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雀奴
我是天子的长子,亦是天子不看好的长子。
我们这一辈起名从凤意,天子为他最钟爱的儿子,选了重明这个好名字。
舜托重明而生,天子的意味不言而喻。
季重明生在江宁,大楚天下的发源,传言他降生时霞光满天,更有钦天监言他是命中紫微帝王星。我那时听不懂钦天监的意思,但我明白重明两个字的含义。可天不遂人愿,敬孝贤皇后因为季重明的出生薨逝了。天子将季重明弃置在江宁二十年,及冠后才接他回京。
从前我觉得,血亲如何能忍受千里之距,天子作为必是不喜季重明。可后来我才明白,敬孝贤皇后是天子最爱的女人,季重明是天子最看重的儿子。而我和我的母亲,大约是一场无处发泄的欲望而生的产物。
我恨季重明,亦恨天子。
后来我随军前往封地燕,在燕地,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既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平白而生的恨。一切冥冥之中早有注定,注定要我推翻季重明的统治。而季重明,恰好证实了我的想法。被他排挤打压的功亲贵族我都一一拉拢,暗中宣扬他设立密探永春宫的残暴。百姓都没见过天子,但在我的推波助澜下,他们觉得季重明一定是一个如同商纣、夏桀一样蛮力横生、性情残暴的人。
我到燕地的第二年,我的父亲就驾崩了。礼部选了光作为他的谥号,我觉得这很不妥当,父亲一生无所作为,担不起这个字。季重明登基了,我借口推脱军务繁忙,没有进京朝拜,因为我怕看见季重明时,会压制不住我滔天的恨意。
季重明雷厉风行,第一年时,我这里跑来了许多不满的功亲前来哭诉。父亲光宗只有我们两个儿子,他们都寄希望在我的身上。天将降大任于我,这都是我应得的。我挑唆沈国公季重明逼死他女婿祝归舟,但这件事不了了之,沈国公原本对祝归舟也不甚上心,更主要的是季重明罔顾情谊第一批便抄了沈国公的家。我生怕季重明发现其中端倪,畏手畏脚躲了几月,结果他根本没有发现。这令我更加得意起来,我只有一支军队可依靠,所以我只能反复派人假扮山匪,打劫民舍,再趁机养兵剿匪。如此一来,兵源和钱财都足够,我就差一场东风了。
第二年,燕地来了一个书生,指名说要见我。他头发乱的像一团枯草,身上衣裳早就破破烂烂,几处冻疮化脓。见了我,顾不上这些,在远处遥遥一拜。他说,他姓薛,是陕西承宣布政使司总督家的小公子。因贪污获罪,抄家问斩。我问他,为何只有你一个人活着。
薛小公子一笑,扯的嘴角血口重新裂开,“有人替我死了。我必须要报仇。”
我瞧他白净模样瘦骨翩翩,心生一计,对他说:“我赐你一名,名唤扶山,今后你潜心问道,到时候自有你的用处。”
扶山果然争气,被我送进京城不出三月,京中便有传闻说季重明颇好长生之术。
帝王最忌醉心仙术,于是流言四起,我釜底抽薪。
季重明登基的第三年重阳日,我摔杯为号,策反京郊大营,不听令者斩首。夜深露重,重阳家宴,我重新回到朱红宫墙的紫禁城。季重明就在太和殿等着我,御前禁卫早就被我拿下,只能说季重明一意孤行,沦落至此并不为过。
蛰伏五年,只等今日。今后还是离不开功亲,不过能推翻季重明,我心甘情愿。季重明很平静,平静到我以为这是一场空城计,旋即让弓箭手准备。我准备至今,自然不会当半途而废的司马懿。
“阿兄,别来无恙。”
季重明淡淡开口,我竟怔在原地,命令咬在嘴边竟不能下达。许是深宫雾气太重,迷失了我身上玄甲的血腥气。
“季重明,你我二人,来生不要做兄弟了。”
季重明倒笑了,“不做兄弟,阿兄替我扫平功亲。”我如鲠在喉,只好下令数箭齐发,扎进季重明身后的金屏里,扎进季重明赤红夺目的龙袍里。季重明身上渗出的血,远没有朱红衣袂夺目。
我看见季重明挣扎着从袖中掏出什么,旁人以为是暗器,急忙补射几箭在他手上。等到季重明不动时,我凑上前一看,季重明手里握着一根女式的发簪。他握得很紧,我废了很大力才掰开他的手,想来想去,只能别扭地别在他的头上。
若他在我眼前行及冠礼,替他插簪的人应该是我。季重明在江宁,谁替他成礼呢?
季重明死后,我的一生果然顺遂起来。为季重明殉节的皇后,我亦为她追封。那些季重明生前的忠仆,我也轻轻放过。我不知道是出于收买人心的考虑,还是顾及这季重明那句阿兄。可千算万算,竟然还有一个敢来刺杀我。蚍蜉撼树,不过也幸亏我命大,那一刀没有扎进要害,不然我九泉之下见了季重明,反倒不好意思开口。
我老了,年纪大了,总是能想起许多往事,几个儿子也都有了孩子。我自当尽力做好一个父亲,却格外偏爱我的小孙女。
小孙女若明,是个极乖巧的孩子,总喜欢给我讲故事,我总在下午靠在御花园的长椅上,听若明给我讲一下午的故事。我忽然想到,若是季重明有一个女儿,他定是动辄打骂,与孩子争风吃醋的人。若明见我笑了,爬到我身上扯我的胡须说:“皇爷爷不听明儿讲呢。”
我伸手摸摸若明的头,“你去过江宁没有,那有海市,会卖海里来的大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