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ssion 15
我对日本并不熟悉。
在原先的世界，我还没有来过这个地方。
但是我也很清楚，在我原来的世界，日本的土地上不可能有如此……巨大的一个坑。
不然怎么样，我也肯定听说过。
就导航软件地图上的标注，这里是叫做“擂钵街”。
擂钵这个词语太难了，我还专门用翻译软件仔仔细细查看了它的意思，等我实地到了的时候，才发现这个描述很是形象。
“……看起来，就像是陨石砸出来的大坑呢。”我忍不住这么感慨着，而中原先生则距离我约莫有三个身距，重复着我说的话：“陨石吗……”
由于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仅凭他没什么起伏的语调，我很难确定他的表情。
我们在没有进入擂钵街的地方，停下了中原先生的机车。
“骑进去的话，重要的部件甚至连机车本身，估计都会被蚕食得一干二净吧。”这么说的中原先生，还是很宝贵他的爱车的。
真不可思议。
无论是他和这附近的杂货店店长打招呼让他帮忙看车的行为，还是他下意识表现出的对这个地方的熟悉，似乎都征兆着他在这里生活过的过往。
“……真不可思议。”跟在中原先生的身后，我还是说出了心中的惊讶，“我还以为，中原先生是那种童年非常幸福、家境也很优越的类型，就是那种电视剧里面最经典的，被家里人娇惯但又心地善良的公子哥呢。”
“这是什么奇怪的描述，小川，随便脑补上司的过去，可是非常失礼的行为。”哪怕没有看着他的脸，我也能想象到中原先生现在肯定刻意板着一张脸，一副故作严肃的样子。
谁让本质上的他，是一个不怎么在乎上下级尊卑感的人。
果不其然，等了一会儿他就没忍住询问道：“为什么小川会这么想？家境优越，还有家人和睦什么的。”
我当然很乐意向他解答：“家境优越是因为，中原先生从来没有把钱看在眼里吧。”
干我们这行的，收益很高没有错，但也有像我这样抠抠搜搜的家伙。
难得逛超市的时候也喜欢看打折的临期商品，喝酒作为难得的爱好也不会喝太贵的，就连偶尔下馆子也会注意一顿饭的开销。
而中原先生身上的这套西装是专门定制的，如果说这还能用工作需要来解释，他对于机车价位需要也可以这么说，对下属请客吃饭也非常大方……每一个单独的迹象都可以有对应的原因，但放在一起，怎么看都只能得到一个结论。
“是小川太不懂得享受了。”中原中也想也不想地反驳道，“就算是为了某个特定的目标存钱，也应当适当地奖励一下自己才行啊。”
某个特定的目标？
听到这里我还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然后才想到团建的时候我是多少透露了一下我有这样的打算。
指的是我包养小白脸的计划。
把这种事情说出来和中原先生商量……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些心虚。
于是我跳过了这一点：“我是因为穷惯了，钱花太多我反而会产生罪恶感。”
哪怕我的收入和以前相比涨了不少，但我的精神和当初一样的贫瘠。
并不想和中原先生自我刨析这种事情的我继续说：“至于童年幸福……是因为中原先生是非常健全的人类呢。”
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是一个，如果全世界所有人都是中原先生这样，那么我会觉得人类不需要毁灭，世界也可以迎来真正的和平。
哈，说是人类的希望、人类之光也不为过了。
将自身人格的不健全，一昧地归结于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童年一定是非常不负责任的说法。
尚未成年的时候还可以这么做，因为未成年人没有办法对自己负责，而已经成年了的我……只是给了自己一个自我逃避的出口而已。
确实是过去的经历决定了我的现在，但不也是我没有做出正确的选择吗？
我并没有竭尽全力，去摆脱我都不喜欢的我自己，去尝试改变。
人格的松动的确不是一朝一夕的，可我因为觉得非常困难，所以在努力之前就选择了放弃。
“结果，中原先生的过去似乎完全不是这样呢。”
我盯着眼前依旧能看到的这个大坑。
手中的垃圾袋已经在来的时候就丢到了路边，得利于“破窗效应”，我一点也没有乱扔垃圾的负罪感。
因为这里到处都是垃圾。
这里，是没有秩序的贫民窟。
我知道港口黑手党有不少人是从这里出来的，但我从来没有想到，中原中也极有可能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在我的世界所没有的大坑，是因为异能力吗？
说不定中原先生因此失去了非常重要的家人，曾经生活优渥的小王子被迫流失街头，然后就是什么“七年之日已到，我要夺回曾经的我失去的一切”，然后顺便“因为我曾经淋过雨，所以我希望能够成为别人的伞”，所以才加入了港口黑手党。
我在心底脑补地飞快，嘴上一不留神也说出了口：“中原先生的遭遇，真让人觉得励志呢。”
“……我总觉得你又在思考非常失礼的事情了。”他转过身，抬眼瞥了我一眼。
不得不说，双手抱胸的动作还是看起来很有气势的，要是个头再高上一些，能够居高临下地俯瞰我就会更吓人了。
“真的很励志啊，在这个地方生活过的话，应该已经目睹了很多人类的阴暗面才对。”我不慌不乱地认真诉说着，看了一眼四周躲在暗处、正朝这里偷看的当地住民。
前面我刚丢下垃圾的时候，就有很多人一拥而上试图去抢夺酒瓶——我确实也知道，很多垃圾也能作为一种资源。
尤其是像玻璃瓶，这种本身就具备价值，可以直接回收的东西。
要不是中原先生跟在我的身侧，一看就非常不好惹，又或者是在这里的住民本来就知道他的名声，我一看就是那种很好打劫的对象。
也难怪刚一进来，中原先生就嘱托我要跟紧他。
这里是一个治安糟糕、资源也非常稀缺的地方。
所以，生活在这里的人类，为了活下去，就会不择手段。
强大的求生本能……换做是我，只会欣然迎来自己的死亡。
中原先生不但现在混得风生水起，还能够继续对生活充满希望。
要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磨难，要是他眼中的世界从来都非常美好也就算了……
“见证了这一切，还能热爱这个世界的中原先生，难道不是非常励志吗？”
我的推论，放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极有可能是正确的。
只不过对象是小概率的中原中也，不，应该说是独一无二的中原中也。
这下连羡慕对方说不定是投了个好胎的逃避方法都做不到了，中原先生，未免一点活路也不给了吧？
“太宰干部肯定也是察觉到了这点，所以才会因为嫉妒而一直给中原先生添麻烦。那家伙，真是人品低劣到比这里的臭水沟还要难闻。”我一点也没有遮掩对太宰治的诋毁，突然我想到了一个非常棒的主意，于是兴冲冲地说，“我下次丢垃圾干脆丢到他脑袋上好了！这也是一个非常适合丢垃圾的好地方！而且这么重的酒瓶，我还可以顺便帮助太宰治实现他想要去死的愿望呢！”
中原中也的表情，在这个片刻有肉眼可见的松动。
不过他很快咳嗽了一下：“那个青花……不对，太宰治……太宰干部……”
“在我面前，中原先生不用表达出对那家伙的敬意也可以。”我诚恳地说，“我认为礼貌，是给有必要的人才对。”
“……总之，小川还是不要主动去挑衅那家伙会比较好。”中原先生认真地看着我，“再怎么说混蛋青花鱼的脑子非常好，那家伙的打击报复，还是蛮难缠的。”
虽然我知道中原先生的告诫是出于关心我的立场，但我还是微妙地感到了不爽。
又有一种，中原中也和太宰治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而小川梦子不是。
虽然事实也是如此。
我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我们站在贫民窟的街上，在这个临近海边的地方，夜晚的风很是舒适。
中原先生没有再看我，他依旧是注视着眼前的大坑。
“小川。”他突然又一次喊住了我的名字，“要是发生这个事故的时候，你在附近……”
“那我会想，我一直以来小行星撞击地球的愿望终于可以实现了。”我想也不想地回答道，“只可惜这个撞击的威力还是有限。”
怎么就不像恐龙灭亡的时代一样，一口气干脆地球火山爆发，世界毁灭呢。
“威力还不够强大……这还真是很有你风格的回答。不过怎么说，还是稍微努力地活下去吧。”
我又一次注视着中原先生的背影。
有点奇怪呢，我在心里想。
换作是平常的中原中也，应该不会对我说这么直白的话才对。
哪怕他非常清楚，我没有活下去的意志和勇气。
“就算这是中原先生的命令……”
“命令倒不至于，只能算请求。”他打断道。
我从善如流地纠正：“就算这是中原先生的请求，未免也有些强人所难。做不到的事情，我可是不会随便承诺的。”
“这样啊，说的也是。”中原先生没有继续和我纠缠。
果然，中原先生今天晚上有些奇怪吧？
我有点想要追问，但又觉得自己又是站在什么立场去询问的呢？
明明已经自顾不暇，已经抱着“这样活着还不如死掉会比较好”的想法，知道了答案，也没有任何的意义。
又一阵海风刮过，我没忍住打了个喷嚏，随即，一件黑色的西装外套落在我的肩膀上。
“走吧，原路返回。”这件衣服的主人回过头向我示意，“明天还得上班呢。”
“最后那句话非常毁气氛也非常多余。”我拽紧着外套，“会让我觉得本来也就无比漆黑的人生，更加黯淡无光了。”
“都一片漆黑了哪里来的光？”
“关注点错了哦，中原先生。我是在抱怨这句话说的很不合时宜。”我快步跟上中原中也的步伐，嘴上还不忘吐槽道。
“哼，越来越敢说了啊小川。”中原中也的脚步更快了，“很好，这样有活力多了。”
“有活力也不是体现在速度上的……等一下！我要追不上了！”
我是知道的。
这种插科打诨的聊天方式，会有一种我和中原先生很亲近的错觉。
但这也只是错觉罢了。
我从来都不愿意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