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雪
洛乘雾在房内昏昏欲睡,突然听见沈竹烜一阵喃喃自语。她上前查看,发现对方的额上满是冷汗。
洛乘雾本想为他擦拭汗水,对方就猛然惊坐起,大口喘着气。
他掀开被褥,青丝零乱地垂在两颊边,对她扯了扯嘴角,“能给我倒杯水么?”
洛乘雾拿起放凉的水递给他,“做噩梦了?”
“嗯……”他小口喝着水,“我梦到我病死了,你嫁给一个比我好看比我有钱的富商。”
洛乘雾颇感无语,“我很好骗?”
“自然知道骗不过你,”他说完,又问,“我昏迷了多久?”
洛乘雾朝他竖起三根手指,“大夫说你无生命之忧,只是被噩梦魇住,不知何时才能苏醒。”
沈竹烜此时还有闲心同对方打趣:“那我还挺厉害的,就睡了三天。”
“但是你知不知道,我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了。”洛乘雾看着他。
“……”沈竹烜默然许久,轻声说,“阿乘,对不起。”
洛乘雾朝他摇摇头,坚定道:“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我需要是你的答案。”
对方没有说是什么问题,却直白说自己要个答案。沈竹烜心中明白,她想知道的是,在离开临安前的那一晚,两人争论的那个问题。
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我要是说,我其实已经死过很多遍,又重新活了过来,你相信么?”
鬼神之说、死后轮回之论自古以来便存在,但洛乘雾从未相信。若是天神真的在看人间,为何要在那些无辜之人身上施加诸多痛苦?人若是能够转世再来,那曾经所做之事又有何意义?
可当她在沈竹烜口中听到这番匪夷所思的话,她却有了那么一点点相信——或许天神知道了她经受过什么,于是派了个使者来帮助她。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洛乘雾十分冷静地陈述自己的想法,“但这些事如果发生在你身上,我觉得很合理。”
“你与我印象中那个沈府二公子相差实在太大,但你若真是重生而来,这些便都能解释得通……所以我相信你。”
沈竹烜好奇:“那你最开始的印象是什么?”
洛乘雾想了想,很诚实地回答道:“体弱多病,不学无术。”
“好刺耳的话啊,”沈竹烜捂着心口,一副被伤到的模样,“但你说得也没错,我曾经确实是个废物,只是因为经历了那么多次轮回,才变成现在这样。”
洛乘雾突然感受到一股如潮的悲伤。若依沈竹烜所言,他轮回过数次,那在每一次与自己相遇时,是抱着怎样痛苦的心情和自己重新相识相知?
沈竹烜出声打断她的思绪:“这个答案你还满意么?”
“满意了,”洛乘雾点头,“你好好歇息,我差人去煮药。”
沈竹烜脸上浮现出痛苦神色,“又要喝药!?”
见这人醒来后身体无大碍,洛乘雾终于能放心回自己房里歇下。几日未眠的她这次难得睡了大半天,到了第二天早晨才悠悠转醒,叫宛童去厨房给她做点吃食充饥。
宛童端进来几盘糕点和一碗姜汤,洛乘雾坐在窗边慢慢吃着,有些出神,不知是在想什么事情。
“小姐你看!”宛童指向庭院,焦急道,“沈公子怎么一个人在那淋雪啊,他重伤初愈,可不能再受寒了……我去唤他进来吧。”
洛乘雾抬手制止了她,说:“不必了,你去取雪披和纸伞来就好。”
“好吧,看来小姐是想陪沈公子一起淋……不不不,一起赏雪了。”
“少说话,多做事。”
宛童捂嘴笑着,连跑带跳地像只蝴蝶般飞进内室里,出来时已经整理好表情,恭恭敬敬地给洛乘雾递上东西。
庭院内看着雪的沈竹烜对此毫不知情,直到发觉自己身后一重,有人给他披上了藏青色的雪披。
“你是嫌自己伤的不够重么?”清冽而熟悉的声音嗔怪道。
他偏头,便看见洛乘雾手持着一把素色的油纸伞站在他身旁。那伞纸似要与这漫天的雪白融为一体,却不尽然地点缀了几朵鲜红,像傲立开绽的红梅,在寒意中暗香浮动。
雪中梅是纸上花,眼前人是他苦苦追寻多世的心上人。
沈竹烜看着她,竟是又出神了,直到挨了对方一记打,才堪堪回神,心虚道:“……光顾着看雪,忘记了。”
洛乘雾质疑他:“当真是在看雪?”
“果然瞒不过你,”沈竹烜无奈说,“我是在想……我那命运多舛的兄长。”
洛乘雾想了想,安慰道:“别太过担心了,况且你不是同皇后说过,沈将军他吉人自有天相么?”
“那个啊,我胡乱说的罢了。”沈竹烜大方承认。
洛乘雾:“……”好一个兄友弟恭。
看对方满脸写着无语,沈竹烜象征性地挽救了一下局面,笑吟吟地说道:“他此番有高人相助,死不了。”
“说来也巧,”沈竹烜伸手接下几片落雪,很快便在温热的手心中融化成水,沿着指缝渗漏而下,“此人姓名中正好有个凛字。”
洛乘雾将北垣排得上号的人想了一遍过去,很快得出一个猜想:“莫不是北垣中大名鼎鼎的珏面千容?”
沈竹烜默声表示赞同。
人说北垣军队有三绝,一来是游牧民族千百年来代代相承的骁勇好战、桀骜不驯,二来是有着一支享誉不败神话的御霜骑兵,三来便是那位行事诡谲、巧捷万端的珏面千容虞凛。
而这三绝之中,其一随着朝代更迭、时境变迁而被磨去了不少棱角,其二在遇到沈大将军后便只有灰溜溜撤退的份,再难立于不败之地。
唯独其三,此人因掌握着出神入化的易容之术而得此称号,曾数次通过易容混入敌方军营中,又能奇迹般全身而退,带着满手情报回到北垣,从而逆转战局。
大越人对他只是听说的程度,就连北垣之中能一睹其真容的也只有寥寥数人。
洛乘雾想了片刻,还是有些不解:“虞凛是北垣人,又怎会对身为越人的沈大将军施以援手?”
“他也是越人,这有何不可?”沈竹烜耸耸肩。
“他竟是越人?”洛乘雾心中一惊,“那他本人是否知晓这件事?”
对方道:“先前是不知的,所以我才在信中道明了此事,他现下应当已经知晓,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在为自己的杀母仇人效力。”
沈竹烜重生的几次中,无论他如何干涉,与北垣一战的结果都未曾改变过。
先是边境传急来京,说的是战事紧急快要被攻破防线,更多的是弹劾沈大将军背叛了大越,勾结外敌攻略城池。
圣上大发雷霆,当即革去了沈贺琮大将军的职位,下令全军一旦见到他便杀无赦。沈家因此遭到牵连,凡是身有一官半职的,不得踏出府中半步。在后宫中的沈竹苓也被幽禁寝宫中,任何人不得探访。
战后,因沈大将军谋反一事盖棺定论,整个沈家都被诛杀。
沈竹烜知晓自家兄长有一颗赤忱爱国之心,绝无通敌的可能,即便是沦为俘虏,估计也会以死明志。但他一直存疑,为何戍边将领们不约而同地咬定了沈贺琮叛变的罪行。
也许因为……这就是戍边将领们的亲眼所见。
他们看见那个曾经率领着大越千军万马,打了一次又一次胜战的大将军,如今却站在北垣军队的阵前,一柄踏寒银枪无情地对向了昔日的战友与家园。
至于那位是否为沈大将军本人……
怀着这样一番猜测,沈竹烜几经调查,断定了那人是由虞凛易容出来的。目的不言而喻,与永靖王和何家试图夺取储君之位一事有关。
圣上在朝堂之上将沈贺琮的职位革去后,永靖王当即就立下军令状,率领二十万大军支援北垣战事,最终成功击退敌军,收复失地。经此一战,储君之位花落谁家,自成定局。
而事情之所以会发展为这个地步,虞凛是他们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沈竹烜在知道这号人物后,在几世内都不断调查此人的来历,最后终于查出一些陈年旧事。
虞凛原是越人,住在大越边境,他母亲是易容术的传人。在虞凛九岁之际,边境发生战争,他的母亲死于北垣军队手下后,自己又被重伤了头部失去记忆。因为其母亲的身份,他被带去了北垣,此后便凭借自己的一手易容之术,成为北垣军中的利器。
虞凛本就对自己的身世有所怀疑,在大越当细作时曾查过自己的来历,但只有细枝末节的线索。等到他真正查明真相那天,一切早已尘埃落定,大越的君主更迭完毕,与北垣结下了盟约。
而现在这些真相被沈竹烜提前知晓,他便能够靠着一纸书信逆转整个战局,从而改变最终的结果。
……
与此同时,大越边境的盂城内虽雪花纷飞,却是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粮草与军资终于送达,将士们又重拾了杀敌决心。在擒获细作后的几天里,北垣虽然仍保持着攻势,但多日未能得到越军消息,已经自乱阵脚,多次攻城都大败而归,而越军愈战愈勇,成功将北垣赶至边境线外,此战的胜负已成定局。
沈贺琮在战局稳定下来之后,即刻上书朝廷这个好消息。而后又将军中事务交托给自己最信任的卢啸,带着虞凛和三千骑兵,连夜离开了盂城,一路疾驰前去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