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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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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表姐和陈怡竹一起极力劝阻,周婷绝难忍受盛典被一群底层蝼蚁随意欺负。可是表姐说得对,她不是一向以耐心和冷静自傲的吗?要令盛典浪子回头,非得让他经受社会的残酷打压不可。另外,鉴于表姐冒着极大风险替自己办妥了陈怡竹的事,她也不能死不听劝。

这次陈怡竹很是走运,否则表姐也不可能真的瞒过爸爸的法眼联络上那家药厂。若是一般家庭,一定会认为是父亲为了让女儿多活几年而罔顾法理,可是周婷很清楚,他老人家不过是想借用陈家财力,却又拉不下脸和陈怡竹的老爸言归于好——当年作为激进的反阿刻索派,陈爸偏偏又是生产阿刻索的最大受益方,双方自然对彼此恨之入骨。可是陈家这块肉骨头,自己不要就等于白白送给总统席位的另外几个竞争者。陈怡竹的出现完美化解了这个矛盾点,最让人心情舒畅的是这一切都避开了陈家所有与陈怡竹作对的人。

周婷仍在学校里混日子,草草读着心理学的博士研究生。毕业对她不过一句话的事,痛苦的是她十年来始终找不到精神寄托,唯一可以肯定的目标就是和盛典结婚。

虽然博士学位是她逃避现实的幌子,可好歹也提供给她一个了解男女思维差异的渠道。书本理论联系上盛典表现出的种种,她知道强迫他留在身边终不长久,于是忍痛“放虎归山”。她等着这只早就失去野外生存技能的老虎在经历过失败之后,自断爪牙回来求她重新圈养。

她成日里不做其他,专等各路眼线把盛典每日去了哪里、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无巨细报给她听。她轮轮回回地观看偷拍来的视频和照片,用手指摩挲勾描着他画面上的面容,忖量着他又瘦了多少。变态的□□和处女的幻想把可怜的女人织成了一块铺在冰冷潮湿地下室里的破地毯,散发出令人发毛的古怪气味。

她拥有每一个和盛典睡过的女人的详尽档案,大大小小的盒子塞满整间微型图书馆。目前放在写字台上的那一只,属于蔺桷。

蔺桷,一个和阴沟蟑螂一样卑贱的女人,竟然有幸可以和她成为同病房的病友,还先于自己品尝到了盛典的□□——且不止一次。她是盛典离开自己后,在他身旁打转时间最长的女人了。

周婷想起她就替盛典不值、替自己不甘。嫉妒之火将她的心反复煅烧,十几年了,她仍不习惯这种厉如烙铁的焦灼之痛。

“迟早有一天要她死得好看!”周婷无数次在梦中赌咒。

不知这算不算是蔺桷的殊荣,周婷对和盛典有染的其他女人都没有太多的关注,仅有蔺桷让她产生了这般强烈的憎恨和杀意。

总算蔺桷拥有幸运女神的庇佑,周婷无与伦比的耐性让她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虽然事主本人从来不这么认为。

自那晚两个大男人像初中生一样决一死战,蔺桷有好几天没有见到盛典了。他的伤必然已经完全康复,她却依旧悬着一颗忧心。除了下班之后在他的出租屋里傻等,她不敢给他打电话,更不敢向他的爸妈哥嫂打听他的去向。

正当她终于下定决心无论盛典如何打骂,也要请假去找他的时候,她接到了医院组织青年职工爬山的活动通知。

她想拒绝,不过碍于报名的人太少,轮到她的时候已经推不掉了。像她这样工作在暗无天日的车库里的人,平时讨好同事都来不及,哪有胆量得罪他们呢?

“只好等爬完山回来再请假。”

她强颜欢笑跟着同事一起坐巴士来到近郊的滴翠山。这座山是市民休闲常去的景点,但因山腰以上特别险峻,所以鲜少有人愿意登顶。这回为了锻炼年轻人的意志力,医院要求大家发挥团队精神,一定要集体攀上顶峰。

蔺桷在参加灵芝人的爬山群活动时来过。滴翠山除了风景秀丽,还有一个特色便是野猴成群,极喜聚在必经之路上向旅人索要食物、抢夺背包,或是跳上游客的肩膀兴风作浪。蔺桷深知猴子野蛮,在路上数次好心提醒,但大家忙着聊天,根本没人理会她这个透明人。

蔺桷一心记挂早点回家找盛典,既然别人不搭理她,她便沉回自己的思绪里了。

为了避免没伴的尴尬,她借口体力不好,刻意与大部队拉开距离。然而不止她一人垫后,另有一名女同事是真的不喜欢爬山,一路上仅仅领先蔺桷两三米。

刚过山腰,路上的行人明显少了许多。蔺桷和女同事也不交谈,自个儿气喘吁吁地抬脚苦行。

路边零零星星出现了几只肥硕的大野猴,懒洋洋地看都不看行人一眼,一副吃饱喝足的大老爷样儿。

有好心的男同事问过蔺桷她们要不要结伴同行,蔺桷有点不好意思,那女同事也不想拖累别人,于是一同婉拒了他的好意。

“山上猴子多,你们两个见了躲着点儿走。”男同事临走前提醒道。

女同事笑着说:“不怕的,我路过的时候它们老实得很!万一遇到泼猴儿,我手上这支特意在山下买的震猴棒正好发挥作用。”说罢得意地举起竹棍。

蔺桷抱着少管闲事的心态没有插嘴。

快要到达山顶的最后一段路程,几只干瘦的小猴崽子突然从树梢上一窝蜂窜下,跳落到女同事的双肩包上以追云逐电之势拉开拉链。包里的东西洒落一地,女同事被吓得花容失色,抱头蹲在地上厉叫不止。

蔺桷见势,捡起她掉落在身边的竹棍往小猴子身上扫去。猴子们挨了打,摸清敌对目标后龇牙发出“呜呜”的威胁声,前四后五把蔺桷紧紧团住。

一只小猴子攀住蔺桷手中的竹棍往上爬,伸出利爪马上就要朝她脸上挠去。

蔺桷情急,向那名因自己挺身而助才脱险的女同事呼救,然而她只蹲在原地一动不动,眼见是铁定不会施援手了。

蔺桷万念俱灰,在猴子们把她扑倒之前本能地举手护脸往后退。这段路没有安装护栏,她一失脚跌了出去。

也不知滚了多久,她只觉从头到脚被一群恶人用木棍和鞭子不住地抽打,失重的感觉比身体的疼痛更令她恐惧。

山上虽然陡峭,好在密林丛生,蔺桷在撞上几棵大树之后,终于没有继续滑落。

等搜救队员找到她,天已经黑尽了。

她在迷迷糊糊之中意识到自己被搬上担架,浑身被带子绑得牢牢实实,颤颤巍巍地在黑暗里被抬着往下走。

“原来这就是坐滑杆啊。”她仿佛做梦一般地想着。

真正清醒过来时,已有四五名戴着口罩的医生站在床前等着问话了。她费了好大功夫才听懂自己现在身处ICU的病床上。

蔺桷认出带头的是创伤外科张主任,在他旁边是自己的老领导沈副部长以及人事部刘部长,最后一个是当初力保自己入职的泌尿外科付主任。

蔺桷心尖一凉,以为他们一起来通知她以她的病情神仙也回天乏术了。

一旁的护士探过头来委婉提醒:“病人现在神智还不是很清楚,身体也很虚弱,可能要耽搁点时间。”

“等不了了!”创伤外科张主任粗声粗气地打断她,“我直接问了。蔺桷,你知不知道自己什么情况?”

没头没尾的话让蔺桷愈加肯定自己病情严重,她噙泪道:“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人事部刘部长扬手制止了张主任,她拿出多年来和员工谈心的高超技巧,让蔺桷相信自己完全可以恢复得比以前还壮实。

经过刘部长的亲切安抚,蔺桷的脑子逐渐恢复正常运作。看着刘部长为自己操心的模样,她又有点感动又有点好笑——她当然对灵芝人的康复能力信心十足!

正当她沉浸在自己的小心思里,猛然觉得腹部有一台搅拌水泥的机器在努力地把她的内脏打成肉酱。

床边的几位领导见状也慌了,蔺桷的主管医师赶紧下医嘱要护士给她打一针吗啡。

沈部长急道:“我同意张主任的意见,不能再拖延了,否则这孩子性命难保!”

付主任道:“我来问她。你们去外面等我。”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最终陆续退出病房。

待蔺桷的剧痛稍有缓解,付主任抓紧时间俯身拍了拍她的手臂。他的眼里流出复杂的神色:“小蔺啊,都怪我几年来不够关心你,辜负了小戴……你听我说,你的病情很不简单,必须得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不是……是不是曾经进过雀峡生命研究所?”

这个问题如同有人霍然罩了一只黑布袋在她头上,教她慌乱失色,连呼吸都给忘了。

她的反应映在付主任心上,已然明了七八分。

过了几秒,蔺桷硬笑着否认:“付主任,我不知道你的意思……”

万一被发现是灵芝人,她很可能会被赶出医院。这是蔺桷此时此刻最为担心的。

付主任叹口气,仍旧用和善的语气劝道:“小蔺,这仅仅是我……我们几个和你的主管医生的猜测,可是我们不是在恶意挖探你的隐私。你的跌落伤很严重,除了手臂和小腿骨折,还有严重的腹腔内出血和轻微的脑震荡。本来回到医院拍完CT就要立刻为你做手术,可刚开腹就发现你的情况和一般人大不相同。为你主刀的张主任说你的伤势看起来根本不像才受伤十个小时的病人,倒像是过了好几天的病人了。你的部分脏器已经逐步愈合,这是件很不妙的事。你的愈合能力太强导致了严重的肠粘连,医生根本无从下手。虽然听起来愈合能力强是件好事,可现在它们都乱长在一块儿了。还有,你的粉碎性骨折还没来得及复位固定就已经长得七扭八歪,必须先敲断了才能手术。这些都是我们医院无法处理的,必须转去专业的医院。如果你还不快点告诉我实情,能够承担得了这个后果吗?”

付主任一席话听得蔺桷冷汗直冒,又因为欠过他一个天大的人情,哪敢再作欺瞒。

付主任急忙问道:“你们是不是有专门的外科医院?你知道不知道电话?”

蔺桷曾听棠烟雨说起过谁谁打群架受了重伤,被送去雀研所的外科医院治好了。她从未预见过自己也有这么一天,故也没曾记下过地址和电话。

付主任安慰道:“既然已经确认了情况,你就安心休息,我这就出去找人商量,一定尽快给你转院。”

望着付主任瘦小的背影,蔺桷涕泗横流,她愈发舍不得离开这家医院了。

刘部长等人得到付主任的答复,全部陷入沉默。

付主任催促:“你们想想有什么老熟人老同学,赶紧打听一下怎么转院呀!”

沈网一拍脑袋:“瞧我也是老糊涂了,这不是有个大家都认识的现成老熟人嘛!找朱政敏呀!”

刘部长身为人事部部长组织了这次爬山活动,她是最怕员工发生意外的,要是蔺桷真的死了,她要怎么和上头交代呢?于是她主动接下了联络朱政敏的责任,可怎么也联系不上他本人。她又想起了香医大的副校长罗孚,作为香医大的教学医院,她和他常有往来,知道罗孚现在带着一批研究生在攻克阿刻索。

罗孚一听是戴青叶的女朋友有难,立刻亲自替她联系了雀研所专为灵芝人提供诊疗服务的外科医院院长。

两个小时之后,蔺桷被推进了那边的手术室,十二个小时之后才被送回病房。

护士说她很快就会恢复到和正常人一样了:“你这样的伤,普通人要在床上躺两个月,而你只需要一周就可以出院回家。对了,以后一定记得告诉你的家人、朋友、同事,你受了伤千万不能去普通医院,一定要回我们这儿来,否则不仅治不好你,反而很可能会丢了性命。有的病人制做了提示卡片贴身挂在胸前,上面印有自己的特殊情况和我们医院的地址电话。万一出了事故,不知情的救护车赶来也能第一刻看到它,然后把病人送过来。这个办法挺好的,强烈建议你回去照办。你们的命是花了好大代价才换来的,要更加保重才行呀。”

蔺桷住院,医院派了同事过来例行慰问,留下一些水果和一只装有少量现金的信封。蔺桷很难忘记他们进到这间三人病房时脸上好奇和惧缩的神情。也不怪他们,谁让另外两个病友是混□□的地痞流氓呢。大概除了专供权势阶级的VIP病区,其他病房收的大部分患者都是这类专门从事特殊行业的灵芝人吧。

蔺桷很难开口与他们划清界限,她莫名其妙有一种和坏人同流合污的羞惭。同事们回去之后会怎样描述这难得的经历呢?按理说,医院里上班的人大都有强大的包容心和见惯不怪的麻木,可也难保大家不想为疲乏紧张的工作增添一点笑料。

蔺桷的心情十分低落,既找不到盛典也不敢告诉老家的妈妈。孤零零的她不住地叹气,旁边的病友向她搭言问好,她不想和他们有所牵扯,借口嗓子疼不肯多说一句。

两人自讨没趣也没再理她,继续唧唧呱呱大声聊天,蔺桷想不听都不行。

病人甲兴致勃发地向病人乙炫扬自己的“奋斗史”。这名自称甸哥的男子是外科病房的老伤员了,他小学便打混街头,过上了日夜颠倒的喋血生涯,打架受伤对他好比是家常便饭。他17岁在一场械斗中几乎丧命,多亏了老大路子广,把几个马上就要断气的兄弟送进雀研所一顿加强改造,嘿嘿!现在出来干架,比一般人更豁得出去了。

“哈哈哈,你别说,虽然少活个几年,但老子现在爬到了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地位。再进几次这个病房,我妥妥能坐上我们片区老大的位置!”甸哥志存高远地拍拍胸膛,笑得像个满脸都是皱纹的老年人。

他的家属担忧地拉住他:“别乱动,伤口又裂开了。”

“别管我!老子是不死之身!”

病人乙眼中难掩羡慕之情,他名叫容沙,自述只是一个在各个圈子之间跑腿递话的小喽啰,他的梦想就是通过现阶段的考验,进入陈董旗下的正规公关公司。

“哥,你以后可得罩着点儿小弟呀。咱们这么有缘分,以后我要是得到圈儿里一手的劲爆消息,一定第一个通知你!”容沙似乎时时刻刻都在锻炼他的社交能力,以期早日成为一个长袖善舞的人才。

甸哥对他所说的东西不甚了解,且不怎么瞧得起这号谄媚的人:“你说的圈儿是什么圈儿?我听不懂绕弯弯的话。”

容沙叫他老婆关上房门,估摸边儿上蒙着头的蔺桷睡着了,才低声赔笑道:“哥,我们这行不比你们威武雄壮、豪迈潇洒。我们都是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的低贱人。我这种级别其实就和快递员差不多,每天从上线那里拿消息,然后满城里传口信儿。我说的圈子不方便在这里详细透露,举个例子吧,你们道上的哥哥们算是一个圈子,平时里哥哥们去消遣玩乐的夜店也算一个,雀研所外面灵芝人开的商业街也算一个,还有什么工厂、商场、学校、警察局、法院、海关等政府机关……哦!还包括这家医院,都是我们常去的圈子。你别看我这副尊容,手里却掌握了不少重要的情报呢!当然,出于职业操守和保命的缘故,我是不能透露丝毫的了,不过以后哥哥要是有什么想知道的,我一定竭尽全力为你效劳。我现在在尝试着主动发掘情报,等我混得出息了,就有资格被推荐去陈董的公司——你知道她是谁吧?陈董亲手管控的公关公司,正式员工地位非同凡响,到那份儿上形势就颠倒了,就该轮到别人死皮赖脸求着给我送线索了!谁叫灵芝人有他妈一大半都靠陈董吃饭呢?她老人家的一起一坐一个眼色,都是指引大家发财活命的灯塔!”

实际上甸哥并不像他吹嘘的那么有前途,他在团伙里根本连报信员的边儿都摸不着,只不过男人们出来混,免不了要夸夸其谈。容沙在他看来比小弟中最杂碎的还要弱小十倍,竟然因为自我包装得当,而渐渐高大了起来。

他不顾身上的剧痛和亲属的阻挠,坚持下床坐到容沙的边儿上亲切地握住他的手,动情而诚恳地说:“容老弟,你以后就叫我一声甸哥,千万别跟我见外。以后有谁找你的麻烦、不尊重你,你一定告诉我,哥亲自用这双拳头替你把他教训得服服帖帖!”

翌日清晨,容沙接了个电话嗯嗯啊啊了一通,便急不可耐地要在甸哥面前显摆显摆自己的本领。

”哥,躺着挺无聊的是不?我给你聊点有意思的解解闷儿。我刚收到个消息,“他撑起上半身看了看蔺桷,发现她只是木木呆呆地发愣,反正要说的也不是什么大秘密,于是捋捋嗓子继续道,”哥,你平时看球不?“

”什么球?我只爱看篮球。“

容沙一拍床板:”哥,你是哪家的球迷?“

”那还能是谁,当然是云篆队了!你不会不知道里面的门道儿吧?“甸哥望着远方道,”以前我有个挺能干的兄弟,就因为死不悔改非要支持风清,结果可好,手脚都被卸下来喂了狗。“

”那是那是,是我脑子蠢,竟然问出这种弱智的问题。“容沙一看没有机会举报邀功了,于是收起歪心认真讲故事,”刚刚我得到最新消息,今天早上五点,云篆的球迷和风清的球迷在佛图大桥上干起架来了,双方加起来至少有两百人!好几个家伙直接从桥上被扔进江里啦!我估计这会儿,该有几位得送进我们隔壁病房了吧。“

甸哥呆了半晌,脸上横肉颤抖不止,哭丧着喊道:“怎么这么带劲的事轮不到我?我要是去了,一定他妈地多掀几个下桥!”

“事情闹得太大了!你也知道佛图大桥是市里车流量最大的一座桥,这么一闹,到现在还在交通管制,听说救护车都开不进去!”

“早就该打了!我以前也揍过风清的那帮狗东西,可惜只有两三个人,恁他妈的不过瘾!”

容沙笑道:“哥,这次可不是单纯的球迷冲突。我们都知道云篆是陈董麾下的,你可曾听说风清是谁家的?”

“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我怎么知道?和我又没有关系。”

“此言差矣!那风清队是渡音娱乐公司亲手组建培养的,出于某些十分敏感且我还没打听到的原因,总之,渡音娱乐的的确确是我们大老板陈董的眼中钉、肉中刺。以前他们两方只是一些小摩擦,这回是来真的!有意思!有意思!”

甸哥对于打架斗殴之外的事情并不如何有兴趣,渐渐地走了神。

一个女人突然插话:”容哥,你说的渡音娱乐,是不是郭子聪的东家?“

容沙愕然,问话的是刚才还愣若木鸡的蔺桷,他神秘一笑:”没错,就是当红明星郭子聪的公司。怎么,你是他的粉丝?“

蔺桷点头承认。

容沙也不接话,蔺桷见他无意再讲,急道:“容哥,为什么陈……陈董和渡音有过节呢?”

“昨天来看你的,好像是医院工作的人?你在医院上班?”容沙答非所问。

蔺桷不愿在这当口得罪他,只能乖乖交代:“是,我是在医院上班。”

“哪家医院?你是护士?”

“我在香医大附属第一医院。我不是护士,是搞后勤的。”蔺桷故意把自己的工作内容和医疗撇离开,以免人家委托她找人看病。单单为盛典的家人求医问药,她已欠下了密密麻麻的人情债。

容沙立刻转头对老婆说:”真巧!我老妈正好要去那里看病,排了好久都没挂上号,黄牛号也买不到!天助我也,这位姐姐一定能帮到我们!“

蔺桷尴尬地看着他们沉浸在与自己无关的喜悦之中,等他们冷静下来才抱歉地说:”我只是搞后勤的,和医生们不打照面,很遗憾帮不到你妈妈……“

容沙脸色一凛,牵了牵被子对老婆说:”我有点头疼,先睡一会儿,吃中饭的时候再叫我。“

这人如此难啃,如果她不付出点代价是不可能听到下文了。虽说出院之后也能打听到细节,而且这么大的新闻,媒体必不可能放过。可担忧郭子聪的心让她有如芒刺在背,她只好服了软:”容哥,虽然我在医院里是个不起眼的杂工,不过如果你妈妈的病真的很急,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办法。“

她教容沙在家拨打急救电话,让救护车上门把他老妈接去医院急诊科,然后装作很不舒服的样子嚷着要住院。住院之后要请专家亲自来看,也相对容易一些。

”我妈只想看门诊,这样搞不是会多花很多的住院费?“容沙重新坐起,神情仍旧不满意。

甸哥打个圆场:”容老弟,我瞧这姐姐也是草鞋一双,不然怎么会和我们住同一间房呢?她一个探病的亲人都没有,你也别太为难她。现在这个社会没有背景想要办点事太难了,你既然是个孝子,也别心疼那点钱,早点把老人的病看好了不省心吗?“

容沙不傻,他才不信蔺桷那一套说辞,但由于不好驳了甸哥的面子,只好放弃进逼。

甸哥继续道:”既然这位姐姐……你叫什么?“

”我叫蔺桷。“

”好拗口的名字。既然她想听,你就接着讲呀,郭子聪的歌我也听过两首,还行。“

容沙一面点头哈腰答应着,一面缠着要蔺桷把手机号告诉他。若是再作推脱一定会惹毛甸哥,她只好把电话号码报给了他。

容沙笑道:“你也记个我的,我给你拨过来啊。”

蔺桷知道他要测试她给的是不是假号码,便道:“你先打过来,我不接。我的手还不太方便,等明天后天好一点了就存起来。”

容沙听见蔺桷的手机在她的床头柜上响起,点头道:“那我就接着讲。郭子聪的老板——也就是渡音娱乐的董事长——听说来头很不简单,可惜我知道得也不多。不过你想想,能惹毛陈董的,据我推测,除了在生意上和她有过节,剩下的只能是咱们这群苦命人之间的瓜葛了。陈董家是做药品生意的,不过这十年来也涉猎了其他的领域,云篆队不就为东家赚得盆满钵满?至于渡音娱乐,我记得除了郭子聪,另有一些小明星也是灵芝人出身的吧?放眼望去,整个国家只有他一家愿意培养灵芝人当艺人,资本家能干慈善家的事么?郭子聪也就算了,人家是真材实料,剩下的那群人连我都看得出来不过是化个大浓妆在舞台上假唱乱跳的丑角。文体向来不分家,陈董从体育界尝到了甜头,恐怕这会儿也想进军娱乐业了?那样的话,岗位又会新增一大把,能解决好多兄弟姐妹的生存问题!善哉!善哉!把我们哥儿几个招去当个保镖经理、经纪人,也是很不错的呀!”说罢向甸哥眨了几下眼睛。

蔺桷见他越扯越远,道:“意思是这次斗殴和郭子聪没什么关系?”

“咳咳,应该和他没有直接关系,我知道的是更浪漫的情节。听说陈董有一个从小暗恋的情人,他姓盛,长得特别帅。鄙人有幸见过他两次,同样身为男人也不得不夸他一句是真真儿的风流潇洒相貌堂堂!话说盛先生一直是风清队的死忠球迷,陈董一掷千金为博君子一笑,特意要为他买下风清队,却被渡音娱乐一口拒绝了。

而另一边,棠烟雨小姐——你知道她的吧——她中意的曹先生,却是云篆队的疯狂粉丝。曹先生据说除了当体育老师外,另外还有非常神秘的身份,据说和渡音公司有所牵扯,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

半个月前,好多人都目击盛先生和曹先生在棠烟雨的饭店里打得死去活来,最后打得整家店停业了三天三夜才修复如初。后来两个人互不服气,便各自召集了两家球队的粉丝在佛图大桥上决斗,却不想事情闹得如此严重,在这样惹眼的地方搞出了人命——还不止一条呢。”

蔺桷刚刚才松下的一颗心,又因为他提到盛典和曹迩遐而悬得更高。这容沙一副言之凿凿的模样,嘴里说的话似有五分真五分假,想必信息过了几道手难免有所丢失,他自己凭想象添油加醋补了些进去。为此蔺桷一时难辨打架的缘由可信度有多高。

“那……死掉的人里,有这两个闹事头子吗?”蔺桷双手攥紧被子,努力假装不认识盛典和曹迩遐。

甸哥代替容沙答道:”这你就不懂了,带头的都是哥,怎么也不能让哥冲锋陷阵呀!“

容沙笑道:”甸哥,这和你们□□的不能比,一帮球迷哪有什么组织纪律可言?不过以他俩强大的女人背景,怎么也不会伤到他们的细皮嫩肉吧!“

话音刚落,容沙和甸哥一起放声狂笑,笑得蔺桷脸都绿了。

”啧啧,我真羡慕他们两位的顶级桃花运,这辈子都不愁江山了。“容沙的两只小眼睛里闪现出嘲笑和妒忌的火光。

蔺桷不便再问。下午她假借早日康复要下床走动走动,一瘸一拐地扶着走廊扶手挪到尽头的窗边,确定是个安全的角落后,掏出摔得快要散架的手机再次拨下盛典的号码。无人接听,曹迩遐的也一样。

蔺桷想问一问棠烟雨,但她必然会反过来问自己和盛典之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做女朋友的什么都不知道云云,便无奈放弃了。她查到报社的电话,扮作普通市民打过去查询佛图大桥事件的死伤名单。过了好半天才接通,蔺桷说她的多个亲友参加了此次斗殴,目前都还没回家,家人非常担心他们。那边记者打仗般忙乱,只念了当前确认死亡的几个名字给她。虽说还有部分坠桥失踪的人还没打捞到遗体,至少目前的死者名单中既没有盛典也没有曹迩遐。她在感恩的同时,也为那几名死于非命的人默哀。

刚欣幸了不久,她又开始焦虑,深恐盛典或曹迩遐是被扔下桥的其中一员。这个念头在她的心中久驻不散,她越想越觉得是真,沉重的压力让她无力再作支撑,一脚跌在墙角低声饮泣。

手心一股麻意传来,手机屏幕随之亮起,显示的正是曹迩遐那个死鬼的名字。

“喂?你还活着吗?”蔺桷颤抖着手捏住病号服的领口,又气又急又关心地扬声斥问,“你知不知道我要被你吓死了!”

“哦?你消息很灵通嘛……这么紧张我?”他的声音一如往常,好得不能更好了。

“我紧张你个鬼!你知道他……他怎么样吗?”

“他?哪个他?”

一股怒气灌满蔺桷全身,猝然而聚的力气直冲上顶,她忘却了满身伤痛,刷地站立起来。为了不打扰他人,她把脑袋伸出窗外恶声恶气地骂道:“他要是有事,我一定扒了你的皮!”

“他要是有事,轮不到你亲自出手,自然有无数人先把我碎尸万段。”

与此同时,一只手搭上她的肩,吓得她一哆嗦,手机滑出掌心掉下楼去摔了个零七碎八。她怒目回头,要看看是哪个神经病在这里使坏。

“你怎么在这儿?”蔺桷惊叫,“你是来看我的吗?我的电话都被你摔碎了,你赔我!”

“你的电话是你自己摔碎的,怪不到我头上。另外,请你改一改自作多情的老毛病,我是送几个朋友过来住院,正巧看见一个身形有点像你的丑八怪在哭,就打电话确认一下,竟然还真是你!”曹迩遐看着满头满脑缠着纱布,戴着颈托,笼着病号服,腿上还绑着夹板的蔺桷,又是怜悯又是好笑。他想敲一敲她的脑袋,又怕弄疼了她,只好作罢。

蔺桷拧住他的领子:“盛典到底怎么样了?你说呀!你说!”

曹迩遐厌恶地转过脸,乜斜着眼睛道:“他老人家可是万岁爷,轮不到你操心。”

既然是从曹迩遐口中说出的,那一定错不了。蔺桷长舒一口气,终于一块石头落地。这时她才知觉因为刚才过于激动而牵动了伤口,导致全身钻心刺骨地疼。

“你发生什么事了?难道……今天凌晨你也偷偷参加了打架?我怎么没看到你?”

“你胡说什么呢。”蔺桷为她对他的无礼感到抱歉,声音也软下来,“我刚刚不是故意凶你的,我是真的着急……”

曹迩遐满不在意,他扶起蔺桷去护士站检查伤口,护士正忙着收治曹迩遐带过来的新病人,叫她自己休养就可以了。她的原话是:“不要小瞧灵芝人的愈合能力。”

蔺桷不愿回去病房,她还有好多的话要问他。曹迩遐只得为朋友办理好住院手续,再借了轮椅推她去楼下的小花园走一走。

他所谓的朋友,正是今天早上参与打架的球迷之几。当中既有云篆派的也有风清派的,只是恰好都是灵芝人,所以曹迩遐就自作主张带他们一并过来住院治疗。剩下的受伤球迷皆是普通人,由于人员众多,分别由附近几家医院派来的救护车接了回去。

“你们为什么要打架?真的是你和盛典在幕后指使的吗?”

“我说是你男朋友先惹事的,你信不信?我猜你不会信。”

蔺桷没有吭声。

“你那个男朋友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他好好地当个小白脸有什么不好,放着神仙的日子不过,非要下凡来和我们这些穷人比试能力。”曹迩遐停下轮椅,转到蔺桷面前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真诚地说,“蔺桷,我只说一次,从今天起你最好离他远一点。你所看到的听到的什么球队之争,都只是装着千年腐尸臭虫的棺材盖子,不是你这样的人有能力撬开的。灵芝人内部已经越来越乱,很快就有大乱斗出现,今天不过是小试牛刀……底层的人只需随大流即可,万万不能送上门去投诚任何一方,这是我对你最后的忠告。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弄得满身是伤,但是显然盛典对此全然不知也毫不关心,不如你就借着这个理由和他分了吧。”

蔺桷被老友突如其来的深沉模样搅得惶悚不安,她从他的警告里预感将有大事发生,而且盛典很可能会身陷其中。热恋中的女人怎可能听得进逆耳忠言,蔺桷也不例外,反而更加关怀起爱人的安危。

“我听不懂你的话,不过如果你愿意告诉我具体的,我会很感激。你换个角度替我考虑考虑,如果你的女朋友在你需要她的支持时这么薄情寡义,你会作何感想?”蔺桷仿佛是一个即将为国家捐躯的罗马斗士,浑身充满了雄厚的力量和不理智的自豪。

曹迩遐低下头,片刻之后,他重新回到蔺桷身后把她推回了病房。临走之前,他去外面的小超市给她买来一大堆生活用品和零食,却没再对她说出一个字。

蔺桷从他受挫的表情中看出他还在为自己的话生气,只是她心意已决,不求大老粗能够体谅真爱带给一个弱小女人的无穷勇气。

曹迩遐走后,容沙立刻穿上鞋,谄笑胁肩地蹭到蔺桷的床旁不请自坐。他抛掉早上自吹自擂的得意劲儿,向她露出友好的黑黄牙齿。蔺桷差点被他嘴里喷出的恶臭熏得发呕。

“姐,刚才出去的是你什么人呀?男朋友吗?”

蔺桷皱眉:“不是啊。”

“那他怎么对你那么体贴?”

他的形容词让她很不舒服,想也没想就打消了他的揣测:“他是我一个朋友。”

“哦……”容沙的笑容褪去一半,显得很是失望。他转头对睡在中间病床上的甸哥道,“哥,你知道姐姐的朋友是什么人物吗?”

甸哥鼻孔一张:“我管他做什么。”

容沙猛击大腿,咳嗽了好半天,平复下来继续道:”哥呀!他就是早上我说的,带领云篆队干架的曹先生啊!“

甸哥一听,蹬腿俯身向前靠近容沙:“真的是他?看他的外表不像能干大事的样儿啊。”言里言外饱含了浓浓怀才不遇的酸气。

“哥,我说一句你别生气,你刚才这话只对了一半。为什么?我早上介绍过了,人家两边的领头人都深得上头年轻女老板的喜欢,我们两个这样儿的,小姐们怎么会多看一眼?”

甸哥一想是这个理,心里好受许多:“也对,吃软饭的能有什么真本事?还不都是靠女人。”

容沙急忙制止甸哥继续口出狂言,他观察到蔺桷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便笑呵呵地对蔺桷道:“姐,你有这样好本事的朋友,刚才怎么不留他多坐一会儿,给我们介绍介绍也好啊!真是可惜,可惜!曹先生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不做他的女朋友呢?”

蔺桷心中冷笑,恨不得告诉他自己的男友好巧不巧正是今天闹事的另一位男主角——盛典。她快意幻想着说出来把他吓得屁滚尿流的画面,可怜她至多只敢意淫,说什么也不可能把盛典暴露给这种下流坯子。

容沙见她脸上阴晴不定、怪里怪气地,一会儿蹙眉恼怒,一会儿喜形于色,一会儿又垂头丧气。他估摸今天问不出多余的了,不过既然已经知道她的工作单位和电话号码,等出院之后再慢慢打听也不迟。

术后第五天,蔺桷办好出院手续,离院前特地买了水果点心探慰曹迩遐送来的伤员。像她这样薄脸皮的人为了打听到曹迩遐所谓的内幕消息,今天算是豁出去了。此刻她只遗憾自己不是容沙,否则一定能够事半功倍。

多人病房里安置的全是曹迩遐送来的人,头先他们对她还怀有戒备之心,直到听说她是曹迩遐的好朋友,是受他之托前来慰问大家,他们才放松戒心。蔺桷假作好奇,问他们是否真的如同报纸所说的那样斗得惨烈。

“怎么,曹老大没告诉你吗?我们曹老大那天大杀四方、出尽了风头!我要是他,一定办他一百桌风光风光!”

“曹老大哪像你,为这么点成绩就飘了?他是干大事的人!”

“这还不值得炫耀?你是没看见盛典鼻梁被打断的一幕吧!这好比古代打仗两方将军单挑,我们曹老大只一眨眼便大获全胜……”

”啊!“一声号叫打断了他们唾沫横飞的吹牛过程,大家惊愕地看着蒙住嘴巴一脸骇然的蔺桷。

”姐,你别害怕,曹老大没有受伤,也就我们几个能力差的栽了,还有几个运气更背的丢了性命……“

“放你妈的屁!曹迩遐只不过是使了阴招才伤到我们盛哥,他算什么英雄好汉?”角落里一个年轻人憋气许久,终于忍不住高声痛骂。

“你个背恩忘义的还挺理直气壮?要不是我们曹老大慈悲,你他妈早就进火化炉了!”

那年轻人把手臂上的夹板扯下来往床头柜上猛地一砸,脖子上崩得纹理毕露的肌肉摆明了他的愤怒。左右病床上包扎地严严实实的人赶紧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劝他不要乱来。

”哼,要不是我当时神志不清,我宁可死,也不要他送我到这里来。“年轻人倔强地维护自己的尊严。

”哈哈,你现在还有机会。江上又没有盖盖子,你要表忠心,现在就跳下去呀!“

一个风清球迷出来调停:”几位兄弟,给个面子听我一句话。我们几个能聚在这里都是缘分,虽说大家各自为了偶像拼命,说好听点儿吧是追逐梦想,说难听点也不过是没事儿找事儿。我们总要回归现实生活的,我问你们,你们几个住院这几天,公司扣你们全勤了吗?会不会体现在交社保上?据我所知,老板们一门心思想要刮干净我们这些打工仔骨头上的一点点肉渣,如果被他们一搞,不是又让我们少活好几天?你们几个的心我都懂,可说句公道话,要不是曹兄弟及时送我们到这里来看病,在座各位要么当场咽气,要么活该耽搁几天寿命。我们几个死不死,同他又有多大的干系呢?我比你们大几岁,虽然和你们一样一腔体育精神无处发泄,不过像我们这样的比不得别人,大家都是死过一次的,应该知道什么才是第一位。“

余人虽然并不都以为然,大部分仍为自己的“战斗史”感到自豪,不过风清队的几个球迷就算是心有不甘,也都压住脾气没再搭腔。

蔺桷准备好的一肚子问题,由于气氛不佳只能悻悻然放弃。她落寞地来到公车站,不知去向何方。本想去盛典的出租屋看看,又怕挨他的骂,掂量片刻决定先回单位销假,用年假抵消病假,避免出现社保被扣缴的情况。

刚进医院大门,已有数位平时和她并不熟悉的同事主动跑过来打招呼,问她伤好得怎么样了。蔺桷一一谢过,头一次觉得同事如此亲切可爱。随着和她交谈的人越来越多,她的心情从难为情变成感动,再转变成了疑惑。就算她再怎么因为救同事而跌落下山,也不至于引起这么多人的关注吧。要知道在这家员工过千的医院,绝大部分的人都只能是点头之交,常要偷看胸牌才能不喊错名字。

平时去行政楼只需几分钟的路程,今天花了她半个小时才抵达。蔺桷站在入口处正给自己打气,迎头走来一个她每次见到都止不住关节软麻的人——叶强。

她心肝一颤,迅速缩头让出通道,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微微鞠了一躬,捏着嗓子微弱地喊了一句:“叶院长好。”

对方一如既往地没有回应,不过不同于以往,他今天没有直接无视蔺桷,而是钉在了她面前。她不得不万般艰难地把眼光从他锃亮的皮鞋尖儿上缓缓抬起,以寻求指示。

“你……真是灵芝人?”叶强严厉的表情让她误以为自己是一名身处法庭面临审讯的犯罪嫌疑人。

她不知道该不该回以微笑,毕竟她不知道领导究竟想从她嘴里听到什么答案。她眼神飘忽,强压住颤抖的上颚,疙疙瘩瘩地答道:“呃,那个,就……嗯,是的。”

纵使没敢与他对视,蔺桷也很清晰地感知到叶院长的额头皱得很紧。

“为什么不告诉领导?”

叶强不满的情绪百分之百传达给了蔺桷,她暗中叫难,犹豫了一刹冲口而出:“因为没有人问。”

这是个比保持沉默还要让他窝火的答案。叶强的手机响起,他凶恶地瞪了蔺桷一眼,接起电话就往外走。蔺桷目送他远去的时候,看到他一改平日里稳重缓慢的步伐,代之的是实习生慌里慌张、含胸驼背点头哈腰的碎步小跑。他捏扁了的嗓子卑声下气道:“是,是!我马上就到……是,在路上了,有点塞车……很快就到,资料都备齐了……”

蔺桷仿佛大白天撞了鬼,感到既震惊又好笑。五十多岁的堂堂叶大院长竟然也有这副不为人知的傻气形象,她不免觉得平日在领导面前的卑微算不得什么委屈了。

她重拾信心挺胸阔步迈进人事部报到。刘部长不在,普通职员们簇拥着她问东问西,三句不离她是灵芝人这码事。从同事们的表现看来,没人因她是灵芝人而有所歧视。

“果然还是学医的人更见多识广。“她幸喜高考选学校时听取了朱霄灯的建议。

她一面填写病假条,一面逐个回答同事们的问话,从她如何坠下山崖,送回自家医院,聊到怎样转院至雀峡生命研究所的外科医院。表格填写完,有人笑着说:“你运气真好,要是换了是别人早就没命嘞。”

蔺桷心情不错:“是呀,我变了灵芝人之后,几乎再也没有经历过生病的折磨。这回受伤虽然很痛,但是才短短一周就又生龙活虎,真的挺好的。”

“可是,你不觉得只活到50岁太短了吗?”

蔺桷憨厚地答道:“我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呢。”

“你今年多大了?”

“29岁,马上30岁了。”

“那也难怪,等你过了30岁,就知道50岁是多么近在咫尺。”

鉴于病假条还需要多级领导签字,蔺桷久等无果,决定先回办公室。

从地面重新回到地下车库,她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果然上面的日子不是她这样笨拙的人过得惯的。不过她这股高兴劲儿还没持续几分钟,便被远处传来的吵闹声打消了。

“哎,又是纠纷,最近生意真好。”她哭丧着脸,忖度是先回家还是先见沈网。考虑再三,她还是慢慢踱步凑近办公室观探今天来的人多不多、事态严不严重,以随时做好去保卫部搬救兵的准备。

闷不见风的车库里满是争吵的回音,她躲在一辆车后透过窗子数了一数,大概有五六个人堵在门口。办公室里除了工作人员外,最多只能容纳三四个人,所以她估算今天大概来了十名“客人”,从嘶吼声来判断,预计男女各占一半。

他们看上去并不特别团结,每个人都自说自话,但除了嗓门略大,并不属于特别凶狠的那一类人。蔺桷尚未摸清到底所为何事,直到后来范越走到门口,请他们选两个代表进去谈判。

“否则大家今晚就一起在这里熬通宵。我是无所谓,反正都是我职责范围内的工作,就怕你们辛苦。”这是范越惯用的说辞。

“客人”挥舞着手臂和范越对垒:“我们怕个屌,通宵就通宵!今天不解决好,谁他妈都别想走!”

“没错!把他们院长叫来!不准两个龟孙子去厕所,憋死他个狗日的!”

范越一语不发退了回去,留下他们自行商量。他们围在一起叽叽咕咕了一阵,果然还是依照范越的建议,推出一男一女作为谈判者进到办公室。

蔺桷见他们没有使用暴力的倾向,略略放心一些。她挺起腰板整了整衣服,从容地穿过他们走了进去。

沈网和范越见她归来,两张原来紧巴的脸松缓下来。

“身体恢复得好吗?我们也想来探病的,可天天都这么多事……”沈网示意蔺桷坐下,“怎么这么急着回来上班?回家多休息两天,我不记你考勤。”

面对如同慈父的老领导,蔺桷眼眶一湿:“我很好。我想先回来销假,刚刚才从人事部下来。”

这句普普通通的话教沈网脸色一暗:“他们找你谈过了?”

“谈什么?”蔺桷不知所以,把目光投向范越。

范越凝重地摇了摇头。

两个“客人”倍受冷落,气不打一处来:“喂!你们上班是来聊天的吗?你们就是这样对待病人的吗?”

范越哧了一声:“病人?你们几位算不上我们医院的病人吧。”

”我们现在不是,但不代表以前不是!我们都是被你们医院的医生介绍过去的!你们必须负责到底!“

范越烟灰缸里的烟头溢了一桌,缕缕细烟往外流窜,玻璃缸里的茶水也不见热气,泡了不知几开的茶叶如同枯枝败叶一般摊在杯底。他一脸疲态地沙哑重复那几句他已讲过无数遍的台词:”是,我知道你们大家曾是我们医院的透析病人,不过我们这几天反复查证过,十分肯定当初医生只推荐了王泉先生一人去雀研所,你们其他几位并不在医生的推荐范围之内。“

”那你们的意思就是不负责咯?想推卸责任?“女代表的体力精力所剩无多,机械地和范越就这几句老话磨来磨去。

蔺桷冷不防地被范越提到的雀研所吓得心脏一缩,随后才反应过来范越谈话的对象并不是自己。强烈的好奇心促使她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两个代表身上。今天来的人,从衣着打扮体现出各自不同的经济状况,两名代表精心打理过外表,身上的名牌也颇为显眼,而站在外边的几个人穿戴则随意许多,谈吐中三句有两句带着骂街常用的脏字。

蔺桷听了一阵终于理出头绪。这几人是曾在本院肾内科住过院的尿毒症患者,他们以病友身份经常联络感情、互通有无。其中一个叫王泉的少年病情最为严重,到了不得不进行肾移植的田地,但偏又匹配不到合适的□□,只能干坐着等死。他的主治医师心生怜悯,便建议他去雀研所试一试,说不定好歹能健健康康多活三十几年。当下王泉在家人的陪伴下赶往雀研所求医,最后果然顺利康复,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正常人。病友们见他好一段时间没有现身,还以为他去世了,直到有人在街上偶遇,才从他嘴里得知脱胎换骨的奥妙。这等好事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透析患者的病友圈,跟着又扩散到了其他几个严重慢性病的病友群里。

其中但凡年龄符合的患者都前赴后继地前往雀研所报名,今天来投诉的,就来自于当时那一批人。

他们声称听取香医大附一院医生的建议选择了雀研所,可是只不过才四五年,就听说已经有新技术可以长期稳定地治疗尿毒症,其期望寿命完全有可能超过50岁!他们无比地后悔愤怒,认为是医生不负责任的唆使导致他们选择了一条短命的道路。

”各位,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你们始终听不进去!我们的医生只叫王泉一个人去,谁叫你们也去啊!你们的个人行为关我们医院什么事?“范越的耐心被耗尽,开始大动肝火。

”王泉今天有事没来,他也委托我们代他讨公道。要不是你们的无良庸医谋财害命,他不也一样能活到八九十岁?“男代表毫不退让,”你还说不关你们的事?我要录音!我要告到你们上级单位去!“

范越两只手拍得像苍蝇振翅:”我支持您上法院由法官来裁决,他要是真的判我们输,那我也认了。医院是公家的医院,到时候该怎么赔就怎么赔,成不成?”

“哼!我哪有空去法院?我们是专程请假来解决问题的!说得比唱得好听,患者的寿命你怎么赔?你赔得起吗你?”女代表激动得泪涕四流。

蔺桷冲动道:“可是你们当时如果不去雀研所,只怕现在早就……早就……”

两名代表听了她的话立刻眼珠一鼓,仿佛要将她的皮剥下来生吃。

沈网招手示意蔺桷不要再说:“你先回家休息,过两天再来上班。”

“部长,我现在可以……”

“听我的,下周再来。”沈网沉声命令。

蔺桷见沈网发火,心脏吓得怦怦乱跳,赶紧拿起包包往外就走。本以为“客人”会挡住她,还好他们也看出蔺桷不是重要角色,没有阻拦她。

蔺桷一路反复回忆那几人的话,他们必然已经来过好几次了,且正好是在她住院的这几日。她回去好好洗了个澡,煮了方便面对付一口,然后急忙打开她的二手电脑上论坛搜索有没有相关的帖子。

果然不出她所料,两三个灵芝人自建的论坛和当下最火的大型公共论坛里都有人在讨论这件事。帖子数量并不算多,话题也不见得十分火热,不过很多回帖的人透露此次投诉涉及到的医院并不止香医大附属第一医院一家。据蔺桷推测,很可能是一场全国范围的个别灵芝人团结起来在闹事,且有逐渐扩大的趋势。

灵芝人内部长期矛盾不断,不过都不是大问题,所以蔺桷没太关注过。她万般佩服陈怡竹运筹帷幄的能力,多的不说,单靠解决工作这一条,就牢不可破地掐住了大部分同类的咽喉,她这样不问世事的人也对此心知肚明。

从沈网和范越这两个处理纠纷的老手所给出的反应来看,事情非常棘手。蔺桷觉察出他们有意阻止她在“客人”面前暴露出同为灵芝人的事实。蔺桷的确有那么几次差点快嘴喊出自己也是灵芝人,对于雀研所的合同她和他们一样倒背如流,以此驳倒他们所谓的卖惨理由。

这件事如果继续发展,医院是会选择赔钱消灾还是硬挺着保持原则呢?如果真的如网上所说,这仅仅是灵芝人打响“维权”战争的第一炮,那么将来还会有源源不断的麻烦如洪水般涌进车库。她作为灵芝人,不可能不被他们影响,给同事造成一种“灵芝人都不是善男信女”的不实印象。她深刻铭记在家乡被歧视的苦楚滋味,每每想起来就倒足了胃口。

刚出院就有一个不愉快的未来,她倾身扑倒在泛着潮气的被子里,仿佛三天没吃饭一样瘫软无力。回忆这些年来的种种奇特经历,究其原因全因为世界上发明了阿刻索这种药品。如果没有它,那么她是不是有可能像那群人所说的,只要熬到科学进步的那一天,她也能通过常规治疗治好甲亢和抑郁症,做一个真真正正的普通人?

无限孤独的蔺桷迫切需要与人说话,她唯一想到的对象是朱字水,可又怕滔滔不绝的怨言耽搁到她带孩子。

她忽然想到自己也可以通过发帖来宣泄感情。她选择了一个灵芝人自建的论坛,发了一个名为《如果没有成为灵芝人,我可以做一个自由呼吸的平凡人》的帖子,帖子的内容没有逻辑,但全篇都在质疑成为灵芝人所带来的好处,以及成为灵芝人后生活遭受的种种剧变和挫折,最后问是否有和她相同感受的人可以聊聊天。

很快就有人回贴:“你也是这次去医院闹事的人之一吗?”

蔺桷立即予以否定。

“那你为什么要发表这种言论呢?是想煽动更多人加入到他们之中吗?

”呵呵,只有蠢货才会说出这种话。“

”对呀,这个楼主不仅蠢,还是个窝囊废。人生中的种种不顺意都可以归咎为成了灵芝人,真轻松啊。“

”你们说话也太刻薄了,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可能也不会选择成为灵芝人吧。我真的很想很想有一个孩子。“

”同意楼主,我现在的工作就没脸见人,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为了多苟延残喘一天,连灵魂都可以出卖!我心里的苦水没处可倒,因为说出来马上会被打死。“

”哇,上面回帖的兄弟你可千万别暴露身份,小心大老板找你麻烦哦!“

”如果去闹事有工资的话,我也报名!“

”别急呀,我有内部消息,以后还有更多类似的好兼职。我先把话放在这里,信不信由你们。“

”我信!我也想去!带上我一起呀!互相留个电话吧!有钱大家一起赚!“

”……“

不待蔺桷继续讲述烦恼,她的帖子和其他最新的所有帖子一样,最终发展为打拥堂”捞钱“的交流阵地。

她的危机感越来越强,只觉坐寝不安。她知道用家里的电话打给盛典他一定不肯理会,便披衣走到街上的公共电话亭。

他接了!

”喂,是我。“蔺桷的声音毫无底气,”你怎么一直不接我电话呀?“

电话那头没有回应,也没有挂断。

蔺桷屏气凝神,卯足勇气试探:”在家里吗?吃饭了吗?我……我前几天受伤住院了,手机也摔坏了,今天才出院……“

“我现在很忙!”

她听出他的不耐烦,急中生智道:“是这样,我之前答应带你妈妈去复查脑CT,可是我住院了,她找不到我,一定很着急……”

“你自己看着办。”

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余地,电话断线了。她心底浮上一缕窃喜——他没有提分手!

次日她买好一大堆礼物到盛典父母家里道歉,解释自己失约的缘由。盛典父母听罢好生心疼,责怪她不通知大家去医院探看。

“姑娘,你是不是见外呀?我们可是把你当作一家人来看的。没人照顾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吧?”盛妈受了蔺桷的许多恩惠一直想要回报,这回是个很好的机会,竟然给错过了。

蔺桷被盛妈的一席话感动得热泪盈眶,哪怕盛典再怎么冷暴力她也如饮甘露,发誓一定要加倍努力代替他照顾他最珍视的家人。

趁着沈网要她休息几天,她便张罗带盛妈看病。由于病情不乐观,在办理了住院之后,她又打主力当起陪护,几天下来几乎没怎么合眼。医生护士都打趣她是个好好媳妇,她听罢劳累尽消,内心喜得像放烟花一样热闹喧天。

盛妈出院,也到了她正式上班的时候。这几天她虽然人逢好事精神爽,始终还是太过疲倦,回去便倒头沉睡。就在她深入梦乡的时候,全国无数个小角落的公务员正在加班加点接收上级下达的紧急文件,又有成百上千的人被电话叫醒召去参加紧急会议。

一切主题,围绕着灵芝人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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