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
成顺三十六年。
先帝崩逝,遗命太子奕登基,改年号盛初。同年,皇后病逝。
朔玉不曾离开公主片刻,与竹桃一样,陪在她身边。
公主的父皇母后在这一年相继离世,宫人们全都苦着一张脸,唯有她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她没有落泪,像是惩罚自己一般,将指甲嵌进掌心中,将惨白的唇咬破。
他与竹桃陪着公主一夜夜枯坐在寝殿内,看着她抚摸着先帝与先后的旧物,红着眼睛,却不肯落泪。
小公主长大了,变得心事重重。
从前是她逗他开心,如今也该由他来逗她开心。
朔玉留在了印遐国,陪在公主身边四年。这四年间,公主带着他与竹桃去宫外的书肆买话本,听戏文,赏花灯,乘船游湖。
转眼间,又到了殿外那棵花树盛开的时节。
明棠手法相当娴熟,不一会儿便将花环编好,放在正假寐的爱宠头上。
她唤:“朔玉。”
白猫懒洋洋地应了声,“喵。”
明棠唤宫人来为自己梳发,脸上难掩兴奋,“你想不想出宫玩?想的话你就多喵几声。”
这四年间,朔玉不知听了多少遍她说这样的话。每当公主这样问的时候,便意味着他可以出宫。
“……喵。”
“喵。”
竹桃候在一旁,出言提醒:“公主,不可……”
她这话,朔玉也听了数次,俨然成了他们出宫必不可少的对白。
“本公主偏要去。”
公主每一次自称“本公主”的时候,就代表着这件事非做不可。
“朔玉,走。”
他们结束了固定的对白,顺理成章地出了宫。
街道各处人声鼎沸,小贩的吆喝声,街坊邻里的谈话声,好不热闹。
朔玉陪同公主去了书肆挑选新一期的话本。
“这话本子倒是奇思妙想,人与猫……如何相恋?”
“奴……小人听说,有座山名为灵衔山,那里就有许多猫妖,变幻为人,出世是为了吃人……”
竹桃说到半截的话被打断,怀里的白猫不安分,直接从她怀里挣脱出去,跳到明棠身上。
“诶,朔玉。”
朔玉耳朵动了动。
他才不是猫妖呢,下山也不过是寻乐子,哪里有吃人一说。
呸呸呸。
胡说八道。
明棠将猫抱进怀里,抚了抚它的脑袋,“约莫是乏了,去别处吧。”
主仆二人不是头一回出宫玩,女扮男装倒也得心应手,去点心铺子逛一圈,又去街上听了会儿糖水的吆喝声,最后他们来到了茶楼。
可惜来的不巧,说书人此刻已说完了一段故事,此刻正要归家去,徒留一些听客还在回味。
一人咂舌:“宫里头那位……似乎还未曾有过招驸马的动静?”
另一人道:“贵女为先帝守了三年孝期,如今,那些个世家子弟有几人能等她至今。”
“天家贵女又如何。”
突然,人群中话锋一转:“话说,你们可曾见过这位襄阳公主的样貌?”
“那倒是不曾。早几年公主府便修葺完工,从未见襄阳公主从宫里头搬出来,谁能轻易见到她?”
“要我看,这长公主也没传闻中那般仙姿,不然怎能不露面。”
“这话倒是有理。”
众人纷纷附和,一时间倒是将明棠贬低的一文不值。
聒噪。
朔玉低头看了眼爪子。
几年前他用爪子挠过印遐国当今皇帝,今日也能在这群多嘴的百姓身上来几道。
“放肆!”
不过,竹桃比他先一步,直接拍上桌子。
空气顿时凝固,明棠勾起的唇角骤然放平,周围所有视线皆看向那一主一仆,以及那只面带不善的白猫。
倒是那坐着的风姿秀逸的贵公子不曾在帝京见过,听客们多看了两眼,很快注意到那呲着牙齿的白猫,悻悻地移开目光。
竹桃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只好扭过头,气呼呼地看着窗外,众人这才从这两位男子身上移开目光,继续说自己的。
竹桃是先帝派给明棠的贴身护卫,虽是女子,又以公主的贴身婢女自居,但武功却不低,桌子甚至被她那一掌风拍裂开一条缝隙。
“随他们怎么编排,又不是实话。”明棠看了眼桌上的裂痕,端起茶水朝嘴边送,接着眉头一皱,叹气:“难喝。”
外头的茶水比不得宫中,竹桃四下看了眼,安慰道:“这外面的茶水哪里比得过宫里的精细,公主莫恼,待会儿咱们便回去了。”
安慰完,她又撇撇嘴:“奴婢就是不高兴他们这么编排公主。”
公主明明就是这天下最最好看的女子,这些人就该拉去慎刑司受刑。
“竹桃。”
葱白指尖点了点桌面,明棠看了眼茶楼的众人,轻声道:“留一些银两,就当是赔礼。”
“喵。”
为什么要赔礼?
朔玉不解,从她怀里跳到竹桃怀里,用爪子按住那块银子。
明棠又将它抱回来,摸了摸它的小脑袋,戏谑道:“怎么,难不成你也想为我打抱不平吗?”
朔玉心想,那不然呢。
竹桃知道自己的力气,她本就不满这茶舍,听公主这么说,只好不情不愿解下荷包放了一锭银子当作赔礼。
明棠手执折扇,抚了抚假胡子,“走吧,回宫。”
宫外也没那么好玩。
*****
明棠抱着朔玉回了寝殿。
往日里轻快的气氛不再,殿内所有宫人都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她不明所以,直直入了殿。
少年帝王站在殿内,负着手,似乎等她良久,神色不虞,“阿姐。你去了何处?”
明棠身上还穿着男装,她有些心虚,快速扯掉假胡子扔在地上,话还未能说出口,就听他继续道:“孤一直在殿里等阿姐回来。”
“……陛下恕罪。”
他盯着明棠怀里的猫,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恶嫌,“阿姐为何又养了只白猫?”
朔玉看见了,明奕脖颈上那道浅浅的疤痕,是十几年前他的杰作。
明棠将猫在怀里紧紧抱着,并不言语,也不下跪行礼。
因为明奕说过,她不用跪。
早些年,她与明奕的感情尚好,常说推心置腹的话。
如今他成了帝王,她为臣,君与臣哪有情谊可言,更无真心可待她。
她早该搬去公主府,可明奕一直以“孤就阿姐这一个亲人”束缚着,让她无法离开这偌大皇宫。
殿内无人肯开口说一句话,宫人们更是眼观鼻,大气不敢出。
两厢僵持下,最终还是皇帝败下阵来,面带讨好,“孤只是来看看阿姐,不曾想,阿姐又养了只猫。”
“宫里枯燥,所以阿姐才想着往外跑,对吗?”
“对。”
明棠没有否认,“陛下可否下旨,让我搬出宫去。”
这话似乎惹怒了少年帝王,他甩袖离开。
“阿姐,你想都不要想。”
*****
明棠依然住在宫里。
朔玉看得出来她不开心,她再也不像小时候那般咯咯笑,也不再唉声叹气。
自从上次她和皇帝生了口角后,她再也没有出过寝殿,整日里哪儿也不去。
他现在是只猫,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要不再去挠几爪子那个狗皇帝吧,反正他也诛不到自己的九族。
竹桃也看得出来公主不开心,将上回出宫买的那本《人与猫妖绝恋》的话本子拿出来读给她听。
可她不想听,摆摆手说听腻了。
这怎么办?
朔玉也没辙。
要不,带她回灵衔山吧。
他也好久没有回过灵衔山了,长老免不了要关他禁闭。出来好几年,想必也要关上好几年。
关禁闭也无妨。
他现在只想公主能开心。
只可惜,朔玉还没能想出逗她开心的法子,还没能找到好时机与她说话,甚至还没能想到好法子带她回灵衔山,公主就要被送去敌国和亲。
印遐国与炽国战争不断,明奕继位后听信谗言,国力远不如先帝时期,炽国借此机会大举进犯边境,连毁六座城池。
并扬言,此举目的只为迎娶明棠公主。只要公主愿与炽国喜结连理,便带兵撤离印遐国边境。
起初只是宫内的小道消息。
无人当一回事,竹桃呵斥宫人们不许将话传到公主耳边,惹得她烦忧。
是以,朔玉也未曾去验证传言的真伪。他每日必做的,便是在心里痛骂狗皇帝将他们禁足,连他这只小猫都无法出去。
后来,这道圣旨送到了公主手中。
这一切都是真的,她那自幼一同长大的皇弟,当今皇帝也再没来看过她一眼,想来那日的禁足,也是为了这一日。
这道圣旨解了禁,公主可以自由出入皇宫。可她不愿在皇宫待着。
公主去找了那个懦弱无能,只能靠出卖自己皇姐的狗皇帝,请旨去瞧一眼印遐河。
那是印遐国的母亲河,古书上曾记载,以前的百姓都会在印遐河许愿,放一盏河灯来为亲人祈福。
竹桃笑着说要为公主祈福,“奴婢只有公主一个亲人了。”
公主纠正她,“不止是我,还有朔玉。你们都是我的亲人。”
朔玉也想为公主放一盏河灯。
公主不曾见过古书上记载的那般清澈见底的印遐河,如今的印遐河干涸了不知多少年岁,再无人提及。
等了两日,也没能等到皇帝的旨意,公主索性待在寝殿里,哪儿也不去,话也越来越少。
竹桃说,“公主,您要是实在难受,就哭一通吧。”
朔玉也觉得公主该好好哭一通。
可是明棠笑着摇摇头,很是无奈,“我倒是想哭,可是不能轻易掉眼泪。”
“为何?”
这一声是竹桃问的。
朔玉也想知道,为何连掉眼泪都不被允许呢。
公主说,这是她的秘密。
她不能说。
*****
转眼到了冬天。
距离公主前往炽国的日子又近了一步。
朔玉半刻不曾远离她,她去哪里,自己就去哪。
可公主去的地方不多,来来回回也就在寝殿那么大点的地方走两步。
她总是抱着他,与竹桃说话。
“之前我还憧憬着搬去公主府该如何安置这小家伙,如今倒也不用再肖想了。”
竹桃在一旁劝慰,“公主,到时候奴婢跟您一块去,朔玉也带着,路上奴婢一定将他看顾好。”
公主没有应声,她将手伸出去,接了一片稀碎的雪花,“下雪了。”
她笑起来,问:“朔玉。你想不想出宫?想的话就喵一声。”
“喵。”
他想。
顺便将公主与竹桃带上,回灵衔山。
可公主却对他说:“我让竹桃送你出宫可好,帮你找一户好人家。”
不好。
他将脑袋搁在她胳膊上,陷入深深的思考中。
“我还从未去过炽国,多有惶恐。”
“路途遥远,你又素来娇气,哪里能去那么远的地方。”
想来他的举动让公主以为自己是不舍,说了好些安慰他的话。
公主有些乏了,让众人退下,连带着贴身的竹桃,将他留在了身边。
他突然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让她听见自己说话,带她离开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
带她走,去他能保护她的地方。哪怕她因为自己说话害怕也好,他也要说。
朔玉想清楚之后,从公主怀里挣脱出来,面对着她,开口:“公主。”
“我带你去灵衔山吧。”
面前的公主反应了好久。
直到寝殿里燃着的香料气味变淡,她才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没有问他为何会说话,也没有指着他惊惶地说“哪里来的妖怪”。
而是对他说,难怪不想去一户新人家,原来是灵衔山的灵猫。
她并未称呼他为猫妖,眼中并无恶嫌,却不愿和他走。
她说,这是她父皇千辛万苦打下来的江山,如今明奕为帝,她也依然是一国公主,不能弃百姓不顾。
唉。
他觉得公主应该任性一些,就像自己这样,不受拘束,想跑出来玩就跑出来玩。
任性如他。
当然是跟着公主一起去炽国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