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情绝义
甄老爷立于高门之内,高声道:“此二子不仁不义不孝,今我甄某与二子断绝关系,请诸位父老乡亲见证!”
一旁围观的百姓探头探脑对着甄府众人指指点点。
“甄老爷,您知道母亲当年为何不辞而别吗?因为您从未真正尊重过她,倘若我是女子,您恐怕也要将我当作可以轻易抛弃的棋子。您待我好,只是因为我是男丁,可当我忤逆于你,你便恼羞成怒。所谓妻子儿女不过是您用来巩固自己父权地位的工具,您真是毫无人情味。”甄礼平静地说完这番话便拉着甄玉果断离开。
没走多远,甄玉便体力不支。
“对不起哥哥,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与父亲决裂。”甄玉含泪虚弱道。
甄礼扶着她在墙边坐下,温柔地将甄玉额前碎发拨到边上,认真说道:“是为了你,也为了我,但是与父亲决裂不是你造成的,是父亲的自私冷漠。哥哥现在才知道,我们的命运不是由他人掌控的,不管是身体残缺的我还是身为女子的你,我们都要正视自己、尊重自己,妹妹你要相信哥哥,也要相信自己。”
甄玉动容地看着甄礼,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哥哥的模样。
眼下二人无处可去,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平熙所在之处。
医馆早已关门,二人本不欲打扰,但现下实在走投无路,只能扣响大门。
很快,医馆大门便开了,正巧开门的是平熙。
未等二人开口,平熙便将他们迎进门。
对于甄府之事,平熙已有耳闻,还是抚仙来时恰巧遇着的。
众人齐齐在书房集合,二人将府中发生之事全数诉与众人,大家皆是一片唏嘘。
“无妨,你们便在医馆住下吧,正巧医馆最近很忙,也能帮着打打杂。”平熙宽慰道。
甄礼踉跄地郑重行礼,言辞恳切道:“多谢景大夫、平大夫,我二人叨扰几日,很快就会搬出去的。”
“不碍事不碍事,安心在我这住下,多两个人陪老头聊聊天,老头子我就不孤单咯!”景弘慈爱地望着甄氏兄妹。
“景老头!怎么我们陪着你就孤单了?”抚仙撅撅嘴嗔怪道。
“哈哈哈,没有没有,人多更热闹,老头子我更开心!”
众人纷纷大笑起来,甄氏兄妹在这番嬉笑氛围里也情不自禁露出笑意。
平熙和若梨细心地将甄玉安顿好,殷弃则负责安顿甄礼。
原本平熙就要时常去甄府给甄礼看病,这下更方便了。之前甄玉一直被甄老爷关着,平熙也没办法检查甄玉的病症,住到医馆就能安心治病养病。
“兄弟,有一事相求,不知你可否一听?”甄礼叫住殷弃。
“何事?”殷弃转身问道。
甄礼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嘴巴张张合合许久才开口:“甄府中还有我木雕的材料,很重要......”
“好,我帮你去拿。”殷弃爽快答应。
“太麻烦你了,甄某万分感谢!日后有什么需要甄某帮忙的,甄某定当倾尽全力!”甄礼抱着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殷弃急忙上前扶住甄礼不让他行礼,沉声道:“万万不可,我受不起!”
“还望兄弟小心行事!”
殷弃和平熙说过便换了一身夜行服,在屋顶上一阵疾驰便到了甄府。
之前殷弃跟着平熙来过甄府,知道甄礼房间在哪,轻车熟路地摸到甄礼房间。
殷弃在房间里一顿摸索,平时散落一地的木雕此时却一个都找不到。
正当殷弃感到诧异的时候,里屋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你在找木雕?”那声音顿了顿,继续道,“来我这拿。”
殷弃谨慎地循着声音走去,即将靠近时那声音的主人“唰啦”一声打开火折子,跳跃的火光下一张熟悉的脸出现。
殷弃认出来那人就是甄老爷。
“你在等我?”殷弃冷静询问。
甄老爷不说话,自顾自点燃床边烛台上的蜡烛。
里屋瞬间被温黄的烛光笼罩。
“在等来拿木雕的人。”甄老爷木然道。
“你知道甄礼会来拿木雕。”
“这是他最重要的东西,他怎么会放弃。”
甄老爷边说边指向床上的一个大木箱。
“你特意收好等人来?”
“拿走吧。”甄老爷说完便要抬脚往屋外走。
殷弃盯着甄老爷,确信说道:“你后悔赶他们走了。”
“不后悔,这是他们应该经历的。”甄老爷头也不回就离开了。
虽然甄老爷说木箱里都是木雕,但殷弃还是要检查一番。
一打开木箱,就看见一堆金锁银手镯银宝剑,下面是一叠信纸,最下层就是木雕和工具。
确认无误殷弃便扛着木箱原路返回。
甄礼见到木箱便着急忙慌打开查看,看清箱中物品却失了神。
“怎么了?”殷弃在甄礼眼前晃了晃手。
再抬头时,甄礼眼中已泛起泪光。
“可否请玉儿前来?”甄礼颤声道。
殷弃不知他为何突然湿了眼眶,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点头去寻甄玉。
此刻甄玉正被平熙医治,她长久郁郁寡欢,因此结了许多病症。平熙帮她一一排查过后便先用针灸术活络她体内淤积的血气,再用艾灸祛除寒邪湿气,辅之一些药物慢慢调理,一段时间之后身体便能痊愈。
平熙施完最后一针,若梨便将准备好的姜片和艾柱递过来。
“熙儿。”殷弃隔着门敲了几下,他知道平熙正帮甄玉治病,不敢贸然入内。
“怎么了?进来吧。”平熙停下手上的动作,探头望向门口。
殷弃轻推开门,只站在门口却不入内,“甄礼请甄小姐过去。”
“好,收拾一下就来。”
虽然甄礼只请了甄玉一人,但平熙与若梨不放心甄玉的身体状况便也跟着去了。
甄礼见众人都在倒也并不反感,他从木箱中取出一堆缠绕在一起的金锁玉器,哑着嗓子道:“这是我们幼时随身佩戴的,我愿以为都弄丢了......”
甄玉缓缓接过柔声问道:“为何会在这?”
“阿弃兄说是父亲收拾好的,他到的时候爹正在我房中等候。”
“为何......”甄玉捧着金锁玉器细细抚摸着,“母亲送的金锁也在......可母亲走时,父亲不是一怒之下都扔掉了吗?”
甄礼沉默着摇了摇头。
“甄少爷,那里头有几封信,你们不看看吗?”平熙轻声提醒道。
甄礼这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拣出信纸展开,视线在信纸上游走,待看完所有信的内容,脸上已布满泪痕。
“哥哥......”甄玉既担忧又好奇。
“妹妹,原来母亲不是被父亲逼走的......”甄礼颤抖着将信纸递给甄玉。
甄玉一字一句看完信上内容,哭得浑身瘫软不能自已,只能倚靠着若梨方能站立。
平熙望着甄礼,询问是否能够查看信件,在他点头同意后才接过信纸。
众人传阅了一圈才知晓甄府这些年发生的事情,才知道甄老爷用心之良苦。
原来甄老爷的夫人原是西域中人,甄老爷年轻时虽父亲周游四方做生意,途径西域时遭马匪抢劫,好在甄夫人尉迟氏遇见救了他们。后来,甄老爷才知道她是部族首领的女儿。甄老爷和随行人员养好伤便离开,走出没多久便听闻部族发生混战。
等他们回到部族,战斗已经平息,四处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惨烈景象。甄老爷找了很久,才从死人堆里把伤痕累累的尉迟氏救出来。部落中除了些许老幼存活,其他人都死于混战,甄老爷为报救命之恩只得将她带在身边。一行人便一路找大夫治伤一路北上,终于尉迟氏在昏迷三日后恢复了意识。
她醒来见到陌生的环境不哭也不闹,甚至十分配合大夫治伤。因尉迟氏身上多为刀伤,需要每日刮掉腐肉,甄老爷原想多停留一段时间,待尉迟氏伤好些再北上。但是尉迟氏害怕会有敌对部落中人追来,坚决要求车队马不停蹄离开,甄老爷只能和大夫学了刮治之术亲自给尉迟氏治伤。
甄老爷虽走南闯北,但真要面对血肉还是怵得慌,每每他紧张畏惧之时,尉迟氏便会鼓励他,随着越来越北上,甄老爷的治伤技艺越来越熟练,尉迟氏身上的刀伤也慢慢愈合。
经历此番种种,尉迟氏与甄老爷情投意合,回到京城不久便成了亲。成亲后二人很是恩爱,生下甄礼、甄玉两兄妹,甄老爷对二子疼爱有加甚至到了宠溺的程度。可是后来,部族那边送来信件,请求尉迟氏回去主持大局。甄老爷万分不舍,尉迟氏亦是如此,可若是一同去往西域,路途遥远恐怕两个孩子受不住。几经思量过后,只能由尉迟氏先行去往西域。这一去便是十年,开始几年尉迟氏常寄信回来,可是后来虽联系着,却不是那么频繁。
甄老爷思念妻子,加上生意场上多有不如意,他对孩子的关注便渐渐减少。后来甄礼因腿疾久久不愈而心思沉寂,甄老爷自知甄礼无心继承家族产业,只能另寻他路维持家业。
这许多年,甄老爷在官场与商界左右逢源,不经意染上些圆滑委蛇的风气,对二子的教导更加疏离。后来,太尉找上甄老爷提出换亲,起初他严词拒绝,可后来太尉大人抛出的条件实在过于诱人,甄老爷才勉强同意。
结成婚约之后,他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么做是否正确,也写过许多封信询问尉迟氏的意见。可是回信毫无音讯,甄老爷只能一遍遍说服自己,只要甄玉嫁过去就能得到太尉大人的庇佑,就算柳河为人品行不端,有太尉大人在上头压着也不会发生出格的事。太尉大人一向在意名节,必定会维护甄玉的地位。
可惜,甄老爷低估了柳河在太尉大人心里的分量,他没想到太尉大人竟会由着柳河胡作非为。
如今这桩婚事倒也给了甄老爷一个警示,靠什么都不如靠自己。
因着这一考虑,甄老爷下了决心要磨砺甄礼和甄玉一番,他们无法永远躲在父亲的庇佑下,早晚有一天他们都要独自面对生活的。
只是甄老爷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将真相告诉了甄氏兄妹。
“原来...父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甄玉抽泣道。
平熙上前拉住甄玉微凉的手,轻声问道:“既然知道了真相,你们是否要回家?”
甄玉抿着嘴抬眼望向甄礼。
“不,我们不能辜负父亲的良苦用心,既然出来了,我们就要靠自己打出一番天!”甄礼说着从木箱里翻出两片金叶子和一大块金元宝,“平大夫,这些给你,就当做是我二人住在这里的食宿费。”
平熙见二人十分诚恳,只能郑重接过金叶子和金元宝。
“你们日后如何打算?”殷弃问道。
甄礼沉思片刻回道:“先治好病,再寻营生。我可以卖些木雕赚钱,只是暂时还要在医馆住些时日,如有叨扰,还请见谅!”
甄礼双手抱拳朝着众人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甄玉见此立刻跟着行礼。
“无妨无妨,你们就在这里安心住下。”平熙急忙扶住甄玉,生怕她支撑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