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ssion 16
降温总是突如其来的。
在这个已然有了三分寒意的秋天,窗外的阳光就显得格外的珍贵。
我坐在桌子面前,撑着脑袋看着阳台上挂着的那件西装。
前天晚上从擂钵街回来,被中原先生送回家的时候,我忘记把这件衣服还给他了。
毕竟是这么贵重的衣服,我还特地拿到了干洗店好好清洗了一番。
我家没有衣柜。
于我来说这是非常多余的家具,反正我的衣服要么就是过季了被我塞到了纸箱里,要么就是需要穿的时候,再单独丢到洗烘一体机里面,根本没有晾挂着的必要。
说真的,中原先生的西装穿到身上,还短上了一节。
要是我把这个发现分享给对方,那张一直故作成熟的脸庞,也一定会因为恼羞成怒而脸红吧。
有一点想见到呢,那样的中原先生。
只可惜,我前几天说他工作没有那么繁忙的话,变成了一个FLAG。
作为负责宝石生意的中原先生,又是港口黑手党最为强大的战力之一,他有很多需要去国外出差的时候。
这一次……好像是去意大利吧?
是和日本有八个小时时差的地方。
我看着手机上,中原先生在出发前给我发的长长地邮件。
总的来说,邮件里面写了三件事情。
首先,他给了我一个负责清扫垃圾的电话号码,根据他的介绍描述,是一个按月付费,定期帮忙打扫垃圾的服务电话。只要这么委托,我也不必去考虑垃圾分类的事情了。
老实说,我看到“清洁”的意思的时候,还认真思考了一下是不是存在什么隐藏的含义——毕竟我现在也算道上混的了,“清洁工”当然还有另一种意思。
不过既然是中原先生推荐的号码,应该也没有那么复杂。
对我来说,能够用钱来避免一些麻烦也是可以接受的解决方案,尤其是价格……勉强还在我能够接受的范围里。
“所以小川,别在我不在的时候去招惹太宰。”
末了,中原先生还这么写了一句。
好可惜哦。
中原先生,完全不懂我的幽默呢。
明明垃圾的最好归宿就是太宰治的脑袋上嘛,这可是一石二鸟的最优解,说不定就连太宰治本人都会为此感到高兴的。
上司的吩咐让我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不过我觉得在短期之内,也不会堆积那么多垃圾就是了。
其次,中原先生向我提到了他的外套。
“对了,我的外套还在小川你那里吧?等我回来的时候,记得还给我就好。”
他只是这么轻描淡写地,把这样单方面的约定一笔带过。
我抬起头,看着悬挂在阳台上,随风而动的这件西服。
像这种贴身制定的大件衣服,就售价而言可以顶上我一个月的工资,说不定还要更多。
在单身女性的家里,孤零零地挂着一件男式的外套,非常符合独居女性的自我防范指南呢,就是这个成本未免有些太高了一点。
等中原先生回来,然后还给他啊。
我知道这只是中原先生随口说的,也是非常符合普通人思路的一个说辞。
只是对我来说,这样的约定就好像诅咒一样。
因为这隐含了一个非常基本的前提,那就是在中原先生出差回来之前,我必须保证自己没有死掉才可以。
也许有人会因为约定而充满期待。
就像是学生时代期盼着寒假然后期盼着暑假,在大部分枯燥难忍的日子里,正是因为这些并不遥远的盼头,所以人才能够熬过一年又一年。
就像每次过生日的时候,我都会感到不可思议:天啊,我居然又活过了一年。
当然了,即便中原先生没有单方面和我这么约定,也不代表我会有在短时间内下定决心去死。
从结果上来说,这不会造成什么改变,可我仍然有一种被束缚的感觉。
有人对我抱以期待。
有人向我约定未来。
我因此感受到的压力,因此察觉到的怯意,因此滋生的逃避,即便是坦诚地告诉中原先生,想来对方也非常难以理解吧。
这个时候,我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太宰治的名字。
但换做对象是他,哪怕我什么都不说,肯定也能猜到我的心情。
谁叫我和那个男人,就是那么令人作呕的相似。
“话说回来,”坐在酒吧里,我非常不爽地看着自说自话坐在我身侧的这个家伙,“我都没有去Lupin酒吧了,怎么还会碰到你啊?”
和我想法相似的男人坐在我身侧微笑:“是呢是呢,有时候就会是这么巧合呢。”
……我怎么可能会信他的鬼话。
我猜,大概率是他刻意或者无意间看到了我进入了这家酒吧,于是一起走了进来。
至于原因?
不过就是太宰治非常无聊而已。
“真的是巧合哦。你看,小梦子平时一般也都在家里喝酒对吧?难得见你出门,一下子就被我撞见了。”太宰治还在一边解释着,“总不会是因为中也不在日本,所以感到寂寞了吧?”
我努力不要让自己的表情因为他说的话而有所变动。
像太宰治这样善于解读人心的家伙,简直就像某些一点不科学的美剧一样,凭借着细微的表情变化就能读出他想要的情报。
就像现在这样。
“看起来是被我猜对了。说实话,还是有点恶心。”太宰治还使劲儿在一旁自言自语,“会看上那个漆黑黑的小矮人,小梦子的眼光非常差劲呢。”
“随随便便把女性情窦初开的心意说出口的太宰干部才是非常差劲。”我一边想着这可不能算是我主动招惹了,我顶多算是正当防卫,“还是说一点都不懂女人的心的太宰先生,是在嫉妒中原先生会这么受欢迎呢?”
我话音刚落,太宰治就用一种非常惊奇的目光盯着我看。
“……干什么。”
他似乎想要看穿我的这道视线,有点过于令人毛骨悚然了。
“小梦子,完全没有否认的打算呢。”太宰治这么说着,目光依旧没有移开。
“这并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吧?毕竟我喜欢中原先生,又不是一件多丢脸的事情,也不是什么不自量力地要去告诉本人,虽然我自以为表现得非常明显了。”我干脆无视着身侧的目光,喝着酒保刚刚端上来的这杯酒。
啧,度数不够,应该是加了不少饮料来调制吧。
但是酒精还是多多少少激发了一点我的谈兴。
现在想想,太宰治倒是一个不错的倾诉对象,尽管对方估计会狠狠地嘲笑我的心意,也不一定能做到保密,但对我来说,这样的后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毕竟我可是时时刻刻都想着死亡的家伙,有很多事情,我已经没有精力去在乎了。
“我会出来喝酒,也是因为中原先生在邮件里说,希望我可以从一天一瓶的频率,降低到两天一瓶这样。”
“真是有够过分的要求呢!”太宰治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说出了我的心里话,“那家伙未免也管得太多了吧!”
他这么说的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也知道中原先生是关心我的身体啦……可是,喝酒喝多了虽然对身体不好,但不喝酒的话我说不定会活不过今天的。”
“真令人羡慕呢,酒精这种东西还对小梦子有效。”太宰治叹着气,依旧是笑眯眯地说,“不能在家里喝太多酒所以来酒吧喝?还真是擅长阳奉阴违的做法。这样想小梦子的喜欢,也不过是这种程度而已。”
被这么点评的我,却一点也不生气。
“的确就只是这种程度的喜欢而已。有些事情,就算再怎么喜欢也做不到。”我想了想,举了个例子,“假如对太宰来说,有一个足够重要的人……”
本来想直接举例织田作名字的我,看见对方骤然睁开的眼睛,模糊了一下指代后继续说:“那个人和你说,‘为了我,好好地在这个世界活着吧’,你能做到吗?”
“我可不会有这种提出这么过分要求的重要之人。毕竟我的眼光可没有那么差劲。”太宰治的回答,却是巧妙地避开了问题的关键。
这让我都忍不住怜悯这个家伙了。
“你可真是,比我的情况还要糟糕啊。你该不会有什么回避型依恋吧?能够提出这么过分而且无理的请求,这恰恰说明了对方很在乎你才对。”
不过,我也一点都不在乎太宰治的情况就是了。
他不是我的朋友,恰恰相反,太宰治是我非常讨厌的人。
没等到对方的回应,我继续说:“中原先生即便没有明说,但他似乎一直都想帮助我。”
那件漆黑的西服外套还挂在我家的阳台上。
那个让我觉得困扰,又不得不下意识遵守的约定。
我当然是喜欢中原先生的。
一直以来,我都容易被温柔而且善良的人吸引。
只是……
“我还是很讨厌这个世界,很讨厌人类,很讨厌我自己。”
哪怕中原先生生活在这个世界,哪怕中原先生也是人类,哪怕中原先生非常关照我。
但有些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地能够改变的。
不对。
“也许是因为……中原先生是一个好人,好到我都觉得不是人类的地步了吧。”
“听起来,这可比所谓的‘喜欢’沉重多了。”太宰治还是一副点评的口气,“该不会小梦子把对方当做什么救世主之类的吧?”
我摇头,撑着桌子站起身。
喝了三杯之后的我脑袋有点晕眩,但还是维持在能够走直线的清醒状态。
不能再喝了,在横滨的街头喝醉还是有风险的,而且,在我面前的是太宰治,又不是中原先生。
“不是救世主。”我终究是没忍住回答道,“对我来说,中原先生就像神明一样。”
已经有些醉意的我没有去看对方的表情,只感到了一种说出口的畅快。
说出口的感觉真好。
任我予取予求的神明。
不用担心过多的期待和依靠会将他压垮的神明。
仅仅是想到他,就能让我心情安定的神明。
我觉得,没有比这个词语,更好的描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