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旨
塞北的三月,冰雪稍稍消融,从山上流下来,在草原上蜿蜒流淌,一直汇集到山脚下军营旁的玉湖里。
璀璨的阳光闪烁在湖边少女的脸上,比阳光更耀眼的,是那花一般的容颜。她掬起一捧清水轻轻浇在脸上,水流顺着脸颊漾开,长睫上挂着残存的水珠,随着眼睛扑闪明灭。
宋元看了她许久,微风拂过,他心里那片如镜面般的湖面也泛起层层涟漪,波纹荡漾开去,又反弹回来,在他的心房内交错,重叠,直至慢慢恢复平静。
“你今日穿这身,倒是跟以往不同。”宋元笑道。
“哪里不同?每年你都送我一套衣裙,除了款式不同,颜色却是相同,年年都是粉色。”凌知鸢甚少穿女装,今日是她生辰,宋元专程从东大营赶过来送礼,说是托人从京都定做的一群,粉色的裙摆铺在身后,像一朵正在盛开的海棠花。
“是啊,没有哪里不同。”是他的心态不同罢了。
凌知鸢站起身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裙,见他神色落寞,赶忙转圜道:“我一直在长大,自是每年都不同。”
见宋元再没有别的话,她又道:“说起来,我第一次见宋先生,就是这个模样,细细算来已经十三年过去,你怎么还是这个模样,也不见老。”
已经十三年了啊……宋元在心里默念着,又想起了陈年旧事。二十岁的少年,初出师门,一心想学神农尝百草,便从金陵一路北上,将自己采到的药材编录成集。
那日他见峭壁上一株钩吻长得极好,伸手去够,却不小心跌落下山崖,慌乱中攀上一棵枯树。他试图想要爬上去,可是每动一下,那枯树便裂开一分。
当年还是云州防御使的凌万顷,奉旨北伐纪国,路上见悬崖边有散落的背篓和草药,下马查看,正看到即将掉下去的宋元。队伍里刚好缺一个军医,他便带着宋元去了军营。
刚开始宋元只想报完恩情就走,可每次打仗都会死人,他见多了生死,也不忍再离去,就一直守在军营,守着凌万顷。十三年的守护,他数次将重伤的凌万顷从鬼门关拉回来,救命之恩早已还完,只是他的心里,又有了别的要守护的人和事。
宋元笑:“我是大夫,医者自有保养的方子。”
闻言凌知鸢也笑起来:“你这方子拿来卖给京都的富人,又能换得不少银子,今年将士们的冬衣便有着落了,我先替他们谢过宋先生。”
两人正玩笑着,忽见营内驶来一传信兵,猛地勒住缰绳,手举信旗立于马上高呼:“归云将军何在?大将军急召,速归!”
凌知鸢侧过头用眼神询问宋元,他从东大营过来,可知发生了何事。宋元一早便来了,自是不知何事,便回了她一个茫然的眼神。
前方士兵牵来马匹,两人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策马往祁州东大营赶去。
东大营由镇北大将军凌万顷坐镇,凌知鸢在那边长大,自从她封了归云将军,便被派来坐镇西营。好在两个营地之间仅隔几十里,大将军急召,更是加紧了赶路,赶到的时候晌午正过。
刚进东大营大门,就见营地停了两架一模一样的双骑马车,车身宽敞,乌木为架,玄铁为轮,藏青色的顶棚下方挂有琉璃风铃,看起来高大又豪华。
骑马穿过鳞次栉比的营帐,凌知鸢下马招手,守在主账门口的士兵立马跑来接过缰绳。她询问发生了何事,那士兵只说宫里来人了,其他也不知。
她听得一头雾水,略做迟疑,嘱士兵好生拴牢,喂点草料,转身提起裙摆和宋元一起走上主账的台阶,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大将军。”
两人朝上方行了个军礼,主账上方的案几前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只见他面庞端正五官俊秀,整洁的头发向后梳起,用了鎏金发冠和簪子挽住,这便是羽国镇守北境的大将军凌万顷。
塞北的风霜并未在他的脸上留下岁月的痕迹,只消消为鬓边添上了几许白发。他今日未着铁甲,只穿公服。
此时,他一脸愁容,下方的桌子上,未喝完的茶水还在冒着热气,想来是刚接见过客人。
抬头见到女儿,他招手唤她:“阿鸢,你过来。”见宋元也在,便指了指下方的椅子叫他也落座。
凌知鸢走过去挨着父亲坐下,便听得他道:“今日朝廷的尊使到了,由太子殿下亲自带队,明着是代上劳军,实则是来接你回去。”
“接我?”
心下正疑惑,她拿起桌上的圣旨扫了一眼,大意是太后娘娘思念母族亲眷,特召凌知鸢入宫,为太子伴读。
她将圣旨合上,亦不解,“陛下何意?我是武将,本该于这塞北战场卫国戍边,如何能做那深宫里的女子,白食俸禄。”
太后与她的祖父是同胞兄妹,她五岁就来了北境,若说太后思念母族亲人,想要见上一见也是合理,可这意思,分明是要她舍了功勋,入宫为质。
凌万顷喝了口茶,缓缓道:“京都传来消息,枢密使连惠反了。”
凌知鸢问:“连惠反了?他是先皇表兄,又是开国功臣,官居高位,再等几年就能致仕荣归故里,何苦要铤而走险?”
凌万顷道:“你可还记得密县前县令连珏,他是连惠的长子,几年前因罪谪守密县,北地苦寒,连惠多次上书替子求情,皆被驳回。两月前纪国占领密县,驻军将领身亡,后来虽然夺回了密城,但朝廷仍是以渎职问罪,将连珏押解回京,可他却在途中遭人暗杀。连惠骤然失子,想是还受人挑唆,就反了。”
凌知鸢沉默少顷,方道:“所以,连惠虽死,但朝廷对同为外戚又手握重兵的凌氏心生忌惮,便有人提议扣下女儿,入宫为质,以此挟制爹爹……”
这是为君者常用的手段,凌知鸢的祖父母,曾随开国太祖皇帝南征北战。连惠是太祖表兄,太祖又娶了凌坤之妹。太祖登基后,收回除了凌、连两族之外的开国武将的兵权,给他们封了爵位,又另择资历浅、威望不高的人掌管禁军。直至太祖驾崩,明帝继位,仍是对凌、连两族委以重任。
“你大伯在朝为官,你我父女皆为将领,手握重兵常年驻守边关,已是满门荣耀过盛。再者,我多年不曾回京都述职,朝堂上参我的声音从未断过。”
凌万顷多年征战,屡建功勋,在军中威望甚高,御史、谏官连连发难,说他功高盖主。论带兵打仗他自是不怵,可论嘴皮子,他是如何也不能在那群言官底下过完三招的,索性便以北境战事吃紧不能离开,拒绝回京述职。
凌知鸢前年回京都受封时,便有人旁敲侧击过,树大招风,只不过她当时年少气盛,又正春风得意,并未当回事。后来与父亲说起,凌万顷自诩忠君为国,也未做他想,如今竟真的一语成谶。
君王一旦有了忌惮之心,为臣者若忠,便是隐忍不发,若不忠,便是早有不臣之心。
凌万顷苦笑一声继续道:“我这个表兄,龙潜于渊时便是杀伐决断、疑心重重,如今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竟听信谗言,连我也猜疑上了。他忘了,我不仅是他的臣下,还是他的亲人。”
凌知鸢随父上阵杀敌多年,她苦研兵法谋略,又勤于练功,一手箭法更是练得出神入化。她本立志要做一个像祖母那样的大将军,与父亲一起护卫北境安宁。
如今,父亲遭主上猜忌,覆巢之下无完卵,若她不回去,朝堂上参凌万顷的罪名又会多一条抗旨不遵。想到此,她将手里的圣旨仔细卷起来放在桌上。
“身居高位者,哪还有什么亲情可言。爹爹我愿意回去,只有我在陛下眼皮子底下,他才会放心。北方纪国一直对我国北境疆土虎视眈眈,屡屡来犯,北境的防卫不能有丝毫松懈。只有爹爹不受猜忌,才能在北境大展抱负,北境百姓需要你,北境的士兵也需要你。”
“不行!”凌万顷腾的站起来,“你的母亲死在京都,我未曾护住她,又怎能放心你一个人回去,若你……”
提起亡妻,他冷峻的面庞上有一丝动容,声音也颤抖起来,“若你……可如何是好……”
“爹爹!”凌知鸢起身跪在地上,道,“爹爹您就让我去吧,如若天子震怒,这抗旨不遵的罪名谁能担得起。左不过是住在宫里,皇宫守卫森严,出不了什么危险,就凭女儿一身本领,寻常人又怎会伤得了我。况且大娘娘她疼我,定会护着我,那金镶玉砌的皇宫,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我若不去,岂不是不知好歹。”
她只是平静地分析着,凌万顷听了却鼻子有点酸,没想到他戎马一生,临了了,还要靠十几岁的女儿去为他承受这一切。
“你若入了宫,就再也不是归云将军了,你的理想你的愿望要如何实现。”他俯下身,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还在坚持着。
“女儿没有太大的理想,一愿天下太平,再不起战火纷争;二愿亲人无恙,平安顺遂。”凌知鸢深深地叩首下去,朝凌万顷拜道,“还望爹爹允准。”
凌万顷终究是长叹一声道:“罢了……你且去,两年,最多两年,为父定能打得纪国不敢来犯。到时候,我去接你回家。”
凌知鸢应声,起身从主账出去,只觉内心烦躁像是压着股无名火,跑去存放物资的营里寻了块木板,又命人将乌骑牵过来。
她策马飞驰,背后远远传来父亲的声音:“今夜就宿在这边,晚上为你办生辰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