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新年的第一天是个久违的大晴天,苏禾带着装着杞漯的袋子出发了。
雪川城不似临沽雕栏画楼人口众多,平日里街上的人总是稀稀疏疏的,可到了过年的时候街上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平日见不着的好吃的好玩的全都摆了出来,小商贩们热情的吆喝着让苏禾产生一种自己依然身处临沽的错觉。
雪川城是靖国最北边的一个城市,雪川之外便是连绵的雪山,而雪山的背后便是稗国的领土。苏禾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雪地里,出了雪川城,方才的热闹喧嚣被高高的城墙隔绝开来,她面前是一望无际的白雪和高高耸立的雪山,越往前走便越是安静,后来连鸟叫声都听不见了,只余下她的脚步声和杞漯在袋子里磨爪子的声音。
“把我送到后你有想过去哪里吗?”杞漯在袋子里问。
苏禾立马道:“回家。”
“然后呢?”
“找个地方干活,赚钱。”
“然后呢?”
“长大,成家,儿孙满堂,老得不行的时候干错利落的死掉。”
“好无聊。你希望的人生。”
“千千万万的人生都如我这般,你是说千千万万的人生无聊么?”
杞漯想了想道:“没错。”
苏禾没有生气反倒笑了:“你可别瞧不起这样的人生,无灾无恙已是万幸。”
“可是好没意思,就像一张白纸上面什么也没写也没画就被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里了,被白白浪费掉了一样。”
“那怎样才会不被浪费?就算名垂青史流下的也不过是个名字,谁又能真正留下什么,我喜欢我的日子平淡自在,帮你走这一程是我这辈子冒过最大的险,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那为什么要帮我?明明你根本就不愿意。”
“那你方才为什么要问我之后会去哪里?明明你讨厌我讨厌得不得了。”
杞漯被她的反问给噎住了,没有说话。
苏禾见杞漯没有说话便接着道:“我也不想回答。如果你非要个答案,我会说因为我爱管闲事。但这不是答案,真的答案我自己也不晓得。有时人与人就是这样总是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缘故纠缠在一起,时候到了又忽然各奔东西,影子都找不着了。”
杞漯咳了一声后道:“看在你幸苦送我一程的份上,日后若你有难处我会帮你的,我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帮与不帮我都无所谓,送你是我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你没有欠我什么。”苏禾云淡风轻的道了一句。
之后几天的路程两人俱是一言不发的走着,即使到了夜晚杞漯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出来,他总是趴在袋子里透过袋子口的缝隙看黑夜中闪烁着的星星。偶尔的,他也会透过缝隙偷偷看袋子旁边坐着的人。
这人呆呆的盯着夜空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长途跋涉把她晒得很黑,可她的睫毛很长,眼睛又圆又亮,上次摔的大包在脑门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疤被她用刘海给遮住了,微风吹起她的衣袖,她的身上传来甜丝丝的味道,想必又塞了几包蜜饯在身上。
杞漯的心里泛起一种莫名的情绪,这种情绪让他不太好受但并不是忧伤也不是难过,偶尔的夹杂一点苦涩的欢愉,他从未拥有过这样的感觉,他有点不解的望着眼前人希望能够缓解这种感觉,可以越看这种感觉就越强烈,强烈到难以控制,他一度想要从袋子里出来,想要情不自禁的开口说些什么,想要......他究竟想要什么?他自己竟也不清楚。
他十分恼火的钻进袋子里,拿爪子捂住自己的眼睛背对着袋子口的缝隙,旅途中的很多时刻他都不喜欢,但他尤其不喜欢现在,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从来没人告诉他这是什么感觉,直到后来他干脆紧紧的关上了袋子的缝隙不再去看那人。苏禾以为他又在发什么脾气,于是也一直没有管他,到头来二人一句话都没有讲过。
终于,在飘着小雪的某一天,他们到达了屿峰山。
屿峰山看上去和别的雪山没什么不一样,除了比别的雪山高一点外,没什么特别的了。月亮挂在天边的时候,苏禾把杞漯从袋子里拉了出来。
“到啦,你现在自个爬上去,我在山下等你,如果那个神女不在的话我们一起回去。”
杞漯坐在雪上,望着她:“如果她在为什么不能一起回去?”
她淡淡的笑了笑:“我不知道你要许什么愿,但我知道如果那愿望成真了的话,我们便再也不是一路人,既然不是一路人就不必再同行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瞧着她,随后潇洒转身对她摆手:“我会愿望成真的。”
“好啊,求之不得。那我就不用再见你了,说实话,你真的很难相处。”苏禾语气轻快,带着如释重负的快意。
杞漯闻言,心中却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可脚下依旧迈着潇洒的步子,故意走得十分愉快,也似忍不住要摆脱身后那人一样。但其实他很想问问她到底有多么受不了他,以至于连最后一段路也不愿同他一起走。
他赌气似的越走越快,走到半山腰的时候也没有回身看她一眼,待他回身的时候却发现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山下他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百无聊赖的走着,腿却像绑了石头,越走越沉重,他一个踉跄被什么给绊倒了,却发现绊倒自己是一只手,他用灵力化开了这四周的雪却发现雪下全是血肉模糊的尸体,这些尸体全都身披铠甲,似乎是士兵。
之前便听苏禾说靖国的士兵要护送什么东西送给稗国,想必这些人在路途中遭遇了风雪不幸死在了半路上。杞漯对人类的死活向来没有太多兴趣,于是没多作停留就走了。
他即将到达山顶的时候碰见一个不知从何处来的白须飘飘的老头,他问这老头是否见过神女,另他意外的是老头竟真见过神女,他告诉杞漯神女正在山顶赏雪,在第二日破晓前才离开。
杞漯谢过老头,很快就要破晓了,他得赶紧到山顶才行。
那老头却讳莫如深的笑了,他道:“这位公子,你眼下遇见了一件很棘手的事情。”
杞漯疑惑的停下脚步,不知他在说什么,“我很好,并没有什么棘手的事。”
“神女方才救活了一位拿着重要宝物的士兵,她期盼那士兵所携带的宝物能减少一些杀孽,不想那死过一回的士兵是个胆小怕事的,转手便把那宝物给了一位姑娘,眼下那姑娘正去了她不该去的地方。”
杞漯愣住了,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缓缓变凉,他回忆起方才那些士兵的尸体,上面全都布满了锐器所致的伤口,像是故意被人引诱至半山腰,然后被埋伏击杀而死,他们并是不死于简单的暴风雪,如果有人刻意想要借机发动一场战争,这样东西原是不应该被送到的。
他望了望前方的山顶,只要他继续爬下去,他就能找到神女实现自己梦寐以求的心愿,他的身后是带着夜明珠一意孤行走向稗国军营的苏禾,他若不回头她便会死。
“其实公子也不必为难,那姑娘前世造了孽,今生注定是个短命的,就算去也不一定能救回。我劝公子还是去山顶吧,神女要走了。”老头一边摸着胡子一边笑道。
杞漯握紧了拳头然后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往回走,我才不要管她,她爱死就死,与我无关。”说着他便往山顶走去。
老头笑着等在原地,似是意料之中的,见那傲气凌人的少年原本急促的步伐渐渐放缓,然后猛地回身,如同离弦之羽一般冲向山下,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老头无奈摇头,对着山顶的虚空道了一句:“你真是越发的无聊起来,大过年的还要这样捉弄人。”
那虚空中响起女子空灵的声音:“并非我捉弄人,只不过命运自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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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越下越大,苏禾一个人拿着一份破旧的地图艰难的行走着,地图上沾了很多血,有些部分已经瞧不清楚了。
她没有想到神女居然真的存在,还救活了一个士兵,那士兵把夜明珠和地图交给她后就逃也似的跑走了,眼下,她必须找到稗国的军营,然后把这颗夜明珠交过去。
漫天的大雪里是不可能有人的,她觉得自己似乎出现了幻觉,她听见有人在大喊她的名字,她艰难的睁大眼睛想要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人,却被一双手紧紧的握住手腕。
“回去!”杞漯银色的头发被风雪吹得有些凌乱,他纂她手腕纂得很紧很紧。
“你没有去找神女吗?怎么那么快就下来了?”苏禾揉了揉被吹进雪的眼睛。
他开口吼道:“我说你快跟我回去,听到了没有,笨蛋!”
苏禾拿出一颗滚圆的夜明珠:“不行,我得把这个送到。你快上山,对了,我听说神女真的存在,你赶快去实现你的心愿。”
“我已经实现我的心愿了,走吧,我们回去,我们回临沽去。”他握住她的手把她往相反的方向拉。
苏禾置若罔闻的松开他的手,站在原地:“我们说好的,你实现愿望便与我不是同路人了,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从今以后再不相干。”
杞漯的眸子微微一动,他开了开口却又合上,片刻后道:“即使如此,你也不能去送这个东西,他们不想要这个东西,你还不明白吗?”
站在大雪中的苏禾温和的笑了,她平静道:“我又何曾不知。但如若不把这夜明珠送到,几日后那雪川城便会尸横遍野,数月后半个北方都会沦陷,用不上几年稗国的铁骑就会踏入临沽。我送,靖国尚且有一线生机,不送,则会生灵涂炭,即使有一线生机在我看来也是生机。”
杞漯走上前去伸出手:“我来送,你别去。”
苏禾摇头道:“传说中,龙能一日千里,灵力为上古神兽之最,我知道你并不是龙,但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但我知道那军营中有千百人,你应付不了。”
杞漯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原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原来她早就发现了,但她从来都没有质问他,莫名地,他的心脏剧烈收缩了一下,他觉得很疼。
在他的面前,少女在漫天飞雪中微笑着,她轻轻道:“这个国家是我爹爹用命保护的,如今我也想当一回英雄。这是我的命运,你别难过也别伤心。你回头继续做你应当做的事,我也要完成我的使命了。”
杞漯拉住她的袖子,吞吞吐吐道:“之前你在河底说你把我送到后便要我做你夫君,你若停下我便和你相守一生,那你可愿意......为我停下?”
她目光柔和的看向杞漯:“那固然很好很好,可是杞漯,即使我倾慕你,我也有我想做的事,想要成为的样子,如果我今日不做这件事我会后悔一辈子,我眼下很害怕,很希望能够依靠谁,但我还是要往前走,因为这样才是我。”
杞漯依旧紧紧的抓着她的袖子,仿佛一放开她就会消失不见似的,苏禾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对他道:“我想,我们都应该允许对方走自己的路,如果幸运的话,我相信即使是两条完全相反的路也会有交汇的一天,到那时你再问我,我会说好。”
转眼间,苏禾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杞漯心很沉很沉,他一个人久久的待在原地,一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直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直到马蹄声把他从这种状态中惊醒,他的身上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冰。
远方无数的铁骑从那皑皑白雪中出现,那些铁骑终究还是气势汹汹的朝着靖国来了。
地羟族的士兵们茹毛饮血,这三年的休战让他们心中对血腥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他们举起手中的尖刀正要在雪川城进行一场尽兴的屠杀,却在中途遇到了一个银发少年,少年目光从哀拗转变到愤怒,顷刻间便有数人从马上暴毙而亡。
“她呢?她呢?”只听那古怪的少年抓起一个士兵声音嘶哑的问道。
“什么?”那个士兵颤抖道。
“有没有看见一个姑娘,她来给你们送夜明珠了。”
士兵眼神闪烁不定,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道:“被扔到军营后面了。”话音刚落这个士兵便被一刀封喉,而那古怪的少年已经不见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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杞漯见到苏禾的时候,苏禾身上的冰比他结得还要多,她的胸口被人刺穿后血水染红了她的衣裙,流淌下来结成了红色的冰,只是她脸庞依旧安详,没有恐惧也没有悲伤。
杞漯合上了她失去焦点的双眸,叹了一口气,对着冰冷的尸体道:“你什么也阻止不了,也没有人会记得你,这就你想要的吗?”
今日的阳光格外好,苏禾身上的冰雪也渐渐的开始消融了,有什么暖融融的东西照在杞漯的身上,他低头一看竟是阳光,他这才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早就可以在阳光下行走了,阳光对他来说不再是刀刃,是和千万普通人一样温暖明亮的光,他愣住了,不知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一个穿着粉衫的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静静的看着杞漯怀里的苏禾,对杞漯缓缓道:“你的愿望全都实现了,但不是我实现的,是她实现的。”
“什么?”阳光太刺眼,杞漯看不清来人的面孔。
“爱你的人让你成为你自己,你便成为了你自己,而非成为别人的影子。”
“你的意思是......我是真实存在的了?我的愿望实现了?”
“是啊,你是真实的了。”粉衫女子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杞漯望着橙红的太阳,并没有很高兴,他苦涩的扯了扯嘴角道:“那我还能不能再许一个愿?”
“你说,我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