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剑
曾有潜伏在纪国的探子来报,金岚远是纪国最强硬的主战派,他日日戴一面银色面具,无人见过其真容。传闻他为人狠辣,这几年明里暗里将与他争夺皇位的兄弟悉数谋害,偏偏又没落下把柄,只余几个未成年的皇子,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竹林刺杀那群人,明显是冲太子来的,虽只是略微出手试探,却也让人觉得心惊。
可为何是岳州,那岳州节度使崔鸿涛是贤妃娘娘的兄长,若是他为了给贤妃所出的四皇子铺路,与金岚远勾结谋害储君,也说得通。但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太过明显了,成大事者,若还未及筹谋运作,便暴露了其司马昭之心,之后要何以为继。
况且守剑去崔鸿涛府邸寻药时,并未说给谁,他神色如常,亦尽全力找齐了药,若刺杀跟他有关,他定会打探一二,或者干脆说那几味珍稀药材寻不到。若非是不知情,便就是心思极深沉。
凌知鸢拿着纸条轻轻摩挲着,转而又放在烛火上,看着它慢慢燃烧,直至被火苗吞噬变成灰烬。
多思无益,还是改日找个机会去拜访一下贤妃娘娘,探探口气。想到此,她转身回到床上躺着,忽听得远处传来悠悠的笛声,完全压过了绵密的细雨声,之前压抑在心口的重石慢慢卸下,不知何时又沉沉睡去。
京都的气候养人,加上太后日日都遣人送来补品,不过半月,就将凌知鸢养得白白嫩嫩的。她这段时间,上午在东宫陪太子读书,下午太子与大臣在詹事府议事,她便在案上练字,岁月静好,倒也是沉下心来学了不少东西。
春日晴,杏花飞满庭。
东宫院内,一株双臂相围勉强才能抱住的杏树,已是叶繁花疏。树下一对年轻男女正在舞剑,双剑缠绵,或攻或守,剑尖相抵划过青石地板,扬起漫天飞花,衣袂翻飞,好一派年轻气盛的景象。
“皇后娘娘您看!”一个娇俏的声音响起,贤妃指着院中的两人,想要将身旁丽人的视线引过去。
被唤作皇后的丽人不同于贤妃的穿金戴银,头上只用了简单的珠花装饰,身着碧玉石色广袖交领上衣,搭配米色下裙,身量纤纤,神色淡然。
在看到舞剑的人时,她眸中仿佛突然有了生机,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眼前翻飞的身影与记忆中的人影相融合,影影绰绰间,已分不清是回忆还是现实。
赵景琛余光瞥见站在风雨长廊上的一行人,忙将剑收起,领着凌知鸢走过去行礼。
“嬢嬢万安,崔娘子万安。”太子拱手见礼,贤妃亦福身还礼。
“参见皇后殿下,贤妃娘子。”凌知鸢屈膝福身,双手交叉置于胸前,微微颔首。
皇后一向不喜赵景琛练剑,见她半晌没有说话,以为她动怒,腹内斟酌着想要解释,直起身却见她神色稍有缓和,视线根本没在他身上,便没再开口。
皇后仿佛没有听见声音,只是偏着头细细打量着凌知鸢的眉眼,苍白的脸上满是好奇与疑问,被贤妃轻拽了一下衣袖,方才醒过神来,柔声道:“你是谁家的姑娘?”
凌知鸢执着礼,目光只敢看着眼前贵人的鞋尖,见那不过是一双寻常绣鞋,上面并未有其他装饰,不由得在心里感叹皇后真是节俭。忽听得皇后问话,赶忙答道:“回殿下,臣女凌知鸢,家父是镇北大将军凌万顷。”
皇后一直含笑看着她,却在听到最后那个名字时,脚下不稳,微微往旁边歪了一下,幸而被贤妃不着痕迹地扶住。贤妃对着皇后身旁的罗尚宫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便招手领着一应宫人退至远处。
“娘娘这段时间病着,还不知道呢,陛下召了凌大将军的女儿入宫,做太子的伴读。”贤妃笑着跟皇后解释,转头又看向凌知鸢道,“凌姑娘的剑,舞得极好,想必是你的爹爹亲自教的吧,我自小看着二哥哥的剑长大,他的倾城我再熟悉不过。”
“家父……不曾用剑。”
凌知鸢不知贤妃与父亲是什么关系,但仍是实话实说,她确实不曾见过父亲用剑。凌万顷擅弓箭,擅长枪,也只教了她这两样,她的剑,是宋元教的。
“不曾用剑吗?”贤妃略微有点惊讶,像是想到什么,缄口不再言语。
皇后上前拉起凌知鸢的手,轻声道:“以后常来坤宁殿走走,我那里有各式的剑,你见了肯定喜欢。”
“是……”凌知鸢不适应陌生人这突然的热情,只得惶恐应下,心里却想起岳州的刺杀,见贤妃似是与皇后和太子的关系极好,不像背地里下黑手暗杀的样子,许是自己多心,才略微松了口气。
皇后身子不好,常年礼佛,对于周遭的人和事务皆不上心,她宫里的剑,更是碰都不许旁人碰,今日却一反常态。
“娘娘……”贤妃见她对凌知鸢如此热情,便侧身挡住了宫人的视线,面色凝重,轻轻摇了摇头。
皇后欲言又止,终是叹了口气:“二郎送凌姑娘回去吧,我和崔娘子想随处走走。”
赵景琛见几人神色各异,不懂她们在打什么哑谜,眼神在她们脸上轮番扫视,也未探寻出丝毫有用的信息,只得扯着凌知鸢行礼告退。
长廊的转角处,种了芭蕉,明媚的阳光从叶片的缝隙间漏洒在地上,斑驳可爱。凌知鸢被赵景琛拉着往前走,在转角处回头,见那个纤瘦的女子仍是执手站着,凝望着她,似是要透过她的脸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不由得心下一颤。
眼见着人都拐弯不见了,皇后的眼神却仍是望着拐角处,嘴里喃喃:“难怪有故人之姿,原是故人之子。”
贤妃听到此处,脸都白了,赶紧低声制止:“娘娘慎言!”
皇后并未听她的话,只是自言自语着:“二十五年了,他不肯见我,连他最爱的剑都弃了。”
“雪筠,他连剑都弃了,连剑都弃了……”说到最后,再说不出别的话,只是一直重复着。
她抬脚往前走去,却觉得腿像灌了泥一样,沉重得抬不起来,一个不稳跌坐在地上。周围的人一股脑涌上来,她却只觉得聒噪,闭上眼睛任由她们簇拥着她往回走去。
回到坤宁殿内,皇后将宫人都谴走,只留下贤妃。她起身走到内殿,殿内靠墙处有一面架子,上方搁置着十余把剑。中间最大的架子上横置一柄玉白色的剑,剑柄坠一枚白玉莲花,红色流苏长长地垂下去。
皇后走过去拔出剑,剑身上刻“寒水”二字,尘封多年的宝剑出鞘,锋刃上仍闪耀着寒光。她拿着剑上下端详,向身后的人问道:“雪筠,你有多少年未见我舞剑了?”
贤妃微笑望着她,答道:“娘娘,有二十五年了。”
皇后笑:“是啊,二十五年了,青云虽失,寒水依然在!”她轻轻抚摸着剑身,触手生凉,回忆如潮水,涌上心头。
传闻鲁氏擅铸造,其第三十八代传人,耗费七年时间铸双剑,一剑玄色曰青云,一剑玉色曰寒水。二十五年前,凌氏次子和江氏女,执此双剑,夕阳下迎风共舞,天地为之同色,山河为之悲悯。
此后,无人知晓,凌氏北上征战,江氏入宫为后。更无人知晓,青年帝王一见倾心,却多年来一直介怀她的那段往事,自江氏入宫,封寒水,弃倾城。多年过去,世人只叹再无此般郎情妾意之剑,一舞倾城,已是绝唱。
皇后执剑走到院内,展身轻跳,剑锋上指青天,又回身收剑,旋即利落出剑,眼神坚定地盯着前方,正好一片粉色的花瓣落在剑上。她微微一笑,弯腰旋剑,于头顶飞舞出亮丽的剑花,红色的流苏随着一起翻飞,宛若心口的朱砂痣,上下奔涌。
忽而起跳,如腾云之势,忽而大开大合,如雄鹰展翅高飞,忽而敛身转剑,如玉龙盘旋。削薄的身子高高抬腿旋转,宛若江边惊鸿鸟,一气呵成剑指北方,惊起树上粉霜簌簌而下,似春日雨,缱绻情深,似冬日雪,悱恻缠绵。
一舞倾城毕,佳人引剑,寒水复回还,此间却再无当年负手而立陪她舞剑的男子,青云不知处,唯剩闲庭散落花。
皇后站在树下,学着他的样子,一手执剑,一手负于身后,神思以往,静待落花空漏枝。
贤妃走过去轻轻掸去她肩上的残花,笑道:“娘娘的剑,还和当年一样,只是如今,病体潦倒,这腾云一势,终是少了几许力道。”
皇后抬起寒水剑,用衣袖轻轻拭去上方沾惹的尘埃,莞尔一笑:“那便传太医过来,为我好好诊治一番,前儿开的药太苦了,我不爱喝,你帮我带点蜜饯来。”
听闻皇后肯看太医,贤妃和候在廊下的宫人皆是喜笑颜开,忙着人去唤太医。
初时兴起,现下方觉气息难匀,皇后身子一软作势又要摔倒,贤妃见状忙唤人来将皇后扶至殿内。
入夜时分,文思殿内灯火通明,天子正在批阅奏折,忽闻近侍顾用来报,说皇后肯吃药了。他便问道发生了何事,顾用低声道:“今日皇后殿下见了归云将军。”
皇帝从堆积如山的奏表里面抬起头,略微思忖方问道:“可是凌万顷的孩子?”那顾用似是为难,只堪堪点了两下头。
皇帝看了他一眼,起身往外走去,周围内侍忙跟上,他拂了下衣袖,只带顾用一人,进得坤宁殿,又不许通禀,眼神寻探一番,悄声走至窗前站定。
只见殿内烛火昏黄,斜倚在榻上的瘦弱人儿,由着宫人伺候服了药,喝完还捡了两枚蜜枣放入口中。顾用收回眼神,看了眼皇帝神色,见他冷峻的脸上,竟浮出几许笑意来,也跟着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