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和年下谈恋爱 番外3
死亡无法留下任何东西,是纯粹的消逝与湮灭。
片刻前喷溅出的血液已经氧化,显现出可怖的、铁锈似的褐色,湿热的伤口又慢慢渗出新鲜的红,如此往复。
身体仍有余温。失望或是痛苦褪色后,面庞已归于平静,呈现出冰冷的死气。那双温柔的眼睛闭上了,理所当然失去光亮,已经无法再映照出他的脸。
枪落在地上,“咔哒”。
Mikey执起她的手,十指相扣,静默地坐在逐渐流失温度的尸体边,仿佛新造的雕塑。
“……老师。”
无人应答。
他侧躺下来,面朝着她,把额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不要原谅我,再等等我。Mikey想。
很快就能再见了。
空壳如同一尊棺椁,陪伴了他一整个夜晚。
第二天一早,Mikey为她整理好仪容,离开时只虚掩了门,在公寓门口与前来拜访的学生擦肩而过。
学生似有所感,转头瞥了眼似乎有些眼熟的陌生背影,很快又转过身去。她的怀里是大学的录取通知,正准备亲口向敬爱的老师传达喜讯。
这注定是个悲惨的早晨。推开门的学生发现了老师遭遇谋杀的事实,爆发出的尖锐惨叫引来不明真相的邻里以及警车。等到他们通过监控,查明这位堂而皇之将正脸面对摄像头、仿佛刻意暴露身份的凶手时,Mikey早已离开日本,踏上菲律宾的土地。
信已寄出,他将在那与故人重逢,并迎来期盼已久的死亡。
***
世界是铅灰色的。
废墟本身就是颓败的灰色调,天空仿佛回应这份单薄,也染上沉闷的灰。乌云像是脏兮兮的羊毛,阴惨惨地垂挂下来,与地面的距离格外接近又无限遥远。
Mikey已经在这徘徊了几日。
他的大哥佐野真一郎曾从这片废墟带回了两块引擎,一块组装成为了Mikey的机车,一块则在十多年前由Mikey和龙宫寺坚合力组装后赠予了花垣武道。
在亲手结果了包括龙宫寺坚在内的几乎所有旧友的当下,花垣武道是Mikey仅存的友人,也是他在此处徘徊的原因。
收到信的花垣武道一定会来到这里,他不知为何能够确信。
在那之前,他要做些什么?
Mikey总会回想起她最后的话语以及神情。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抓在他肩膀上的手用力到指尖泛起白色,她质问:“回答我,万次郎。”
她很少疾言厉色,更是从未对Mikey大声,如今的神色却夹杂着惊疑与怒火。
Mikey只是看着她。
“……已经太晚了。”他说。
她的表情冻结了,像被扼住喉咙。悲伤取代愤怒,眸光如同破碎的琉璃,碎片从低垂的眼角摔出,刺进Mikey的心脏里。
她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只是吐露出苍白的话语: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为了什么道歉?
面前的一切像一出滑稽的闹剧,受害者向施暴的罪犯表示歉意——更像是她能对Mikey出口的最温柔的拒绝。
“不要对我说对不起,”Mikey说,“……不要离开我。”
“我很抱歉,但是……”
未完的话突然噤了声,前额抵上枪口。她的脸色骤然变得无比苍白,手发起抖,也或许发抖的是Mikey自己。
“一定要这么做吗?”
Mikey被失去的恐惧摄住了心魂。
只要她开口,只需要告诉他不会离开,接下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但她只是失望地、悲哀地望着他。
“……我只能这么做。”Mikey说。
经过消音处理的枪发出闷响,她的五官因疼痛而有一瞬的扭曲,痛苦吞没了其余一切情绪。
抬到一半的手似乎想要触碰他的脸颊,最终只是无力地砸在床上。嘭的一声,轻轻的,象征着生命的消逝,也代表幻象的消失。
Mikey睁开眼睛,重新回到灰色的世界。
***
从久别重逢的初遇开始就是欺瞒,害死她的不是别的,正是Mikey的谎言与私心。
东京卍会旗下产业众多,不论背地里干了什么勾当,至少明面上都是合法业务。大多由黑川伊佐那和稀咲铁太管控,Mikey极少关注,也毫不在意,只在必要的时候露个脸,而这个“必要”通常一年也不会超过两三次。
时隔十多年再见到她,正是这样一个“必要”的日子。
为了带回学生而只身闯入的夜总会正是东卍的财产之一。话事人由于外间的混乱不得不出去查看,Mikey呆得无聊,正要先行离去,远远却瞥见闯入者的侧脸。只一瞬间就意识到是她。
场地圭介的葬礼之后,Mikey再也没见过她。
他不由自主迈进几步,藏在阴影里。
在庞然大物般的男性们的包围圈中,她冷静地、目光平和而笔直地投向人群中的“领袖”。
“无意叨扰,我只是想和您做个交易。”她对话事人说。
衣着暴露的学生被她护在身后,紧紧拉着手,像是猎食者的围堵中、藏在母亲身后的小鸡仔一样瑟瑟发抖。
Mikey看得出神,动了动手指,最后只是插进了西装裤口袋里。
一个被卖进来的小姑娘本身就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在她一通或明或暗的威胁与请求、又支付了大笔赎金之后,话事人最终同意放人。直到她带着学生离开,Mikey仍旧站在原地看着大门的方向。
“……”
下属——不知是伊佐那还是稀咲的眼线,安静地垂首站在一旁。在Mikey下令前他们都不敢有所动作。
等到话事人返回里间,为了不引起怀疑,Mikey不得不抬脚:
“走。”
不久后,他只身来到墓园。
最初只是想要更近距离地看一看她,却因为淋雨的行径而被她亲切地搭了话。
雨天的墓园沉睡着死一样的寂静,久违的关切如同冬日的烛火,使他一再靠近。
“万次郎君?”她还是认出了他。
Mikey几乎要遗忘“佐野万次郎”这个原本属于他的名字。那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那个夏天的傍晚,夕阳像剑一样分割了街道,给涩谷一半的建筑嵌上金边。佐野万次郎穿着甚平、趿拉着拖鞋,像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在涩谷街头闲逛,在人群拥堵的红绿灯路口遇见了角落里背对阳光、提着笔做记录的她。
他三两步走上前去,从身后伸手蒙住她的眼睛,故意压低了声音:
“还~给~我~”
她没回头,几乎不假思索喊出了他的名字:“万次郎君,对女性做这种恶作剧可不好。”
佐野万次郎笑嘻嘻地松了手,愉快地跳出来,问:“姐姐怎么猜到是我?”
“嗯……”笔帽在下巴划过,她沉吟着说:“气味吧?”
佐野万次郎紧张地嗅了嗅身上的味道。
她好笑地说:“别紧张,是香味……”动作忽然停住,她合掌道歉,“抱歉,像是性骚扰一样,没有这个意思哦,请忘了我说的话吧。”
佐野万次郎的脸和夕阳一样燃烧起来。
他嘟嘟囔囔地说了什么,没让她听见。
橘红的光辉掩盖了他发红的皮肤,佐野万次郎再次抬起袖子,动动鼻子轻嗅,想要知道她所说的“香味”究竟是什么。
……
没有阳光,没有人群和街道,灰暗的墓园仅有淅沥的雨和伞下的二人,但她的目光依然像许多年前那样温和又柔软。
在那一天保护了某个学生的手,如今触碰的是他,和想象中的一样温暖;塞进手心的糖果,比他尝过的所有滋味都要甜蜜。
第一个谎言由此而生。
Mikey清楚不该再接近她,却像药物成瘾者一样渴求着她的陪伴和平稳的安定感。不论这双手犯下多少恶行,来到她面前时,他依然能假装孤独与痛苦并不存在。
——也因此,这件事终究没能瞒过伊佐那,让她暴露在了东卍的注视下;也没能瞒过她,让罪恶的“Mikey”褪下“佐野万次郎”的假面,□□地呈现在她的面前。
离开是被禁止的。
Mikey已经回想不起与她重逢前的那些时间是怎样度过的,他就像彷徨在世间的幽魂,比起独自一人回到那个世界,死亡反而更加轻松。
但没有了他的庇护、得知Mikey死讯的伊佐那或许会对她做些什么,这个猜想令Mikey恐惧。他惧怕由自己之外的人为她带来伤害。
必须亲自动手。
这一定是让痛苦变得短暂的方式,也是Mikey最后的任性。
一起死去,意味着殉情。如果有死后的世界存在,希望她能够像之前一样,恶狠狠地斥责他。
想象着她会说的话,垂头坐在废墟中发呆的Mikey露出一个笑容。他吻了吻无名指上的戒指,向后仰倒下去。
快点赴约吧,武小道。
***
迎接死亡的那天,一改前几日的阴沉,意外的是个好天气。
天空高远明亮,标准的天蓝色,天光穿透破碎的天顶,落在Mikey脸上。
颅骨被来自橘直人的子弹贯穿,Mikey终于也共感了她最后那一刻的痛楚。
视线变得模糊,无法断定究竟是因为眼泪还是生命的流逝。上方花垣武道在悲痛中哭泣的脸也看不分明。
“姐姐所感受到的,是这种程度的疼痛啊……”
尽管早就有不可饶恕的自觉,麻木的心脏依然为此揪紧。
“……谢谢你能过来,武小道,”他攥紧手心的戒指,强牵起微笑,“终于……可以去见她了……”
来自现实的声音渐渐远去,白色的天光在他周身聚集。在光的海洋中,Mikey又看见了她的背影,孤独地注视着废墟间、属于他的尸体。
老师。
呼唤是沉默的。
他轻轻地问:“……你要丢下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