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蔺桷从来没有奢望过离开这个阴暗潮湿满是灰尘尾气的车库办公室。搬到地面上已经半个月了,每天清晓从办公桌上醒来,她都不敢相信朦胧的眼睛里看出去的事物是真实存在的。可是脖颈的粘腻、领口飘出的汗臭、头皮传来的难以忍耐的瘙痒感提醒她该清醒了。
不到七点,已经有人在一个劲儿地敲门。
蔺桷伸了个懒腰,按亮灯泡,摇摇晃晃地打开门,顷刻就有十来个人扑了进来。
都是老熟人了。蔺桷也不见外,一边听他们七嘴八舌地唠叨昨天前天说过千万遍的话,一边快速倒水刷牙洗脸。
蔺桷不时和他们目光交接,以表示正在全神贯注地聆听他们的诉求。
“啊,各位先等我一下,我去去洗手间,很快就回来。你们先喝水吃个早饭吧。”蔺桷给他们一人倒了半杯子昨天晚上剩下的温水,麻利地溜了出去。
在通往厕所的路上,蔺桷和睡眼惺忪的保安打了个招呼。两人照例说了一会儿“客人”的坏话,顺带怨嫌几句领导,便各自做各自的事去了。
蔺桷回到医院上班的第一天,便被光荣地任命为“雀峡生命研究所事务部”的负责人,办公地点位于医院太平间隔壁一个临时收拾出来的旧仓库。这里人迹罕至,除开多了一道阳光,其他没有一点比得过地下车库的办公环境。
叶强院长、人事部刘部长、医务部冯钢部长和沈网副部长四个人坐在蔺桷对面,好比在审犯人。他们肃慎地告诉她,国家在一周前就召集了国内顶尖医院的领导和专家,就雀研所产生的矛盾做了深入的探讨和研究。
鉴于曾经、现在发生的各种层出不穷的纠纷,考虑到将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内,会有更多难以预料的情况出现,为了“早、快、准”地解决灵芝人的困难,更好地控制社会秩序,经国家领导决定,立即在各个城市的大型定点医院成立专门解决相关事件的部门。所有灵芝人但凡对国家政策有疑问,或有其他需要解决的问题,一概到这里报到。该部门要求专职人员任职,医院领导层层负责,不得轻视推诿。
冯钢道:“叶院长和其他几名副院长商量过了,认为你本身具有很强的个人优势,此项工作由你担任最为合适。这个部门现在还是属于医务部管辖,所以你以后有什么把握不准的,都要向我请示汇报。千万不要轻看这份工作,国家非常地重视,一定要安抚好来访人员。从今天起,你就搬到新办公室上班。”
刘部长微笑着恭喜蔺桷:“小蔺,我们医院罕有不到三十岁就当上部门负责人的青年人才,你千万不能辜负领导的期望,一定要为领导分忧啊。”
坐在最边上的沈网脸色阴沉,从头到尾闷头不语,也没有和蔺桷对视过。
蔺桷惊惶不安地问道:“可是我从来没有做过这项工作,我怕我无法胜任。领导们能不能再考虑考虑其他同事?”
冯钢道:“本来沈副部长提出由你们三个人一起做,可是你也知道车库下面太小,而且把他们和医院内部的纠纷混在一起不妥。你跟在沈副部长身边几年了,这次是个千载难逢的锻炼机会,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要不是叶院长指定要你,只怕还轮不到你呢。”
刘部长点头不歇:“是呀小蔺,只要你好好干,大好的前途等着你呢!”
叶强道:“医院的部署你能接就接,接不下来就走人,政治任务还容你打商量?给我踏实干,要是出了问题问责到我头上,谁都别想好过。”
此话一出,会议室内一片鸦雀无声。最后在刘部长的提醒之下,叶强才抓起笔记本去其他地方参加会议去了。
蔺桷饮气吞声地跟在沈网屁股后面,她不知道这所谓的“负责人”究竟是个什么职位。从领导的话里听起来,这活儿好像只有压力,没有动力。
车库的办公室内,范越正坐在桌前弓着身子劈里啪啦地打字,他听见脚步声响,脸上露出大喜的神色,劈手就把键盘扔一边儿去:“你可回来啦!这下好了,我终于解放了!”
沈网瞪了他一眼,他仍旧一副眉飞色舞的模样。
蔺桷坐回自己的椅子上等待沈网发言。
沈网苦着脸抽完一支烟,才沉重地要范越把关于灵芝人的事务全部交接给蔺桷带走。范越得一声令,连蹦带跳地叫过蔺桷,递给她两大箱资料,里面乱七八糟的文件一看便是随手扔进去之后,就再也没有翻动过。
“这些都是你不在的期间上头派下来的文件。哦!还有之前你的同伴交的密密匝匝的投诉材料。另有一些是其他政府部门和单位送过来的东西,有雀研所给的名单、社保中心提供的社保缴纳记录……妈呀!这一箱是我废了老命去临床搜取的推荐过病人去雀研所的医生花名册,还有在我们医院就诊过的灵芝人档案……不止这些,电脑里面还存了好多电子版,等会儿你拿U盘来全部拷走。我刚刚正在报一张新下达的统计表,现在全归你了……”
排山倒海的压力覆住蔺桷全身,范越的滔滔不绝让她如若身沉水底深处,视觉、听觉在水压的作用下渐渐模糊,周围的声音越飘越远……
蔺桷无意识地屏住呼吸,在窒息之前,她卡紧脖子沙哑道:“范老师,你说的我一句也听不明白。”
这下换范越呆住了:“老沈,你没告诉她啊?”
沈网以手覆额:“蔺桷,这件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复杂。社会上突然涌现出络绎不绝的灵芝人向政府提出维权和投诉,按理说,雀研所的事该他们自己解决,可他们在全国的机构数量太少了,远远不能满足需求,所以上头脑袋一拍,就把这事儿扔给了医院。他们的理由冠冕堂皇又滴水不漏:灵芝人也是病人,也是从各个医院走出去的病人,追根溯源属于广泛意义上的病人。所以谁也不敢出头反对这项任务,医院只能吃下哑巴亏。我问询过兄弟医院的情况,从长远考虑,他们都单独设置了专门的部门来接手,至于将来走上正轨之后,这个部门的事务是会越来越忙还是门可罗雀,不是我们这个层面预料得到的。”
“可是我一个人支应不过来的呀,是不是应该另有一个负责人来拿主意,我听从他的调遣?另外,如果风波过了,以后事情也少了,我还能不能回来呢?”蔺桷泪眼汪汪地把沈网和范越看了又看。
沈网不忍骗她:“我看很难了。你知道为什么要指派你去?这次的事如果真的好办,就不至于牵动全国上下开这么多会、下这么多文件、联动这么多单位配合工作了。人人都怕担责,而你不一样,至少在目前医院已知的职工里,只有你是灵芝人,你的的确确有很大的优势来做这项工作。这个优势不在于你是不是能很好地与‘客人’沟通,解决好所有的烂事,而是万一哪天出了岔子,你作为特殊群体的一份子,可以站出来承担所有责任而不牵连领导。碍于你的特殊,上级单位想要追责也会投鼠忌器——谁知道你会不会撂挑子不干,反过来大闹一场呢?”
范越点头如打桩机:“老沈说得对,我已经被投诉过好几次了。一会儿说我语气不好,一会儿说我形象不佳,这些也就罢了,竟然还说我歧视灵芝人,对他们屡次发动人身攻击!你说这算什么事?这最后一条,足足够我喝一壶的了。歧视这两个字在全世界都是高敏感词汇,但凡看过新闻的,都知道各个团体中流行着反歧视的浪潮。且不管是不是真的有歧视这码子事发生,但凡扣上这个帽子,任凭谁也翻不了身!不过!换了你就不一样,这招对你不管用呐!你是打入敌人内部……呸呸呸!你是一个超人,一个自由穿梭在灵芝人和医疗体系这两个对立团体分界线上的超人!真的,我诚心实意觉得你是这个岗位的不二人选,我甚至认为应该任命你去更高级别的地方大展拳脚,去市级……不,去国家级的都绰绰有余!”
“范老师,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蔺桷真的生气了,生气的点在于范越说的全是一派胡言却又那么无懈可击。
沈网沉声道:“小范,你别把工作一锅扔给她就不管了,这一周内你要好好地协助她。小蔺,你搬上去之后要是遇上什么麻烦,立即打电话给我。”
就在沈网说话的当口,蔺桷已经趴在桌上呜呜哭泣,好似一个迷了路的孩童。
“我争取过把这件事留在我们内部,可是上面态度强硬。没能保护到你,我也很难过……”
范越插嘴道:“是真的,老沈为了你得罪了不少人,上面那些人尸位素餐……”他话犹未尽,便给沈网少有的凌厉眼神给吓得咬住舌尖。
沈网还想再说些安慰蔺桷的话,不巧又有一群灵芝人出现在门口,叫嚷着继续昨天的谈判。
蔺桷头一回打心眼里反感自己的”同伴“。
范越道:”老沈你先顶一顶,我帮她把电脑和文件搬上去,早点教她把最紧要的几张报表搞定。“
两人一同收拾好物资,蚂蚁搬家式地把东西搬去了新办公室。
蔺桷站在所谓的新办公室门口,踟蹰着不敢踏进去。
”我……怕鬼……“在范越的再三催促之下,她终于道出了心里话。
”怕什么鬼?学医最不应该怕鬼了。你是怕旁边的太平间?其实里面的遗体很快就会转去殡仪馆。等明天正式开工,你就会发现鬼魂比客人们不知道友善几千倍呢!别磨蹭了,还有一个小时报表就截止了,快点安装电脑。“
蔺桷只好撇着嘴,进三步退两步地跟着范越进门。这里因为最初设计为仓库所以没有窗户,一墙浊气随着大门的开启排山倒海而来,潮湿浓烈的霉臭味呛得他俩直咳嗽。
范越打开灯,蒙紧鼻子道:“也就你这个身子骨能扛得住这环境,换了我,两个月内必得肺癌。”
里面除去办公所需的一套陈旧的桌椅,还有一排从门诊淘汰下来的锈迹斑斑的长凳供访客就座。
“连个文件柜都不给我啊……”蔺桷对此待遇极有不忿。
“咳咳咳!回头申请一个吧。我看看……嗨,幸好给你布了网线和插头!还有一个座机!够了够了。来来来,先做正事!”范越急不可待地要早交接早撤离。
两人齐心协力填完表格,在最后一刻传到了指定的邮箱。
“呐,除了刚才报走的每天来维权的灵芝人名单,还有这个,周末前完成医院过去十年内有哪些医生曾推荐病人去雀研所的统计表。这是雀研所传过来的,是他们整理的过去十年从我们医院治疗无效后去他们那里就诊的患者名录,需要我们核实,也是在本周内完成。上级要求我们在明天之内要开展全院的医务人员培训,让所有人知晓不得随意建议病人去雀研所治疗,如果实在有需要,必须由患者及其监护人签署知情同意书,放在病历里方便将来查档。还有!每个月箱子里的信息汇总表,要更新后报给不同的上级单位……”
范越语速飞快,蔺桷一阵头皮发麻,赶紧拿笔记下他交办的一大堆绕死人的事务。
“千万不能延误报表,我都说得一清二楚,出了篓子你自己负责。”范越最后不忘加上一句,“你最好定个闹钟,等客人来了之后你会忙疯的。不过就算是死,也要记得报了表再死。”
接着范越告诉她箱子里哪些是来访灵芝人的资料,哪些是本院医生的资料:“后面会有警察来找你核实这些人的真实身份和住址,社区的工作人员也要来拿名单。”
蔺桷哭丧着脸喊道:“他们为什么会来找我啊!医院不是只负责给病人看病的吗?”
范越寥然道:“在其他国家或许是,但在我们国家就别发梦了。”
就在蔺桷弯腰把箱里散乱的文件抱出来整理的时候,范越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这味儿熏死人呀!我咳得受不了了,先走一步!”
蔺桷颓然坐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幻想要是现在辞职不干,那该有多痛快!
她有心无胆,最大限度只敢一脚踢飞这些碍眼的纸张。爽不过一秒,发现不过是自讨苦吃,凭空增添麻烦。她折下腰一点点把它们捡回来,后悔莫及地按顺序重新排列归档。
桌上电话响起,蔺桷一看门外,太阳已经落山了。
“喂,你是蔺桷吗?”
“我是,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警察局的,你们领导让我打你手机,你怎么一直不接电话啊?”那人饱含怨气地说。
蔺桷出院后忙于照顾盛妈,还没来得及买一部新手机。
“你必须保证二十四小时开机,随传随到!你们领导没告诉你?到时候找不到你,我们可不管了啊。”
医院从未要求她二十四小时待命,现在竟然从一个外人口中听说,她不确定他所说的是否属实,但去问领导一定又会挨骂,便道:“请问,你们半夜打电话给我会有什么事呢?”
那人冷笑一声:“你们医院真有趣。我们警察局除了给你们送灵芝人过来,替你们维持秩序,替你们寒天暑日八方奔走做背景调查,现在还要替你们领导管理下属?”
蔺桷见他来者不善,只好作矮道歉:“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今天刚接手这项工作,有很多地方不懂,还请多多包涵……”
“别说那些了,你赶紧把手机弄好,这两天就有一批人要送到你那边。”
蔺桷不便追问详情,只能告念别来一群牛鬼蛇神才好。
她当下决定把这些碍眼的资料丢开,先去买手机要紧。
开机十几分钟,连一封短信都没有收到,她向售货员提出疑问。
售货员眼皮都懒得抬:“这支手机虽然是话费套餐的赠品,说不上高级,基本功能还是有的……本来就没人找你吧。”
蔺桷羞得无地自容。在回家的路上,倒是有三四通电话打进来,一些是政府机关打来接洽灵芝人事务的,一些是灵芝人打来找她反映困难的。
从那天夜里起,蔺桷就穿上了受诅咒的红舞鞋,再也没有一分一秒喘息的余裕去思考其他,她最重视的爱情也不例外。
最开始的四五天,她每天都被前来求助和投诉的灵芝人包围,连吃饭和上厕所的自由都无以保障。这些“客人”有的是从沈网那边转手过来要求医院赔偿“寿命损失费”的,有来投诉政府应当取消雀研所合同规定的不连续缴纳社保费用就扣除存活时间的不平等条件的,有来质问蔺桷为什么患者低于或者超过规定年龄仅仅几个月就被雀研所拒绝接收的,还有人说自己是弱势群体,要蔺桷给他们解决工作和居住……
范越一次也没有上来帮忙。蔺桷光是招呼来访者按次序发言,就已经吼破了嗓子。门外排队的人喋喋不休骂蔺桷消极怠工,故意让他们在站在大太阳底下受折磨……
蔺桷一个个记下他们的诉求,对于他们提出的种种疑问,她深知叶强亲自出马也给不出答复,只好使出“拖”字诀卖惨。
“各位,你们大家也看到了,医院就派了我一个人做这份工作,你们总要给我一点时间向上头反映……你们的要求不是一两天能解决的,要经过上级政府领导开会决定……请多给我们一点时间……”
“我不管!你解决不了关我什么事?我要见院长!”
其他人也凑热闹地吵着要见院长。
蔺桷模仿沈网道:“请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说一句好吗?我这个部门是政府临时设置在医院里的办事处,之所以设在这里,全是为了方便大家就近解决困难,但这个部门实质上并不归医院管。你们的困难大部分与雀研所有关,那不是我们医院能伸手的范围呀!我能做的就是收集各位的意见和建议上报给政府,由他们来做决定,大家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一对中年夫妇突破人群,衣衫凌乱地挤到蔺桷面前,双双坐倒在地捶胸大哭:“我儿子马上要死了!不就是比规定年龄大了两个月,凭什么就不收他?你还要我等,我哪里等得起!换了你,你爸妈要死了,叫你等你等得下去吗?”
周围最铁石心肠的人都被夫妇两个的血泪控诉所挑动,你一句我一嘴地指责蔺桷草菅人命。
蔺桷被密集的噪音刺激得失了神,不知身在何处、该做什么才好。她也想从椅子上溜下去陪他们一起哭——哭自己的无助和无奈。
做爸爸的见蔺桷漠然不动,怒向胆边生,一爪拽起她的衣领:“你到底解决不解决?你信不信老子今天就和你一起死!”他的一口唾沫星子喷了她满头满脸。
蔺桷被溘然逼近的疯狂面孔吓得抱住脑袋哮叫,旁边的人都等着看她笑话,无人伸出援手。
蔺桷紧闭双眼等待他的拳头砸下,有一霎那她简直有点期待了。如果真的受了工伤,她死也要趁机逃离这个魔窟。□□虽然会很快恢复,就说自己因此受到巨大的心理创伤总没问题。
可惜那男人没有真的要揍她,人们见蔺桷迟迟没有打电话向院长求救,都有点失望。看来真的只有她一个人接待他们,如果她不在了,他们又去找谁呢?于是有人做和事佬,把那男人拉去一旁劝他冷静。
蔺桷几番忍耐,眼泪终究不争气地掉了一脸。此时她如果再不示弱,还要闹到哪种惨况谁也说不准。
她一边抹泪一边乞求大家听她讲几句:”各位叔叔阿姨兄弟姐妹,请你们听我说,我比任何人都能体会你们心里的怨气……“
”哼,说得好听,你凭什么体会?“
”不凭什么,就凭我也是灵芝人。“
所有人阒寂无声、相顾失色,仿佛听见痴人说梦话一般不可思议。
蔺桷见他们安静下来,便继续道:”我说的话千真万确。我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我妈拉扯我长大,后来我得了病没钱治,不想拖累家里准备自我了断,被我妈救了下来。我也是看了郭子聪的报道才知道还有雀研所这回事。后来我康复后准备回家,却被村子里的巫师说我这样的灵芝人是灾星,全村人至今不准我再踏回家乡一步。我离开家之后孤苦伶仃,多亏了当初在雀研所认识的朋友帮忙,我才能上大学,后来才能在这里工作。所以我一直认为哪怕外界再怎么不接纳灵芝人,我们内部也要团结起来互相扶持,做到在这个社会上有立足之地,不被人看低。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们,可我无论说什么你们都不听不信。我想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普通人不可能跟我们共情,就像你们也不知道哑巴不能说话的痛苦、不知道瘫痪在床的人的绝望一样!其实我也是因为前不久的一场意外,才在单位暴露了灵芝人的身份。现在国家有这样一个为大家办实事的政策,由我来做,或许比其他人更能与你们沟通,也更能设身处地地站在你们的角度向上级提要求。我还是那句话,灵芝人一定不要起内讧,要互帮互助。你们的问题,今天我能解答的就现场解答,不能解答的我这里记录得很详细,一有回信就给你们打电话,请你们相信我。如果我永远困在这个办公室,就永远无法向上级汇报大家的诉求了。“
现场依旧一片沉寂。既然无人反对,那就当他们默认了。蔺桷拿起手上的笔记本开始念名字:”这几位,你们要求解决就业,这不属于医院管辖范围,我需要和其他很多部门先行协商,一有音讯就联系你们,请保持电话畅通,你们可以先走了。“
果然,被点名的几个看情形再耗下去也没有意义,便陆陆续续离开了。
接下来,蔺桷除了留下要求医院赔钱的人之外,把其余的人都劝回去了。
策略初见成效,她精神一振,照着范越定下的流程处理剩下的“客人”。
”上次我们范老师已经告诉大家了,因为我们医院和你们之间认知不同,所以建议你们走司法程序,由法院来定夺是最公平的……“
到了凌晨两点多,他们也累了,本以为蔺桷看上去好欺负,仗着人多势众要给她一点颜色瞧瞧,殊不知她竟然也是灵芝人,话言话语中还提到和陈怡竹是同期的病友。
他们一群都是陈怡竹一派的,吃不透蔺桷究竟和大老板亲不亲热,万一惹到行家,岂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他们决定回去向上头打听打听,见机行事为妙。
蔺桷目送最后一个瘟神消失在黑暗中,软绵无力地关灯锁门准备回家。刚踏出办公室,就看见昏暗的路灯下有一个工人推着一具盖着白单的遗体往太平间过来。换了在平时,她早就吓得躲到一边去了,而现在身心俱疲的她心中一丝涟漪也无。这时她解悟到了范越那番话的含义。
纵然仍难承受大山的重量,她隐隐觉得也还不到十分的绝境。狐假虎威地打着陈怡竹等人的招牌混日子,好歹没人再用暴力威胁她了,混一天算一天吧。领导们时常吹嘘和哪位高官是发小,和哪位企业家又是知己,她现在开始怀疑起他们言谈的真实性了。不过只要能唬住人,哪怕再说上十遍八遍,她也不会吝惜唇舌。久而久之,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和陈怡竹是如假包换的患难之交了。
半个月了,上级对她是不管不顾,冯钢偶尔会打电话来叮嘱她一定不要激怒来访的人,以免他们闹到上面去不好看。
很多时候,她连走上短短几分钟回家的力气都没有,索性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直接就在办公桌上趴下睡了。
“嗯,一定要申请安装空调。”她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筹划着第二天的工作。
她把工作分为两大块,第一块是白天最重要的接待事务,第二块就是不管有多少人合围她,都必须在规定时间内交出数据、报表和资料。
此般不分昼夜、一日无休地劳作了一个月,蔺桷在一次和上级单位沟通工作时,听见对方表扬她是香国市医院之中灵芝人管理工作做得最让他们满意的一个。
蔺桷疑道:“我们市有几家医院在做啊?”
“一共五家,你们是最大的医院。”
“什么?有这么多医院也在做?我还以为全世界的灵芝人都来我这里报到了。”
“可能你们医院规模大,交通也最方便吧。”
“能不能告诉我另外几家医院的名单?我想和同行交流交流心得,谢谢!”
蔺桷凭着给上级单位留下的好印象顺利拿到了医院名单。才看第一眼,她就顿悟了自己不仅在本院是个倒霉蛋,在别的医院眼里也是冤大头!
她终而复始听见来访的人抱怨如何舟车劳顿才从郊区赶到市区来找她,让她千万可怜可怜他们这些远道而来的人,尽快为他们解决难题。
“郊区的医院明明东南西北各有一家!”蔺桷愤恼地想,“原来都把人推到我这里来了!全他妈的都是一群贱人!”
她立即把这件事打电话汇报给了冯钢。
冯钢给的回复是:“这种事只有院长才有能力协调。叶院长最近出差了,特别忙,过段时间再说。”
蔺桷就这样等啊等,催啊催,每次冯钢都以新鲜的理由拖拉,并鼓励她:“这不正是锻炼你的好机会吗?今后遇上提拔的机会,这就是你最大的工作亮点。”
蔺桷被迷魂汤灌得晕晕乎乎,再也不好意思三番四复骚扰领导。
某天中午,趁着访客都去吃饭了,范越哼着小曲儿提了几个饭盒子来了。他说是沈网要他来关心关心她。
面对范越的问候,蔺桷崩了弦,声泪俱下地倒怨吐苦。
范越欢快地吃着沈网给蔺桷点的外卖,聆听她无穷无尽的辛酸故事,直到她被自己的口水哽住。
“你跟我在下面混了这么久,竟然连我神功的一寸皮毛都没有学到,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我的哥哥,你什么时候教过我神功了?”
“用得着我说出口来的,也称不上神功了。耳濡目染你也不会,只能证明你资质鲁钝成不了大材。”范越沾沾自得道,“你瞧你哥哥我,除了天大的人命官司,什么时候加过班熬过夜?值得我耽搁吃饭的更是少之又少。”
“可是我这里这么多人、这么多资料,不熬夜不加班怎么可能做得完?”
范越乜了她一眼:“所以你有没有发现你越做越忙?来的人越来越多?“
蔺桷想了一想,又翻了翻登记册,惊讶地叫道:“真的!你怎么知道?“
“蠢材!你不是也知道其他医院把人源源不断输送过来了吗?一定是你的口碑太好,一周七天白夜无休,所以人家趁势劝那些心急火燎的灵芝人到你这里来速战速决。“
蔺桷瞪眼:“还有这种事!“
“灵芝人圈子又不是什么密不透风的组织,你难道和他们没有情报上的交流?“
“以前是有,不过后来我有点忙,好久没和他们联络,聊天群我也很少看……“
范越弯曲指节照着桌面狠狠一敲:“现在、立刻、马上去看!“
有访客吃完饭陆续回来了,范越嫌这地方晦气,只在蔺桷耳朵边上悄悄说了一句:“记住,什么时间做什么事,天王老子也奈何不了你!“说完便脚底抹油逃之夭夭。
蔺桷细细回味范越的教导,当天下班之后的两个小时,她照着范越遣发人的样子鼓起勇气下了逐客令。
事情当然远不如想象般顺利,她又是哭诉自己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得休息,又说再不回去给房东交租马上就会流离失所。磨磨蹭蹭又过了两个小时,她终于得以逃出生天。
不枉她口干舌燥,竟然真的做到了不熬通宵!
她一而再、再而三向所有来访的人强调她的工作时间仅为周一到周五的白天,因为万事开头难,一切都没有头绪,所以头两个月她才常常陪大家熬夜并且牺牲掉周末私人时间。她的精力已不允许再搞疲劳战,半夜和周末仅限于处理十万火急的情况。
面对抗议蔺桷也曾无比忧虚,害怕他们一状把她告到叶强那里去,万一她因此失业,肯定会沦落到和他们一样的境地。
“我要是失业了,换个人来不见得肯下死力替你们说话办事。你们也看到了,这就是个狗都不来的部门,若不是因为我是灵芝人,谁会愿意来这里上班呢?另外,我劝远道而来的朋友们选择就近的定点医院反应问题,这样你们轻松我也轻松,大家都堆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呢?我回头肯定要举报那些把你们推诿过来的定点医院,你们别着急,我一定帮你们投诉到底!”蔺桷新找了一条自觉不错的理由。
人性都一样,面对争端,双方互相撂下狠话就看谁的胆更小、心更虚。这次蔺桷咬定要赢,她把软弱和慌张藏匿起来,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既富有同情心、又被医院剥削得和他们别无不同的弱势员工。
经过一个月的拉锯战,她终于成功争取到了名义上的按时下班和正常周末,终究因为工作性质特殊,大部分时间仍需常常加班。
直到最后,也没有领导同事来诘问或苛责过她为什么不加班,这时她才彻悟根本犯不着累死累活拼命保住这个人人避如瘟神的岗位,这简直就是为她量身定制的铁饭碗啊!
由于日日夜夜都为了同伴的纠缠愁得焦头烂额,她竟很少再为盛典的销声匿迹而伤春悲秋。只有在忙里偷闲打电话给盛典家人时,她才隐约得知盛典似乎去外地出差一直没有回来。
蔺桷照旧对他的家人嘘寒问暖,解释自己现在因工作岗位变化,短时间抽不出时间去看他们了。盛妈听说蔺桷很难再像以前一样里里外外打理他们一家的老小看病事宜,态度明显淡漠降温。蔺桷心中渗涌出没意思的滋味,他们仅把她当作一件行方便的工具,一旦失去功能,还留着干嘛呢?
蔺桷按照范越的建议,试着联络以前聊得上几句的灵芝人朋友。长久疏懈维护的友情就像年久失修的破土地庙,临到用时再去求神拜佛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她还没问出口,人家倒是酸不溜丢地问她为什么交了盛典当男朋友都不请他们吃饭,是不是太目空一世了。蔺桷被抢白一顿之后自讨没趣,只好重新跑到论坛上探查虚实。网络时代的好处就是只要你有心,总有一些蛛丝马迹可循。她踏破铁鞋,终于发现有人在网上贴出了全国各大解决灵芝人上访问题的定点医院目录,还贴心备注了每家医院的体验感。在香医大附属第一医院的备注里赫然写着“接待人员是女的,十分难得的是她也是灵芝人,年龄30岁左右,她办事算各家医院里比较尽心尽力的,可惜说话没有分量,回复的结果不尽如人意。另外,她频繁自称与两三位很有权势的灵芝人有密切来往,尚不知其真假。”
看到被人这样赤裸裸地公开观察和评价,蔺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自以为还能多撑一段时间的瞒天过海之举,很可能早被陈怡竹、棠烟雨、朱霄灯乃至盛典知悉了。
她羞悔难堪地躲进被子,立誓绝不再干这种出乖丢丑的事。
仅仅一顿饭的功夫,她又改了主意。她已经认清现实,自己不能再像学生时代那般假高洁,既然没人戳穿,她也没有利用陈怡竹等人的名声伤天害理,不如等到真有人讨伐她的时候再说吧,保住饭碗要紧!她打定主意要学人做条癞皮狗,在这世上,脸皮薄的人没有资格生存!
蔺桷猜得不错,棠烟雨如何不知道她的小九九?这回打拥堂的灵芝人投诉,就是陈怡竹的意思,她想再度试探政府对这个群体的关注程度,以及对他们胡作非为的容忍底线在哪里。
而陈怡竹的死对头——也就是梁江龙们——也在政府高层和他们所织就的各行精英信息渠道中宣播誓与陈怡竹等底层刁民割裂的决心。让定点医院来平息这次集体闹事风波,正是他们向政府献出的佳策。
云篆和清风两支球队闹出震动全国的丑闻,影响绝极深远恶劣,终于唤醒了政府对灵芝人不安定因素的注意。为了郭子聪集体自杀的歌迷,为了要见朱政敏而冲击政府的事件本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灵芝人群体平日违法犯罪的事也不少,就因为以往一直小看他们翻不起大风大浪,遂一并同其他不甚紧要的社会矛盾搁置在了一边。
事不过三,政府终于意识到不能不拿出一点姿态来敲山震虎。梁江龙他们急于维持住多年苦心经营的上层路线,想一石二鸟把陈怡竹的坏心思斩草除根。而陈怡竹丝毫不把他们放在心上,巴不得闹得越大越好。获得政府的正面关注,恰是她筹码成熟的标志。
这一年,蔺桷回到雀研所复诊,排队取号时收到很多人半强半迫塞过来的传单。花花绿绿的纸张看似缤纷,内容毫无二致全都在邀她加入一支名叫“扶翎会”的组织。她稍作打听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但凡当初跟了陈怡竹的人,统统加入了扶翎会。
“居然取了正式的名字……”据她几个月来的观察,很快弄清她的偶像郭子聪并不属于陈怡竹一派。既然灵芝人内部目前只有两派,那么郭子聪自然属于另一派了。网上给这另一派起了一个外号叫作“滴翠帮”,起名是源于香国市的名胜滴翠山最高的主峰常年笼罩在云雾之中,寓意这一派的头头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一个名叫梁江龙的人,世人穷尽方法也打听不到其他领袖更多的信息。
蔺桷在懵懂中领悟到了郭子聪音乐作品存在的意义,她的命运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如果不是她,也会有其他的蔺桷走上和她相同的人生之路。她心中一暖,再次为郭子聪所作的一切表示感激。为此,她坚定地拒绝了围住她劝她加入扶翎会的男男女女。
”小姐,你想保持中立可是不行的哟!灵芝人必须要团结,凡是妄想独善其身免费享受我们争取的革命果实的人,都不可能有好下场。“有人自以为看破了蔺桷的心机,直白地讽刺道。
”谁说我要中立了?我告诉你,我和陈怡竹是一间病房出来的!棠烟雨也是我的好姐妹。就算是这样,她们也没人阻止我加入滴翠!“
无异于在狼群里丢进一只小羊羔,所有耳闻蔺桷厥词的人,都停下手上的事层层聚拢。
他们脸上的表情夸张如见杀父仇人,浓重的呼吸导致周围的空气逐渐浑浊。
就在她懊悔自己一把年纪还不晓得审时度势的时候,雀研所的保卫人员走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蔺桷见状高声疾呼招手,全然不顾刚才豪言壮语的英勇气派。在保卫大哥的护全下,她杯弓蛇影地做完了复查,又重金求他开车送她下山,才算回过了魂。
经过此次教训,蔺桷反复告诫自己再也不能耍帅。就算要拥护郭子聪,以她的本事顶多只能默默地支持,绝不能像今天一样置自己于危险之境。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这不叫懦弱,叫能屈能伸。“
她逼迫自己丢掉以前为人处世的习惯。独来独往、少说话多做事,不攀龙附凤、坚定立场等原则,不单不适用于她目前的工作生活,反而会带来巨量的麻烦和不便。
为了生存,究竟要妥协到哪种程度才够呢?
工作带来的也不全是糟糕情绪。有一些灵芝人并非陈怡竹安排来胡搅蛮缠,而是真诚地来寻求帮助。蔺桷无法完全分清哪些是故意来捣蛋的,所以干脆一视同仁,只要能帮的都帮一把。获得了援助的人对她感恩不尽,每当他们满脸泪痕或是带着笑容向她道谢时,她从其中获得了从未有过的成就感。
蔺桷接受了被盛典抛弃的事实。在繁忙的工作间隙中,她无数次对着镜子痛哭失声。有时她明明哭累了,心脏像打了麻药似的不痛不痒,却发现眼泪仍然不受控制地自流不停。
失去爱情的她以为不可能撑得下去了,奇妙的是,就算再痛苦她也没有想过用结束生命来“解放”自己。
“像我这样的人,不顾惜生命的话会遭天谴的。”在郭子聪歌声的陪伴下,她一有空就为自己鼓气。
春去冬来,一年过去了。蔺桷注意到越来越多来访的人左耳垂下纹上了同一个羽毛形状的刺青。
终于有一天,她向一个比较和善的人请教他的纹身是怎么来的,有什么含义。
那人宛如听见数学博士不懂勾股定理一样震惊:“你竟然不知道扶翎会吗?这是我们入会的标记。你……没有!难道你站滴翠帮?”
蔺桷警醒道:“扶翎会我是听说过一点,滴翠帮是什么我不晓得。你也看到我整天忙得跟陀螺一样,对外界的事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那人脸色缓和一些,掏心窝子地劝导蔺桷:”既然是这样,我劝你赶紧加入扶翎会是真!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别介意,我看你也不像出身富贵之家的女儿,想必和我们一样都是草根阶级。我们这样的草根最应该感谢的就是陈董,如果不是她,雀研所怎么会收穷人呢?“
蔺桷好笑又疑惑,当初她不仅没享受陈董的红利,相反,恰恰是因为滴翠帮培养了郭子聪,才使得全社会对灵芝人有了更深的了解。
”现在只要是左耳下没有羽毛纹身的灵芝人,一概被划为滴翠帮的走狗,到死都会遭到针对和打击,你可要小心别做了冤死鬼。“那人临走之前好心提醒道:”我听外界说你和棠烟雨是朋友,但就算是她也保不得你。有时候我也觉得我们内部有些人挺偏激,可是我们也没办法,就跟蚁后指挥工蚁一样,上面的人叫我们往哪儿我们就往哪儿,独异于人的迟早会被视作叛徒消灭掉。“
蔺桷躲在这鬼都嫌弃的角落里,依然摆脱不掉外界斗争带来的飓风侵蚀。如果硬要躲,那就不能再在这里上班,否则天天面对这么多灵芝人,她相信很快就会有人把她列入扶翎会的敌对名单之中。
现今她处理事务不再毫无头绪,经过她和其他部门的不怠努力,总算把不合情理的人拒之门外,尤其是想要借此机会推翻合同规定的就业、出国和寿命条款的人。政府终于发出严正声明,不会因为任何情况而更改合同,如果以后科技发展带来新的变化,便按新人新合同、旧人旧合同执行。另外如果再有人异想天开通过扰乱社会秩序达到个人非法目的,一概剥夺其复查资格。换言之,这个人将活不过一年。
此后,蔺桷的工作重心就放在了灵芝人的其他问题上,例如与雇主之间的矛盾、与其他同伴之间的矛盾、遭到歧视和社会不公正待遇的投诉,最多的则是灵芝人内部黑恶势力制造的种种麻烦。一旦香国市出现了涉及灵芝人违法犯罪的案件,警察局总是不忘叫上蔺桷一起审案。除此之外,被灵芝人□□侵害了利益的普通人到警察局报案的时候,蔺桷也必须到场斡旋——因为灵芝人动不动就把”歧视“”迫害“等词语挂在嘴边,让公职人员恨得牙痒痒,嘴上还不得不软言细语安抚他们”脆弱“的心灵,以免他们打电话召来更多的同伙声援。警察们吃一堑长一智,无数次灵芝人静坐抗议游行的惨痛回忆,让他们几乎放弃使用暴力执法权,转而选择更加适用于敏感凶恶群体的怀柔政策。
”毕竟他们心理生理都不健全,不能把他们当作正常人来对待。“
这句话蔺桷在警察局里听他们说得耳朵起茧。她无法冷静地接受他们的评价,可同时她也明白他们的无奈,换作是普通人大闹警察局,早就二话不说拘留了。
灵芝人经过三番四次的试探,总结出了一套又一套对付政府的经验。”歧视“这个全球政治家闻之胆寒的词,便是他们最好用的核武器。只可惜政府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不堪一击,终究不肯放开合同对他们的约束。
这一年陈怡竹在正式成立个人帝国的同时,也摸清了政府当前的态度。只要不是大的流血事件,政府是不愿主动招惹他们的。分布在全球的几大实验室运营了小半年,情况还不错,第一批黑市阿刻索的流通也进入到了收尾阶段。根据她的计划,以朱政敏为代表的几个老科学家不出意外地因为内斗被踢出了科研团队,她的手下已经和他们联络上了感情。
”失恋的蠢男人在心情最低落的时候遇到一个对他嘘寒问暖的女人,那还不是手到擒来?“陈怡竹喜欢这个比喻。
因为事事顺遂,尝到甜头的她日渐自负,对于滴翠帮派过来说和的人一概拒之不见。
当滴翠恍悟到陈怡竹绝不是小打小闹之后,再想出手干预已为时已晚,但不管如何后悔,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顶上去。如此一来,滴翠除去维护政府人脉的工作和通过文化艺术渠道感化社会之外,还不得不耗费巨量精力与陈怡竹斗智斗勇,以免被她吃干抹净。
他们本来全是追求精神高远境界的文人雅士,被陈怡竹这帮小流氓强行抹黑了形象不说,还要放下身段和他们纠缠竞争,大家不免觉得心灰意冷。为了重振士气,有人提出“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恶人终需恶人磨,不如换个思路重新吸收新鲜血液,甚至可以从陈怡竹那边挖墙脚,夺过几员大将搓搓她的锐气。
双方互相安插间谍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从明到暗,滴翠打听到的是陈怡竹自始至终都没考虑过和他们合作共赢。她这份儿贪婪的野心令他们头痛无比,二十多年前计划好的一切,很可能因她的出现而毁于一旦。
除了瞧不起陈怡竹的拙劣手段,他们从源头上就不认同她做事的理念。他们认为通过对灵芝人实施精神和人身控制来形成一个对社会安定有威胁的小型群体、操纵他们伪装成弱势群体横行霸道,是绝不可能让国家松口放宽其寿命限制的。
滴翠的潜移默化和陈怡竹的粗暴露骨碰撞在一起,就像是冰与火的交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陈怡竹的宏图中包含了吞并滴翠这一步,滴翠也深悉这一点,所以两派的斗争日趋明朗,手段从最初的街头肉搏,扩展至金融、文化、娱乐等产业的经济战。如果是一场堂堂正正的比赛倒也算了,偏偏陈怡竹最喜欢使阴招,滴翠有不少得力干将都被陈怡竹手下的小喽啰尾随、偷拍乃至殴打绑架过。
闾节就是不幸遭遇过敲诈的人员之一。他年纪虽然大了,但自认艺术家有些许风流习性并无大碍,反而很益于激发艺术创作的灵感。不过他虽有一肚子花花肠子,却是个怕老婆孩子的人。当有人打电话给他说拍到他和四个不同女人上床的视频之后,他吓得魂不附体,即刻躺倒在地。
曹迩遐闻讯赶来,看见闾节那几乎半中风的落拓模样,觉得他是可怜而又可笑。
闾节抖抖瑟瑟地揽住曹迩遐,他仿佛是一个被遗弃在养老院中弥留的孤寡老人,浑朦的眼球里流出的眼泪布满他皮肤皱褶的每条沟壑:“他们……他们说要把我的视频发到网上去!我……我他妈活不成了!”
曹迩遐极少听见闾节骂脏话,他关切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帮你叫救护车?”
闾节惊恐地制止他:“不要!不可以!你不是要送我去死吧?”
曹迩遐见他身体健康并无异常,放下了一颗心:“你说他们拍到你的视频,究竟有没有这回事?不会被骗了吧?”
闾节羞惭气恼地揪紧头发:“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这种事以前也有,不过都是想骗我的钱。但这次不同,他们连时间、地点和人名都说得一点不错,视频也发到我的邮箱里,我看过了……”
“给我看看。”
“那怎么行?我都删了。”闾节恨曹迩遐在这种时候还拿他打趣。
“你想哪儿去了,我只是想看看是从什么角度拍的,是酒店的人在房间里安了摄像头,还是你的女伴用的美人计。”
闾节听完他的提醒,双腿登时有了劲儿,他爬起来走到办公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藏在隐秘文件夹里的视频。身为长辈,他没脸跟着徒弟一起再看一遍,自觉地躲到皮椅里去面壁了。
曹迩遐忍住笑意,耐着脾性浏览老师那并不香艳、反而让人打哕的短片。他时不时地在键盘上敲击一下,顺便发表几句评论:“可惜呀可惜,这几个女人的叫声好生迷人,可惜看不见她们的脸。”
闾节没有听出讥讽,反而一拍大腿骂道:“好啊!原来这几个臭婊子联合起来害我!每次都是我随机挑选的酒店,怎么次次都只拍到我一个人?”
曹迩遐统计了视频的时长,最短的三十几秒,最长的也不超过一分钟。画面中苍老憔悴的闾节歪嘴斜舌、大汗淋漓,仿佛博尽了老命。他不免对视频中的女人怀了同情之心。
“他们要你做什么?”
“他们要我当他们的线人,把郭子聪和他背后的枪手老实交代出来。”闾节发黄的眼珠里含有毫微求乞的意味。
“哦?我倒是没什么意见,这样一来我也可以沉冤昭雪。好事一桩!”曹迩遐乐了。
“你明知道不可能!你别以为上头看起来都是斯文人,逼急了也是要下狠手的!要是暴露了,你离死也不远了。”闾节甚为惶恐,仿佛曹迩遐一死,他也要跟着进骨灰盒。
“身为艺术家,流芳百世、活在世代民众心中才是至高无上的目标。有几个艺术家是长命百岁的?我就是真的死了也值!”曹迩遐越说越起劲。
闾节梗着脖子,紫涨面皮气急败坏地吼道:”你这个孩子怎么能这么自私?你就不考虑考虑别人的安危?“
曹迩遐冷笑一声:“当初也没人考虑我的安危呀。这件事过去这么久了陈怡竹还死拽着不放,证明她当年就掌握了证据,你现在不过是掩耳盗铃。”
“不行不行!如果从我嘴里说出去,和立刻判死刑有什么两样?”
曹迩遐笑道:“事已至此,我想你也看清面前的两条路了,要命还是要名声,你比我会选。”
闾节犹如坠进一口枯井,霎时没了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