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苏禾算了一算,他们已经被困在雪川城内一月有余了。
按理说从雪川城出发百里之外便是屿峰山,从他们所住的客栈外望去,透过窗外的茫茫大雪还能依稀可以瞧见屿峰山的山头,可因为暴风雪的缘故他们不得不停下,这暴风雪一刮就是一个月,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我们多久才能离开这里,整日呆在这客栈好没意思。”袋子里的杞漯闷声闷气道。
“不知道,方才我出门的时候听人说一支军队在暴风雪前便往边境去了,如今整个军队还未归来,想必是被困住。可见那暴风雪十分凶险。”
杞漯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军队?那边是在打仗么?”
苏禾摆摆手:“不是,三年前靖国与地羟族建起来的稗国便不交战了,缙云刿如今当了宰相一手遮天,与稗国求和后源源不断的向稗国进贡奇珍异宝,想必这次也是送什么东西过去。”
“送东西需要一整个军队去送?”
苏禾喝了一口茶,这里的茶又酸又涩:“我听人说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外头传言稗国近日胃口越来越大,竟向靖国讨要太祖皇帝死后随他入葬的一颗夜明珠,若是不给就要屠城,朝中大臣一个个以死相谏不让靖国受这奇耻大辱,把朝堂上坐着的傀儡小皇帝吓坏了,可缙云刿才不管这些老大臣是什么意见,当天就去挖了太祖皇帝的坟把那颗夜明珠拿出来送去了。”
杞漯活了百来年,人间朝代兴衰与他来说不过须臾,向来同他无关,如今听苏禾说这叫做缙云刿的人却也觉得心中泛起一股厌恶来,“竟有这种人。”
苏禾叹了叹气,“虽然靖国大多数地方对他骂声一片,但是雪川这边倒很少有人说他不是,如果稗国发动战争第一个倒霉的就是雪川,此处人世世代代生活于此又怎愿意颠沛流离?如今虽然是屈辱了些,但一旦让稗国找到这么个由头发起战争恐怕又要如三年前一般死伤千万人。”
杞漯不明白人世间这些道理,他只知道人妖神死后皆要入六道轮回,从前见河边送葬的队伍路过,人人俱是一副悲伤的模样,他不明白这究竟有什么好难过的,只不过是肉身的消亡,元神依然还在这九合之中,所以一个人死在他看来不过是元神换俱躯壳,千万人死也不过是千万人的元神换俱躯壳,死或不死又有什么关系。
苏禾与他不同,她的爹爹就是在三年前那场战争中没的,于是一说到战争来总是长吁短叹老半天,平日里向来神采飞扬的脸庞也暗淡起来。
杞漯受不了她这般模样,于是随口便把话题给叉开:“我记得你早上一直在同我讲你终于想明白了,你想明白什么了?”
苏禾想了想道:“我呀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顶顶好看的仙女,我小时候一直羡慕仙女,总觉得她们是无忧无虑的,可是我在梦中做了一回仙女却发现并不是如此,神仙有神仙的不快活,凡人有凡人的苦恼,苍天对谁都是公平的。”
杞漯无奈一笑:“你只不过是在梦中做了仙女又怎知当仙女是不愉快的。”
苏禾把视线从窗外的茫茫大雪中收回:“你生得美又身份尊贵,可你不也时常哀伤么?”
杞漯垂眸,默默无言,过了好一会功夫才道:“你说得不错,我见过的仙女大多是快活的,但也有不快活的,就像人一样,有快活的人也有不快活的人。”
“杞漯,那屿峰山的神女真的能实现人的心愿吗?”苏禾若有所思的举着茶杯。
杞漯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那神女只不过是幼时听过一个民间传说的人物,我也不知那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
“什么传说?”苏禾好奇的用手支着下巴等待下文。
那是个很久远的故事,也是记忆的那个面容都有些模糊了的女人给他讲的第一个故事,他在脑海里搜寻了许久才开口:“古时候屿峰山上还没有白雪,上面长满了茂密的植被,有只小兔子羡慕人的生活却资质平平无法修炼成人形,于是它日日夜夜祈求自己有一天能够变成人,终于有一天有个神女驾着祥云从天空而来,她被小兔子的真诚所感动将其变成了人,小兔子欣喜万分,高高兴兴下山去了,可它下山后却趴在路边啃青草,一个道人见它行为古怪便一刀砍了它的头颅,它的头颅在地上滚了数十米还想不清楚自己为何会被杀死。”
“啊,好血腥的故事,你幼时怎么听这种故事?”苏禾倒吸一口凉气。
“我猜给我讲故事人想要告诉我,不是我的终究不是我的,求也求不来。”他无力的扯了扯嘴角。
“那你为何要去求?”
“我被困在水面下很孤独,千年万年困在同一个地方,不会病不会死也不会老去,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
“为什么会孤独呢?水下不是有很多人吗?他们都叫你殿下呢。”
杞漯哈哈笑了两声,可这笑声并不欢愉,听起来十分苦涩,“如果我说他们都是我呢。”
“什么?”苏禾怀疑自己听错了。
“说来有些可笑,我一个人呆在那里,待了很久很久,没有人和我说话,我就在脑海里假扮各种各样的人和自己说话,时间一长我的思绪便跑了出来,成为了一个个带着各种执念的幻像,你所见的皆是我的思绪和幻象。”
“那么说,水泥鳅,龟老仙,还有那些漂亮的人,他们,都是......”
“我的每个执念都会化成幻象陪伴我,有时候他们也有自己的意识,但我知道它们不是真实的,假的东西怎么也不会是真的。”
苏禾惊叹道:“那你的执念也太多了吧。”
“龟老仙是我化出的第一个幻象,冬天时我一个人在水下太冷,他便出现了,给我披了一件衣服。有一天我照镜子怎么看都觉得自己丑陋,水泥鳅便是那时化出来的。至于你说那些漂亮的人,是我想象中的伴侣的模样,有男也有女,我挖空心思想要造出一个完美的人与我相守,但到头来他们都变得那么讨厌那么令人憎恨。”
过了许久,杞漯道:“怎么不笑我?”
“为什么笑你,有什么好笑的?”
“不觉得我很胆小,很无聊,很可悲么?”
苏禾耸了耸肩:“往别人伤口上撒盐可不是我的作风。”
“哦?那你是什么作风?”
“晚上你就知道了。”苏禾懒洋洋道了一句。
杞漯从来没有感觉几个时辰这么难熬,从前他一个人在那漆黑的水底待了百年也不觉得如今日般难熬,她这个人究竟又在卖什么关子?
入夜,天气越发寒冷起来,杞漯从袋子里出来的时候发现房间的窗子打开了,几粒雪子飘到了他的睫毛上。
苏禾不在房内,她去了哪里呢?杞漯在小小的房里找了半天,桌边没她,床上没她,椅子上也没她。
他有些焦躁的摸了摸鼻子,却听见窗外掉落了一块瓦片,于是把头伸出去只见一个人的脚在他头顶晃呀晃。
这个人的布鞋破破烂烂的,上面打满了布丁,鞋底也磨损得极其严重,只要一眼他便能认出这是苏禾的鞋子。
“你跑到上面去做什么?”他把脸从她的脚下挪开,朝她喊道。
“上来啊。”她笑嘻嘻道。
“不要,上面冷。”
“你很怕冷吗?”
“不关你事。”
他一个人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等苏禾下来,可等了许久苏禾就是不下来,他又忍不住伸出脖子往上看,这下苏禾把脚收起来了,他看不见她,喊她她也不应声,他有些恼,又怕她木头脑袋一不留神摔了下去,于是皱着眉头爬了上去。
他刚刚伸出手去抓那屋檐,就有一双暖洋洋的手早有预谋似的来拉他。
“你手好冷哦。”手的主人在他爬上来后连忙把怀里的汤婆子塞给他,暖得他一个哆嗦。
“在水下待久了手脚也总是冰凉。”他淡道。
苏禾拿手枕着头斜躺在屋檐上,她的周围是厚厚的雪,她就这样一动不动的躺在雪上,衣衫也全沾湿了。杞漯只觉得她是个疯子。
“你要干嘛?赶快下去,从这里能摔死人的。”杞漯板着脸道。
苏禾黑漆漆的眼睛瞧着杞漯,笑道:“原来你也会在意别人死活,我以为你什么也不在乎。”
“就差最后一段路了,你得送我到屿峰山。”
苏禾挠了挠耳朵:“又来了,耳朵都要听起茧子喽。下次换个说辞。”
杞漯见劝不动她便也与她一道躺在这雪里,夜空中没有星子,漫天大雪从天空落在他的睫毛上,鬓角边,他别过头瞧苏禾,见她脸颊被冻得红彤彤像两个苹果,她却怡然自得,闭着眼睛任这雪落下,嘴里哼着被她记得乱七八糟的歌谣。
“明日雪就会停了。”她睁开眼睛对上了杞漯有些失措的双眸。
“嗯。”
“几日后我们便能到屿峰山了。”
“嗯。”
“你知道的,那个神女只是故事里的人,很可能根本就不存在。”
“嗯。”
“如果是那样,你会难过吗,杞漯。”
“不知道。”
在一瞬间,漆黑的夜空中忽然有万千烟火绽放开来,千朵万朵,姿态各异,把墨一般的夜色点燃得五彩斑斓,人们举杯碰撞和互相道喜的声音,小孩放爆竹的声音,街道口的狗吠声,丛林被惊起的鸟叫声都在这一刻进到杞漯的耳朵里,他坐起来,有些惊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想起什么似的拽苏禾的袖子想要带她离开此处。
“新年快乐,杞漯。”她的睫毛被雪冻成了白色,她一边眨着眼睛一边道。
“新年是什么?”
“是充满希望的,崭新的一年。”她咧开嘴笑,露出一排白牙。
杞漯迷茫的瞧着她,不知道人们为何要庆祝新的一年,从前他在水下从不关心人间的事情,后来他躲在袋子里极力与苏禾划清界限压根没留意外边发生什么,现在苏禾指着漫天的烟火告诉他这叫做新年,是充满希望的一年。
她抱着一包蜜饯给杞漯:“民间会把一个碎银包进饺子里,谁吃到谁就是今年运气最好的人,我不会做饺子,就把碎银塞进这樱桃里了,你快选一个。”
杞漯将信将疑的拿了一颗樱桃,然后吐出了一块小小的碎银。
“诶呀呀,你今年运气肯定特别好,杞漯你无论能否见到那神女你都能心想事成的。”她十分笃定的告诉他。
“真的?”杞漯摸着手中的碎银有些不信。
“我骗你干什么?”苏禾认真的看着他。
运气最好的人吗......杞漯望着脚下舞狮子的人,身旁的苏禾正在口若悬河的预测他新一年的即将走的大运,他的心中缓缓升起小小的雀跃来。
虽然他并不是个幸运的人,可他还是相信这一年会是充满希望的一年。
大概是因为有个人特别坚信他会拥有很好的运气。
坚信到要在每个蜜饯里都塞上碎银两,生怕他摸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