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岑音趴在槛窗上赏了半天的景,容青居的用材虽不如其他几处的上乘,但构造布景上别出心裁,一年四季各有雅趣。
只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岑音心底一跳,绿绮。
她回来后还没看见过她。
在前世,孙伯扬在朝云观被伤成重残,连话也说不出。武阳侯夫人嗔目切齿,亲自去的顺天府报案,势必要找出凶手。
绿绮和绿珠在听了她要拉她们一起坐大牢的威胁之才把她伤人的事情瞒下来,这次她忘说了。
现在绿珠和绿绮才只跟了她三年,远不至于为她犯险。
后来这案子被推给大理寺,还查到了岑音头上,派人来问过她两回就没有了下文,最终拿了几个周边生事的盗匪草草结案。
仅仅因为他们跑这两趟,岑中行试探了自己不知多少回。
岑音自今日醒来,想的都是以后的事情,却忽略了眼前。
正心慌之际,绿绮从院门跨了进来,目光与趴在窗边岑音的相碰。
她难得愕然,“小姐。”
岑音瞥了她一眼,抬手关上窗。
绿绮进房时带了些小心翼翼,里外都没看见绿珠身影,停了张望,不远不近地站在岑音身前。
“我行凶的事,你说完了?”岑音坐在榻上仰头看她,开门见山地问道。
她的声音很小,语气是少见的正经认真。绿绮愣怔一瞬,点了头又摇摇。
“绿珠去了何处?”
“杀了,还没埋。”岑音幽幽答道。
绿绮一顿,听见一声轻哼才反应过来岑音在诓她。
岑音心里松了一口气,岑中行在见客,她只能去告诉王氏。而从王氏的朝晖堂回来的那条路与去小厨房的路叠了好大一块,绿珠刚出去不久,她没瞧见绿珠,便是还没说出去。
“小姐”绿绮蹲到她的腿旁,语气虽然迟疑,但眼神十分肯定。
“沈公子好像认识你。”
“这京城里,有人不认识我才奇怪吧。”岑音满不在乎,心底却绷起一根弦。
绿绮说话不会是空穴来风。前世只有她碰到了沈却,绿珠与绿绮并不知情。她今日赶到之时绿绮说孙伯扬已经被扔下去,只会是沈却做的。
绷紧的弦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拨动,岑音平稳思绪。那他动手之后还停在那儿,是做什么?
她仔细回想有没有哪里得罪到他,或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没有。
“可今日是他替小姐善的后,而且——”
“绿绮”岑音双手捧起她的脸,夺回主动权。
绿绮想躲开,岑音偏弯身靠她更近,单手揽住她的脖子附耳道:“他也可以是替你善后。”
岑音察觉到绿绮的肩背倏然变得僵直,亲昵地将下颚搭上她的肩膀,声音近乎漠然地威胁:“我们惹不起沈却,孙伯扬不能是我害的,我要是出事,你与绿珠一个也别想逃。”
在绿绮背后,一张精致的五官皱成一团。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能感受到我的心口不一吧?
等到绿珠从小厨房拿了菜食回来,绿绮已与岑音协商一致。
绿绮把她与沈却瞒下来,她受伤是在林间被一个粗眉大眼的七尺男子吓到所致。
七尺男子的特征以扶影为写照,绿绮最开始去找人的时候与他撞上过。
绿珠不知所以,开心地拿出从接风宴里分出来的樱桃煎,蟹黄包,水晶脍……岑音笑吟吟地一个接着一个吃下去,上扬的唇边藏着不易察觉的,财富消失的伤痛。
堵住绿绮的嘴花了三十两,今日蹭了接风宴的光,下次再吃上这些不知要等到何时。
自这晚以后,岑中行对岑音格外好,只不过摔一跤,便免去每日王氏那里的请安,还劳驾了太医替她看诊,上百两的玉肌芙蓉膏给她留了六七瓶,每天水洗似的往伤处敷。
更别提衣服首饰,百工绣裙,玛瑙发钗,还有膳食补品,样样都先紧着她来。
东西源源不断地送进,出入容青居的丫鬟们从早到晚未曾断过。
几日前还为了银子含泪折腰,把四十两议到三十两的人又站了起来。
岑婉来时岑音正在悠哉地挑春衫的衣料,全是上好的蜀锦,七八个丫鬟端着木盘在花厅站成两排。
见到来客,岑音笑吟吟地迎上前拉她。“姐姐,你怎么来了。”
岑婉避开她的手,自己坐上了花厅的主位。“听说你摔坏了,好几日没去请安,我来看看你。”
她瞥过那些织物,最终看向站在她下方的岑音。
小贱人勾人的手段真是不一般,这副模样也能让昌蜀王对其满意。
就算得了父亲一时的宠爱又如何?府上只有她一个正经小姐,她坐着,她便要站起来,永永远远被自己踩在脚下。
“劳烦姐姐跑这一趟,绿珠,去泡壶茶来,就要我今日点茶练的那个。”岑音转头对岑婉笑道,“好像叫什么雁毛茶,回甘十足,姐姐也尝尝。”
“是雁荡毛峰”岑婉笑起来,掩着嘴,“我总算知道昌蜀王为何看上妹妹了,想来你们应该有很多话说。”
一个是没读过书的匪将,一个是三年前从乡下进京攀高枝的野丫头,两人倒是能同病相怜。
离得近的秋露也弯着笑,给岑婉捧场。
岑音斜乜自己旁边的绿绮,像根木棍似的呆杵着无动于衷。等绿珠端上茶,岑音亲手给岑婉倒了杯,她才端正辞色。
“看你也好的大差不差了,忠信侯家的园子建成了,三日后要办百花宴,给我们递了帖子,你与我同去。”
岑音听后面露难色,“可是父亲叫我这几日在家好好休息。”
“休息?这么多绸缎挑的过来么,恐怕越休越累吧?”
岑婉的语气已经是明晃晃的嘲讽,她不就是会讨好人么,现在敢拿这一套来拒绝自己。
岑音没有像往常一般咋咋呼呼同她道歉,而是坐在圆椅上默不作声,她的声音一落,整个花厅都安静下来。
岑音半晌才开口,“姐姐,并非我不愿陪你,我身子的确好了,可是我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思。我不像你认识那么多的字,读过那么多书。讲起道理来都是引经据典,让人信服。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到时候白惹父亲怪罪一场。”
“说一大堆有的没的做什么。”岑婉嗤笑,见到岑音依旧不情愿的样子,松了口,“我替你跟父亲说便是,你去不去?”
岑音不停点头,“我去,这么热闹当然要去玩玩。”
岑婉走时瞧了眼最前头的一匹天蓝浮光锦。
薄如纸张,锦缎流光,上面的团花纹以五彩丝所绣,绣工精湛。日光落在其上,粼粼闪动,如同落花掉进流水之中。
满厅里最好的一匹,岑音最先定下的也是这匹,她喜欢的倒不是这匹锦的花样材质,而是它寸锦寸金的美名。
岑婉随手一指,轻易地好像在品评什么茶饭点心,“我缝香囊正缺一样蓝色缎子,今日帮你去跟父亲说情,这个我就收下当谢礼了。”
不待岑音应允,秋露已经从那丫鬟手中把盘子也接了过去,就好像这些本该属于她们。
岑音扯开嘴角,跟在后头不忘补上客套话,高高兴兴地将两人送出去。
外人都走干净后绿珠才露出惋惜,“那匹浮光锦可是蜀地的贡品,就连宫中的娘娘们也不见得能穿上,大小姐竟然全拿走了。那缎子照小姐的身形能裁两件春衫呢,听说是武——”
她说到一半惊觉失言停了下来,喝茶的缪妲被哽住。
唇瓣抿开细卷的茶叶,发苦的涩透过茶盏间的清香热气抵至舌尖,又被粉舌迅速送出。
昌蜀王特意送的。
岑音在心里补上没说完的后半句,胃里冒出恶心。
回了卧房,她又坐回妆镜台前,照完镜台前那面大的镜子,又从桌上拿出一面手持的菱花小镜对着额上照。
以前连擦胭脂都要打瞌睡的人这几日对梳妆这件事无比上心起来。
容青居中所有人都以为岑音已经想通了想开了,没人知道她背地里多焦急。
额头上肿包已消,淤青仍在。她想快些好起来快些出门。
如今是三月末,春闱已过,紧跟着就是这些举子的最后一程——殿试。
待春闱放榜,京中不知多少高官等着替自家女儿挑个有才华有志向,没钱没背景的良婿,容易拿捏能干正事不提,说出去名声还好听,慧眼识人,淡薄名利。
因此这个春日各家各户都在开花,这个赏花那个赏春,一家家过去宴会没有个停歇,打着五花八门的名目让适龄男女相看。
岑音想找的人不在其中,找一个状元再等他生根发芽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她要找的是一棵已经冒头伸展出枝桠的板板正正的松柏,天禧三十四年的状元——苏溪墨。
怀珠蕴玉,温润朗朗,从里到外都是耿介君子。
前世,皇权动荡,两派相争。沈却与六皇子力压太子一党,处于绝对的上风。
就在岑音回京路上,已是大理寺卿的苏溪墨半路出现困了她三日。岑音不论好言相劝还是恶言威胁,这个两边都不倒的中间派都是不为所动,非要带她走。
他说,“岑姑娘,无论你信与不信,我都只是想同你坐在一处,好好喝一杯茶而已。”
茶的味道太浅太淡,岑音假意答应,以酒换茶。最后骗他灌下了半杯毒酒才跑出来。
这一跑,就跑进了死路。
他是唯一一个在她死前伸出援手的人,可惜她没接。
岑音对着镜子轻轻戳了一下脸上那块青痕,镜中人眉头微蹙。
怎么还是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