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季重明

古时候，历山下住着一个瞎子，名叫瞽叟。他梦到一只重明鸟飞到他面前，要给他做儿子。果然妻子十月怀胎剩下一个大胖小子，眼窝生得和重明鸟一样，人们都说，这个娃娃是重明鸟托生的。

我年少时觉得这个故事很扯，但是直到我知晓自己也叫重明后，只好收起对这个故事鄙夷的神情。她们说，我以后是天下最尊贵的人。我不能理解这句话，只好去问我身边的一个伴读，他叫五丰，我问他什么是最尊贵的人。五丰比我大不了多少，他眼珠一转，告诉我说，天下最尊贵的人就是天子，也就是当今圣上。

我还是不能理解，天子不就是天的儿子吗，他是别人的儿子为什么还会是最尊贵的人，最尊贵的人应当是天！我把我的解释说给五丰听，他听不懂了，我也不勉强他。反正我年纪还小，总有一天会解释这个问题。

我生长这个地方叫平安州，院子里有我数不过来的奴仆和婢女，唯独没有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说我的父亲在京城，离平安州很远的地方。我又问我的母亲呢，她们不说话了，面面相觑，支吾着说母亲去了很远的地方。很远的地方，那母亲去找父亲了？我刚说完，被一双粗糙的大手捂住了嘴。我挣脱他的束缚，回头一看，是我的老师。

我问我的老师，去很远的地方是什么意思。老师说：“以儒道释三家言：人死如灯灭，此儒家之人伦；道家言飞升，即超脱；释家为往生极乐，再入六道轮回。”老师说完，用手捻了一把他的山羊胡。我听不懂，但我对老师心服口服。

在学堂里，我只服老师。老师的学堂里有许多平安州的公子哥，他们整天围着我转，喊我太子，还和我讲太子就是要和他们这个贵族在一起玩。我烦的要死，他们像胶皮一样甩都甩不开。

有一日老师讲道：“子不嫌母丑，狗不厌家贫。君子千钱不计较，小人一钱恼人心。”我看那几个恶臭嘴脸的贵族小孩，心底偷偷地呸他们。等我长大了，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你们。

老师要他们解释第一句话的意思，他们说，孩子不能嫌弃母亲的长相，做人不能忘本。我从未见过我的母亲，看他们的样子，想来他们都有母亲。

我恨他们趾高气扬的样子，因为他们有那个本钱。我手无寸铁，还没有母亲。于是我向老师哭诉，老师被我闹得没有办法，随手一指说，他家有个小孩，不到三岁母亲染病去了，殿下若是不嫌弃，可与他家孩子结个玩伴。

我抽抽噎噎止住眼泪，第二天老师果然带来一个小孩。只是，只是这不是个女孩吗？男女七岁不同席，我算了一下，今年我刚好七岁，不能再和女孩玩了。老师却说，他家小女方才四岁，正是需要玩伴的时候，承蒙太子不弃，做她的启蒙小师傅也好。

我这下没话说了，那女孩躲在老师身后，一双黑眼珠怯生生地盯着我，我不满地回瞪过去，她就吓得不敢再看我。

“小姑娘怎么称呼？”

老师看了她一眼，“老夫中年丧妻，小女一直养在外祖家，也没让我起个正式的名字，都喊她小瑶儿。”

“哪个遥字”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我打量小姑娘几眼，她生得狡黠一双黑眼珠滴溜溜乱转，一点也不像瑶台上顾盼生辉的九天玄女。我摇摇头心里冒出个念头，“沈国公这是将她作为女子的祝愿，我不愿她如此。”

“倚沼畦瀛兮遥望博。遥者，远也。我希望她此去可借东风力，平步而登青云。”

老师笑了，牵出躲在他身后的小孩，“祝遥，你可听清了，太子殿下赐了个好名字给你呢。”

祝遥是个又聪明又笨的小孩。老师再学堂上讲过的东西，我讲给她听，一二遍她便懂了。我有时候拐着弯地骂她，她又听不懂了。睁着眼睛问我是什么意思，有时我真不知道她是装的还是真的。

祝遥的及笄礼，我意欲送她一本我做注的韩非，可惜祝遥的外祖母殁了，沈国公家给她推迟了。我等啊等，等来了父亲召我回京。

祝遥说要拿鱼骨给我做一根发簪，我不知是临海的姑娘都有这般巧的手艺，还是祝遥的蕙质兰心，她说要拿鱼骨给我做一个发簪。果然我都上船了，祝遥还是没能送过来这根簪子，那时我觉得祝遥就是个随便夸下海口的笨蛋。

回到京中，父亲让我着手处理政务，我首先拿来开刀的，便是江宁这帮一事无成还忝居高位的废物。祝遥的及笄礼果然是办不成了，她匆匆忙着给亲人收敛的时候，我在京城娶亲，娶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子。

娶得不是我曾经戏言要结亲的女孩。

她会成为我的皇后，一位福泽万民的国母，执掌中宫的后宫表率。却唯独不会成为我的妻子，我要娶的妻子，还夸下海口许诺给我做一根鱼骨的发簪没有做完。

祝遥还是获罪被押解上京，我派了一个叫曹无伤的人去，他说他是江宁人，我只看中了这一点。可最后曹无伤还是起了歹心，祝遥真的一把火，放到了我的面前。

我反而不敢面对她。我突然意识到，祝遥依旧是当年那个意气用事的笨蛋，于是我更不敢再放任她浪迹江湖，中规中矩罚她在我身边做个不起眼的宫女。

若是如此每日能看见她，也甚好。

可饱暖思□□。有一日我突然觉得后悔，我命五丰为祝遥置备了丰厚的田产，要她在我死后离开京城。我不能心无旁骛地为她择一门亲事，只好在我死后任凭她自己选择。

我是个自私的人。

直到遇见了一个叫扶山的术士，他说，有长生之法。我知道自古追求仙术的帝王都不得善终，但我还是想试一试，比起青史留名的功业，我更想看到祝遥平安一生。

许妱曾经问我，为什么不给祝遥一个名分。我的位置过于特殊，我不想让祝遥被针锋相对、身陷囹吾。也不想让她和后宫翘首以盼期待君王临幸的嫔妃一样，成为我与前朝相连的纽带。

她就应该是祝遥。遥借东风力，祝君登青云的。像我祈求的那样，成为祝遥，其次愿她能成为我的妻子。

皇后不是我的妻子。祝遥说，她会一直陪着我。所以我更加自私地，想要她和我一起长生。

季鹏射杀我不要紧，我觉得这是解脱，只求祝遥不要伤心地为我哭泣。身上扎了数箭，我清晰地感觉到血液的流逝，我费尽全力地找，祈求祝遥的身影别出现在大殿上。

所幸祝遥没来，也不必来看我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