偷站起来躲到范越旁边。
范越正在和这群人争辩。这个奄奄一息的婴儿在本院做产检时报告显示完全健康,然而生下来除了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还没有□□,这致使他一直吃不进奶,马上就要活活饿死了。
双方争执的主题是产检没有检查出胎儿缺陷究竟算不算医院的责任。范越解释因为目前医学技术受限,有的缺陷看不出来也是正常的,算不上医疗过错,而家属们却根本听不进去他说的任何一个字。人堆里拱出一个头发全白的老婆婆,哭喊着就往范越怀里又撕又打。蔺桷想帮忙拉开她,范越示意她别动,等保安进来,好歹才把那个疯狂的老人从他身上扒拉下来。
蔺桷哪见过这等阵势,面对虎视眈眈的一群人,她蜷缩着手脚,只求不要激怒他们。
范越的手臂和脖子上现出几道红色抓痕,他啧啧嘴摸了摸,见并没有出血,重新拉好被扯得乱七八糟的工作服,而上面的两粒扣子早就不翼而飞了。他叫过蔺桷,小声吩咐她先下班。
这时离下班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看范越的样子似乎要鏖战通宵。蔺桷茫昧地偷看沈网,见他也微微点头,才放心大胆地准备溜走。那群人叫嚣着要见院长,把沈网和范越看得死死的。蔺桷连包也没拿,趁他们的注意力都在范越身上,急忙梭了出去。多亏她没穿工作服,否则哪能这么顺利逃亡。她心里怕得要命,直到走出车库才敢正常呼吸。
她一回家就赶紧洗澡,努力地洗去一身的烟臭味。离发工资还早,她中午吃的是医院食堂,晚上照例节俭吃方便面。身边的BP机响了,这是上次去朱字水家里她翻出来送给她的,虽说已经到了BP机逐步淘汰的年代,但是好在费用低廉,工作后有了它确实很方便。
这是朱字水给她留的言,写着“我要走了,这两天想请你吃饭。”
蔺桷两口吞完剩下的面汤,靸着拖鞋翻出电话卡插进房东留下的座机拨了过去。
“你回来了?我给你打过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朱字水的声音传了过来,让刚经历过“生命威胁”的蔺桷心里暖暖的。
“是啊,我加班呢,才回来没多久。哎,你发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
“你这周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出来吃饭聊。”
“这周?我说不好什么时候会加班……哦!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现在调到纠纷办公室去了,随时都有可能来人投诉。”
“啊?为什么?”朱字水很感惊讶,爸爸曾经有一大半的加班时间都是贡献给纠纷调解的,她很清楚这份工作的艰辛。
“哎,出来再说吧。暂时约后天吧,在哪里吃?”
朱字水选了一间离蔺桷近点的餐厅,并说如果要改时间的话,提前告诉她就可以了。
幸好没有约在第二天,畸形儿的案子直到第三天早上才处理完。沈网熬了两天的夜,当天下午就回去休息了,范越看起来憔悴不堪,趴在桌上了无生气。
“范老师,你前天昨天都让我按时下班,我真过意不去。”蔺桷把热气腾腾的茶水和盒饭轻放到范越跟前。
范越一笑:“你是该好好谢谢沈副部长和我。那天他们一来,我就看见有几个年轻男人色眯眯地打你的主意,我不放心就告诉了老沈,他说让你先走。”
蔺桷鼻子一酸,端端正正鞠了一躬:“谢谢范老师,谢谢沈副部长!”
“先别谢这么早。”范越手一抬,“你迟早要独力面对困难,只是因为你刚来,怕你不习惯才照顾你一次。你要快点适应这里的工作才行。”
蔺桷心里一沉,脸上的不情愿被范越看在眼里:“其实你的事我也知道一点。毕竟……你男朋友的事都是我和老沈前前后后在张罗,我们真为他可惜。不过既然你运气不好来了我们这儿,也不能辜负付主任一片苦心。好好干吧,这里是个锻炼人的地儿。”
蔺桷这般轻易就被人吃透,她兀自强笑了一下:“我人笨,还请二位前辈多包涵。”
当晚下班赴约,席间还来不及等朱字水开口,她自先诉起苦来,把进医院开始短短一周多的委屈一枝一节说了个够。
朱字水安静听完,同情地说:“虽然我也不知道你得罪了谁,总之那个姓范的老师说得不错,想必是有人整你,才把你弄去车库里上班。处理纠纷确实不太适合女生做,容易被人欺负。”
蔺桷听了这句知心话,点头如鸡啄米道:“就是就是!他们要是打我,我哪来的力气还手?我也不会吵架,上学的时候学的几页临床知识早就忘得精光了,就是要解释,我也不知怎么开口!”
“那你想辞职吗?”
“辞职?”蔺桷从来没有想过这两个字。
朱字水揭开汤盅盖子,屋内香气四溢,她盛了一碗放到蔺桷面前:“如果你不想辞职,我建议你在处理纠纷的时候利用好女性的优势,以柔克刚,看准时机为两位老师唱红脸。如果你做得好、做得有效果的话,你既能获得成就感,也能为你在办公室里挣得一席小小的地位,不至于被整你的人再拿到把柄,说你什么也干不了要炒你鱿鱼。”
“你是说,害我的人想把我踢出医院?”
“这只是我的猜测。就算没有他,你就不怕你的前辈嫌弃你帮不上忙吗?”
“怎么会这样?医院能轻易开除人的吗?我当初听宵灯说进医院工作很稳定,只要不出幺蛾子,能顺顺当当干到退休。我这样的人不求退休,就只干到50岁而已!早知道有随时被炒的风险,我还不如学曹迩遐去当老师算了!”
“你的愿望就是安安稳稳地过完这辈子?”
“那我还能怎么样?我也想像宵灯一样活得丰富多彩,可是我命不好,饭也吃不饱,衣也穿不暖,现在连寿命都不能保证活满,哪有心思去奢求更高级的?”
“是我考虑不周了,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多心。我想表达的是,我希望你可以从工作中获得一些乐趣,而不是把它当作禁锢住你的牢笼。就算你一辈子不被辞退,靠它活到50岁也不会活得舒心,何况谁也不能保证一个人能在一个地方上一辈子的班。”
“你将来也会有可能不当护士吗?我听宵灯说你还挺喜欢这个职业的。”
“小桷,你在遇见我妹妹之前,想过将来的生活吗?”
“想过吧……我不太记得以前的事了。”蔺桷说的是实话,她对于曾经不快乐的患病时光早就刻意不去回忆,渐渐地就真的忘得差不多了。
“那你预料过会读香医大,甚至来香医大附一院上班吗?”
“没有没有,我高攀不起这么厉害的医院,能去一家小小的医院上班就很满足了。可是连小医院也不肯要我,我都打算去当营业员或者收银员了,只要能给我提供社保的,我都干!”
“可你还是攀上了啊。不管是不是托了戴青叶的福,你始终是留了下来。你现在又为什么能预计未来三十年会一直待在那个不见日月的车库办公室里呢?”
蔺桷一腔烦闷,找不出一句有说服力的话,只好静静地喝汤吃菜。
“等我走了,你去找霄灯和好吧。”
蔺桷放下调羹,她还沉浸在自怨自艾的情绪中,以为自己理解错了:“你要去哪里?别吓我啊。”
朱字水笑了笑:“没什么,我找了份外地的工作,过两周就要入职,今天就是请你来作别的。”
“别啊!你怎么想跑去外地上班?一个人孤零零的多寂寞!还有,我还准备领了工资请你吃饭呢,你不等等我?”蔺桷知道她没有开玩笑,一股酸涩的液体从鼻子眼眶中淌了出来。这四年来,她不是没有讨厌、敬畏过朱字水,今天她已然把她当作一位良师益友,她竟然说走就走?蔺桷胸中一空,其实她才是那个孤零零的寂寞人。
“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坐高铁只要两个小时,很方便的。那里气候温暖,城市不大,生活节奏慢,对我的身体有好处。我去的是市里一家中型医院的护理部,也不至于太过劳累。”
既然朱字水考虑得这样周全,蔺桷也死了劝她留下来的心,只是难免一整晚怏怏不乐,倒是朱字水不停地在开解她。
蔺桷回家躺在床上黯然神伤,她有好久没有这么深彻地感受过孤独的滋味,哪怕现在有了BP机和电话卡,也不知道应该把联系方式告诉给谁。就算告诉了,又有谁会在闲暇时候想起来问候她一声呢?
她带着眼泪梦见好多稀奇古怪的事,醒来依稀只记得梦里有戴青叶和妈妈在。
一个月之后她领到了工资。这是她除了交学费以外,头一回见到这么多钱。她抑制不住兴奋之情,很想很想立马赶回老家告诉妈妈自己挣钱了。但理智制止了她的冲动,她仍旧通过写信把这个好消息寄给妈妈。
这两年王露珍在信里说自己的病情有所好转,要女儿不必为她担心。母女两个通信一年不超过两次,为的是怕村里的邮差起疑心。蔺桷怕妈妈为了自己的学费在家受屈,要王露珍老实告诉她到底欠了多少外债,她省吃俭用也要还上。
沈网见她是老实踏实的孩子,而且比先前做事更加积极主动,便有心培养她,安排她先去病案部实习三个月。在这三个月里,蔺桷每天推着小车到各个临床科室催收病历,逐渐和医生们混了个脸熟。她压制住从前害羞胆怯的性格,迫逼自己好学好问,也因此捡回了以前学过的一点皮毛临床知识。
三个月过后,沈网又安排她去门诊为不同科室的医生打下手,这更是让她大长学识。除了医学知识外,她对各项流程和法律法规也逐一摸清,等她回到车库底下上班时,已能运用所学到的东西应付一些简单的投诉了。正如朱字水所教,有时换了女性作接待,她的轻言细语确实能让家属和病人怒火稍减。沈网这样不苟言笑的人也表扬蔺桷有长进,范越更是趁火偷闲顺势把杂务交接给她,美其名曰锻炼年轻人。蔺桷此时心境已和初到时不同,就算事情繁杂,每天吵架吵得头昏脑胀的,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轻易沮丧绝望。
唯独下班之后一个人坐在家里,除了看电视真不知道还能干嘛。小半年过去,她始终拉不下脸去找朱霄灯。冯锦忙着读研究生,不便去打扰她,曹迩遐也老是说自己在备课没空出来。她特意攒下的请客基金,竟然邀不到一个赏脸的客人。
终于,曹迩遐得了闲约蔺桷出来吃饭。蔺桷喜上眉梢,豪气地说由她来做东。他们来到一家火锅店,在热气腾腾的烟火气中互相交流职场的心碎经历。曹迩遐摇头叹气,嫌怨一群老教师个个勾心斗角,幸而他只是个体育老师,不必面对家长不分日夜的骚扰。蔺桷也讲了几样不涉及机密的投诉案例给曹迩遐听,曹迩遐难得慷慨地鼓掌赞颂蔺桷是巾帼英雄。
“过奖了,我真怕有一天会死在那里。到时候你记得帮忙联系我家人来给我收尸。”蔺桷自嘲道,“对了,你怎么这么忙?体育老师应该挺闲的啊。”
“怎么,想我想得要命了?”他确实很忙,但不是为了学校,而是为了作词作曲和参加各种聚会。
蔺桷本想骂他不要脸,转念一想自己已经很缺少朋友,要是把他气走了,以后还有谁陪她说话呢:”我也不怕你笑话,我确实是找不到一起玩的人了。“接着把自己的处境告诉了他。
“追星呀,你以前不是最爱追星吗?”
“你少胡扯,我那不叫追星!你我要说几次才懂?”
”在我眼里都一样。这样吧,你从现在起跟我混,我带你多认识几个朋友。“
”你要给我介绍……男朋友?“蔺桷耳根一热。
”想得倒美。讲真的,我现在加入的圈子都是自己人。“
说到”自己人“三个字的时候,曹迩遐特意眨了眨眼。蔺桷会心:”他们都是些有钱人,我从前不想认识他们,现在也不想。“
曹迩遐拿起筷子头往她眉上一敲:”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个千变万化的世界吧,别跟古墓女尸一样对外面不闻不问。你放心,我自然会介绍适合的人群给你认识,你不信任我吗?“
他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情,真挚眼神让蔺桷深为触动,当下一口回答:”我当然信任你,我跟你去。“
曹迩遐说一不二,第二周就打电话告诉蔺桷周末和新朋友们约好一起去吃河边钓鱼吃烧烤,费用平摊。蔺桷一听费用不算高,自己当下最紧迫的就是社交需求,花一点小钱很正常。当天,她和曹迩遐一起坐公交车弯弯绕了两个小时,终于到达乡下一处碧水青山环绕的小村庄,地点虽然偏僻,景色倒也清新可爱。蔺桷许久没有回过家,在这里找到了一点家乡的影子。
聚会的共有二十来人,男女各半。大家年龄相仿,都是二十上下的年轻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相亲大会。曹迩遐带着蔺桷挨个认识,他们完全不是陈怡竹之流,有好几人的衣履谈吐比她还略逊一筹,让她一度想起当年在鞋厂共事的工友。
曹迩遐在这群人里的声望挺高,人人都喜欢他。他隐藏了以往说话辛辣讽刺的风格,对他们每个人亲切和蔼又不失幽默,叫蔺桷纳罕无比。
在场的都是和自己一样的普通人,她渐渐明白曹迩遐带她来的意图,同时惊讶于现在竟然有这么多平民阶层的灵芝人了。不过短短四五年,便和自己当年所处的不利环境完全不同。
蔺桷工作后硬心丢掉了以往和陌生人交谈的羞口胆颤和束手束脚,现在交朋友已经可以很轻松地攀谈了。她主动请别人教她钓鱼,又一起帮忙拾柴火、洗菜烤肉,很快汇进了群体。临走时她和几个谈得来的朋友交换了电话号码,约好下次再见。道别的时候蔺桷有依依不舍的感觉,这源自于她终于找到了归属和认同。
曹迩遐后来又带她去了十来个不同类型的聚会,羽毛球会、读书会、观影会、登山会、唱歌会、蹦迪会等一应俱全。
蔺桷察悉出这些小群体的基本划分原则不是按学历、就是按工作性质来分。第一次去的烧烤聚会,成员基本上是高中毕业就出来工作的,大家最常谈起的就是今年怎样才能在打工的地方稳稳当当地混过去,他们普遍对于暴露灵芝人身份持有激烈的反对意见。除此之外,有在社会上的小流氓团体、国家机关工作群体、普通上班族团体,根据个人喜好还可以再进行细分和流动。
蔺桷对曹迩遐钦佩不已:“你在各种人身边都好吃得开!不过下次就别叫我去唱歌蹦迪了,几个色迷迷的男人敬酒的时候趁机在我的手背上摸来摸去,快把我恶心坏了!”
曹迩遐哈哈大笑:“那请问蔺小姐,是陈怡竹他们那些人让你反感,还是这些低俗的人更让你讨厌?”
她冷冷一瞥:“在我心里都一样。”
“那好,我看你现在也交了不少朋友,以后不用我带,你自己发展吧。”
“怎么?嫌我耽误你交女朋友了?你别想抵赖,我都看见了。那个后颈上一大片纹身,一大半胸都露在外面的女孩子就是你女朋友吧?我看见你们两个躲在角落里抱着互啃。”
曹迩遐丝毫没有羞臊的意思,只是一味地笑。
蔺桷继续道:“她很漂亮,可是你为人师表,和这样的女生交往不怕被学生家长看见讲闲话吗?要我说呀,谈心会里的棠烟雨更适合你,人人都看得出她喜欢你,你是怎么想的?”
“话都被你说完了,还有我说的份儿吗?你自己也说了我现在有女朋友,怎么能去招惹另外的人呢?”
“你认真点!你说实话,你真的在和那个辣妹交往吗?我和棠烟雨约好了下周一块儿去雀研所复查,真是巧了,她和我们两个去的时间差不多,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吧?”
“有什么可巧的,一年就十二个月,随便都能遇上同月的啊。”
总之,曹迩遐就是不肯说清楚他到底有没有正式的女朋友,蔺桷刺探情报失败,无颜面对棠烟雨。也怪自己仗着和曹迩遐认识的时间长,又真心喜欢棠烟雨的爽利性格,于是脑子一热夸下海口要帮她追到曹迩遐。然而出师不利,好在她软磨硬泡求着曹迩遐一同去复查,也算给他俩创造了一个深入交流的机会,给自己挽回了一点脸面。
复查那天,三人约好在大厅见面。蔺桷最晚到,一年没来,她远远地就看见一栋新大楼拔地而起,不远处还有丁零当啷打地基的噪音,新的塔吊已经组装了一半,看样子还要扩建。
她还没进门就被告知要去外面取号等待,排了半个小时才取上号码,轮到她必然要等到下午了。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在拥挤的人群中找到棠烟雨和曹迩遐,那两人一点也没空顾及她,互相聊得投契热烈。
蔺桷笑着上去挂住他们的肩,大声道:“喂!你们怎么不来找我?”
棠烟雨也不知道是真被吓住了还是配合蔺桷,掩上嘴巴小声娇叫:“是你呀!吓人家干嘛,讨厌!”
”谁叫你见色忘义?“蔺桷挤眉弄眼地睨着曹迩遐。
曹迩遐仿佛没听见,只问她什么时候来的,取没取号。蔺桷怨气满腹地把号码纸递给他们,抱怨现在人怎么越来越多了。
棠烟雨道:“人多不是挺好的吗?以后我们的同伴越多,在社会上就更容易有话语权呀。”
蔺桷从来没考虑过这些问题,她以前每天想的是怎样混到大学毕业,怎样谈一场书中那样甜蜜的恋爱,现在想的是怎样在医院表现好一点不被辞退,以及要想办法多交几个朋友。
棠烟雨建议找个地方坐着等。附近有人见这里每天人来人往很有商机,在上山的公路两旁搭起了小卖部、饮料店和餐馆,赶来这里复查的人在等待叫号的时候常常会顺道进来歇一歇填个肚子。别看这里的老板们打扮得毫不起眼,却十分会做生意,除了卖东西,他们还承接帮忙等号的业务。有店员专门在雀研所叫号的地方守着,轮到客人进去,他就用手机打电话回店里,店老板马上告诉客人,客人慢慢走过去正正好。只需要花少少的钱就可以坐在店里享受周到的服务,谁会不喜欢呢。
蔺桷疑惑地说:“去年来的时候还没看见这么多人,也没这么多店啊。”
棠烟雨答道:“我本来也不知道,是这次来之前一起玩儿的朋友告诉我的。其中有好几家都是伙伴们自己家人过来开的店,顺便解决了他们的就业问题,不是挺好的吗?你看吧,我就叫你多出来和我们聚聚,千万不能坐井观天。”
蔺桷觉得烟雨说的话言之成理。他们的阶级层次接近,就算交换信息也没有特别强的目的性,不会让她感到不舒服。
蔺桷插空问曹迩遐:“周婷和陈怡竹她们,也是像我们一样排队复查吗?”
“你猜呢。”
“我猜她们只能按照规定亲自取号,然后叫人帮忙守着,自己下山玩儿一趟再上来。”这已经是蔺桷能想到的最便捷的办法。
曹迩遐差点把果汁从鼻子里喷出来:“你怎么还不开窍?”
棠烟雨也跟着嘲笑:“你真是不食人间烟火。雀研所早就在全国新建了几十家分所,你打电话预约的时候就有人帮你暗自分流了。像我们三个平头老百姓,就按老规矩在档案所在地复查,出身高贵的会自动分到离他们最近的人少得多的VIP分所,这些都是近几年建档时新有的潜规则。不过穷人越来越多,打听的路子也广了,我们穷但是我们不傻,很快就搞清楚了里面的门道。”
蔺桷惊讶道:“真的吗?我以前来的时候觉得挺公平的。我当时还是住的四人间呢,陈怡竹那样的大小姐也没有特权。”
“五年多了,我们灵芝人的队伍壮大了好几番,世事早就变了。”棠烟雨的情绪略显激动,“现在那些有钱人还能嚣张一时,等我们的兄弟姐妹数量足够多,就轮到他们服务我们了!”
蔺桷从未见过一个年轻女生脸上露出这么昭显的野心,心中讶异的同时,越发觉得自己像个未开化的野蛮人,什么也不懂。
有朋友在,等待的时间一点也不难熬,三个人说说笑笑就过去了。唯一和他们两个不同的,就是常有人来和他们两个说话,蔺桷则没有一个熟识的人。其实也不奇怪,能来这里小坐的,都是蔺桷不久前才开始结识的群体,也正是棠烟雨和曹迩遐已经混熟的圈子。她以前认识的那些有钱人,就算亲自来排队,也不可能踏进这种简陋的小店喝化学粉剂勾兑的饮料。
蔺桷好生羡慕,她给自己加油打气,一定要再开朗一点,不能成天不问世事。有了携手并进的朋友,感觉真的很好。
正式复查所需的时间比去年更短了,蔺桷猜测是字水爸爸的研究有了进一步的突破。进医院上班后,她对救死扶伤的医护人员以及科学家的崇敬之情比以往更甚。
蔺桷除了凭借曹迩遐和棠烟雨的帮助,还想办法自行扩大社交面。别人听说她在大医院上班,都愿意和她亲近,谁也保不定将来家人没个三病四痛,到时候或许能托蔺桷走走关系。蔺桷那时还不知道他们的心思,因为她自从远离生疮害病之后,对于病痛的畏惧心逐日减淡。有时路过急诊科,看见躺在推车上哭天抹泪大呼小叫的病人,她都极难理解他们的痛苦,总觉得不至于这么夸张。
她打电话给朱字水问好,朱字水说她在护理部干得风生水起,只愿为病人付出她全身心的热情。蔺桷笑着自嘲很难站在病人的立场来思考问题,这本是她一句无心之语,却引起了朱字水的警惕。
“你还记不记得入校的时候宣下的医学生誓言?如果你连这也忘了,我想你可能不适合在医院工作。”
蔺桷认为朱字水小题大做,她说自己在处理纠纷的时候总是站在公平公正的立场上,虽然不十分体会到病人的痛苦,可是她也从不包庇医生。
“这只是你的基本职业素养。如果医务工作者个个像你这样的话,你觉得你还有机会活成现在的样子?我从小就受我爸爸的影响,也以他为榜样。虽然我的身体条件不允许我上临床,可也不能阻止我从其他方面帮助他们。我本不想提的,你也该想一想戴青叶,他就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好医生。”
没来由地招来一顿训斥,蔺桷很不开心,她还是不承认自己有什么错。她灵机一动想到一个办法,撩起袖子伸出手在胳膊上重重地拧了一把,疼得她龇牙咧嘴地。
“把这种痛觉乘以一百倍,应该就是患者的感受了吧?”蔺桷有了一点触动。
在一次谈心会上,她急切切把这个体会拿出来同棠烟雨等伙伴们分享,他们都觉得蔺桷傻得可爱。
棠烟雨道:”为什么要试着去体会别人的痛苦呢?不说多的,他们又能不能体会我们生存方式和寿命受到限制的痛苦?我只巴盼着他们少戴着有色眼镜看我们就烧高香啦。“
”说得太好了!我听说有不少有钱的灵芝人在外面一样被人指着后背骂他们是怪物。呵呵,活该!有钱又怎么样?有钱他们也比我们高贵不到哪里去!“说话的男人一脸悲愤又一脸幸灾乐祸,猜不透他到底是悲哀还是高兴。
棠烟雨关切地问他:“千里哥,听小崖说你被炒鱿鱼了?怎么不早点告诉我,白白空了半个月的档!你说可不可惜!”
“谢谢烟雨妹妹,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气不过!也怪我以前太蠢,三年前进厂结交了几个同事,以为大家拿我当自己人,我也就拿他们当真心朋友,把身份和里面的干系统统告诉了他们,结果那帮龟孙子第二天就传得全厂皆知。我就惨了,从那天起,什么脏活累活全都推给我,加班值班没有一次漏过。流水线上出了错,他们也拿我顶缸。奖金我从来得不到一分,扣钱却次次少不了。为什么?就为他们知道我把这份工作看得和命一样重要,所以他们就放大狗胆欺负我!”男人说着说着,眼圈鼻尖都红了,“一开始我就咬紧牙齿忍耐,谁叫我自己惹祸呢?我爸妈也骂我嘴巴大,什么事都往外说。他们比我还担心失业,天天拿这事在我耳朵边叨咕八百遍,我他妈真的烦死了!那时候我不认识你们,过得人不人鬼不鬼,比村里的老驴还不如,至少主人还懂得爱惜牲口!后来遇见了你们,我才觉得活着有了点意思,也不孤独了,渐渐地敢挺起胸做人了。他们见我说话比以前硬气,个个都像地主打造反奴才似的打我,我就拼了命打回去。我那时气昏了头,拿起钳子往我最恨的人头上砸,他也还手把我打了个脑袋开花。最后我和他都被开除了,还进派出所蹲了半个月。我本来想叫我爸妈找你们帮帮忙,可他们也老了,我不想让他们操心。也就半个月……我一个大男人,这辈子也不缺这十几天,只求妹妹你早点替我想个出路。”
棠烟雨惋叹道:“你的事情我今天就给你办好,不必担心,我绝不让你再多损失一天。这帮混蛋,我马上叫小弟去收拾他们,一定还你公道!”
“不麻烦你们了。我也不吃亏,我和他的头都打破了,我第三天就跟没事人一样,他还照样疼个半死,哈哈哈!”
棠烟雨正色道:“哥,这话就不对了,他那样的贱命怎么有资格和你相提并论?今天别怨我不给你面子,拿你当反面教材。我们灵芝人,尤其是草民出身的,要花多大的运气才碰得到多活三十年的机会,你们不清楚吗?怎么能意气用事,为了一点小小的纠纷就放弃自己可贵的寿命!我棠烟雨可是哪怕一秒钟都舍不得丢!各位听我一句,不管花什么代价都要给我活足了50岁!心里过不去的,可以来找我、找其他兄弟姐妹们谈一谈,我们也能帮忙出出主意。再不行,也能帮忙照料照料家属啊。”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棠烟雨的话打动了,反面教材的男人更是羞惭得抱头不语。
一个小弟走到他身边把住他的背膀:“哥,等会儿你跟我走,我们去把合同签了,今天就入职!”
伙伴们集体鼓掌为他祝贺,他双目挂泪,握住棠烟雨和小弟的手舍不得丢开,最后朝四个方向九十度缓缓鞠躬致谢后,才欢腾地去了。
蔺桷被这种从未体验过的团结气氛感动得泪如泉涌,她真想立即打电话告诉朱字水自己不是冷酷无情的人,只不过要在同伴的周围,她才能尽情地流露感性的一面。
会后,蔺桷问棠烟雨是不是家里有亲戚开公司,否则怎么能这么快就解决好找工作的事。
棠烟雨笑了笑,神秘地说:“我当然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全靠更得力的兄弟姐妹们在背后支持。你也要好好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派上用场了。”
蔺桷哪会甘心被蒙在鼓里?她有意在不同的群体里怨叹担心失业,又念叨听说谁谁谁很有本事,轻而易举就能帮人解决工作。有趣的是,这些人对此事持有不同的看法,大部分人都对此善举表示赞扬,只有少数的一两个群体表示不齿。
他们之间有着某种隔阂。曹迩遐很早以前就告诉她可以和不同的人玩儿,但是最好不要站队,也别告诉任何人自己的政治倾向。
“不就是兴趣小组吗,怎么还上升到政治倾向这样的高度。”蔺桷以为这是曹迩遐开的玩笑,直到她又一次从他垮着的脸上悟出这是个严肃的告诫。每当有人问她加入过哪些人组织的活动时,考虑到谎言总有一天会被揭穿,她干脆老实回答自己还没弄清到底喜欢什么,所以想多体验体验。这反倒让他们更加积极地争取她留在自己的队伍里,特别是听说她在医院工作之后。
蔺桷把这些小发现告诉曹迩遐,顺便炫示她的社交战果。
“你是怎么看待的?觉得好还是不好?”
“当然是好咯。要是哪一天我也被辞退了,就立刻去抱烟雨的大腿!”蔺桷嘻嘻笑道。
“那你知不知道她给他们介绍的是什么工作?”
这一点把蔺桷问倒了:“我推测,应该是看个人的特长吧?学历低一点但是有手艺或力气的,就去工厂上班,学历高一点的就去做文员会计?长得漂亮的、帅的可以当模特,口才好的可以当销售。烟雨说还要看提供帮助的老板们有哪些资源,如果岗位实在不合适,当作过渡也不是不可以。”
“你倒也不笨。”
“喂,我好赖也经过我们老沈栽培,又经历过那么多纠纷投诉的磨练,早就成长了!”
“既然你这么厉害,不如再多发挥你的洞察力,还有更好玩儿的等着你哦。不聊了,我得去上课了。”
曹迩遐终于等到他们出手了。棠烟雨的角色是几支小团队的大队长,就像蔺桷说的,她自己也承认有更强而有力的后台在支撑他们运作。既然有了队长,怎么可能没有更高级别的领导?蔺桷所接触到的,不过是一座金字塔的最底端。
“不对,应该是两座。”曹迩遐叼着烟歪嘴冷笑,“两大座传销组织。”
陈怡竹一度派人来劝说他加入己方,承诺可以破格空降他为中层干部。他曹迩遐是何等自视甚高的艺术家,怎么可能为了区区权力就出卖自我,何况他并不看好他们任何一方,作壁上观是他贯常的处事准则。
闾节多次劝他不如站在公司这边,不管怎么说也是依靠公司的赏识,才有了他发挥实力的空间。曹迩遐非但不听劝,反讥讽他已经老到首鼠两端、食古不化的程度了。闾节只是摇头哀叹,隐晦地提醒曹迩遐不要妄想脚踏两只船,否则早晚溺死在河里。
“死?我还挺期待那一天的到来。我死的那天,就是我的作品从影子里重见光明的那一天!所有流行音乐史的书籍都要为我曹迩遐刻下正名的记录!”曹迩遐紧握双拳,手臂青筋爆出。他好久不曾如此激愤昂扬过了。
“我不管你,等你死的那天,我不知道已经死了多久了,那时候你再怎么闹也不关我的事。”闾节的心上长满了皱纹和老年斑,曾经它比曹迩遐更加野性、疯狂和冲动。年轻时他已提前预支完一生的激情,导致他的心理年龄比普通人衰老得快得多。
闾节现在只期安稳退休,凡事谨言慎行,上头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再离谱的要求他也绝不多嘴,一律拱手照办。就说最近突然来了好多新人,当中好多人五音不全也要当歌手,四肢不协调也要当舞者,谱都不识也要当作曲家,错别字满天也要当作词家。他真不知道这个行业是怎么了。
为了这件事,高层们当着闾节的面争吵过多次,主题是究竟要不要按照郭子聪和曹迩遐的成功案例进行流水线复制。赞成派表示现在形势早已不像几年前,必须抢占先机,否则就会被敌派窃走他们的劳动果实;反对派坚称首领一直保持了高水准路线才有了今天的局面,如果让这些乌合之众加入,只会招观众反感、砸自己招牌。
两派吵得不可开交,闾节缩头窝在角落里惟愿双耳失聪。他的好奇心已经得到了彻底的满足,满足到他甚至希望失忆。以他多年的人生经验,不难觉知到这些灵芝人的所作所为带有反政府色彩。他一辈子清清白白,就算年轻不懂事的时候吸过几次大麻,后来也痛改前非了,哪里有胆子掺和这种大规模拉帮结派的非法行动?老头子只求老婆孩子热炕头,若非孩子们太能花钱,他早就归田养老了。
争来争去也没个结果,他们倒是聪明,把矛头一齐对准了闾节,要求他无论如何要“点石成金”。两队人马白脸红脸齐上阵,白脸如丧考妣,对着闾节的鼻子猛戳,下军令状要他必须把这批人带出来;红脸的谄媚如娼妓,一个劲儿往闾节脸上贴金,说闾节这样的音乐泰斗,随便指点几句就够他们吃喝一辈子的。
“点石成金?只怕是变废为宝吧。真把老子当垃圾站的拾荒老头儿了。”
这帮兔崽子惯用的伎俩他早就了然于心,他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既然还要在他们手下讨口饭吃,又怎能不低头?至于最终成果如何,他也是老油条一根、老脸皮一张,混一天算一天,到时候再说吧!
曹迩遐闻后拍案叫绝,看样子轮不到他亲自出手,要不了几年丑闻就会自爆。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的灵感源源不断,连夜写了好几首歌,词曲一下子都有了。这批作品的主题个个离不开“贼”字,不知郭子聪唱的时候将作何感想?曹迩遐光是想想,就笑得嘴角裂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