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苑
自他走后,这里便成了苏晓的囚笼,昼夜日复一日变换,十数双眼为她铐上牢牢的枷锁。
沉重的气息压在她的头顶,心脏的跳动也格外活泛。
这些时日,她滴水未进,衣裙内面发出浅浅异味,满脸的油污叫她苍老了几分。
每当饥饿感冲上心头,撞进大脑,她也只能强行忍耐,待到腹部钝痛褪去,她的意识也紧跟着昏睡过去。
即便清醒着,她想的也都是,如何痛快的死。
直到这一日,这里来了一个人,一个她不熟悉的人。
——御前侍卫齐涛。
换班的侍卫们步履沉重,将睡意正浓的苏晓拉回了现实。
她扬起无力的双手,试图覆盖住耳边的嘈杂声。
忽地,她察觉一道异样的目光在注视她。
苏晓缓缓抬起眼帘,只见一位身着飞鱼服的男子立在不远处,看她醒了,毫不避讳地开口道: “杏妃娘娘,属下御前侍卫齐涛,不知您是否记得卑职?”
她大致扫了一眼,随即扭过去头,不愿过多理会。
齐涛继续说: “既不记得属下,那您是否知晓晨妃娘娘的去处?”
晨妃?苏晓手指微微抽动,道: “葬了。”
“您跟她有怨?”齐涛嗓音有些发颤,似压制着心中的杀意。
“没有。”苏晓轻启干涸的唇,“她想杀我,我没死,她死了。”
她口中说得平静,齐涛听到的却是满满的轻蔑和冷漠。
“是他指使你的?”齐涛深知他跟天子的恩怨,他不信眼前陌路的妃子会跟晨妃生出过节。
苏晓说: “人是我杀的,也从未受人指使。”
“此话当真?”齐涛眸光染上一层阴鸷,他悄声抽出腰间的刀。
苏晓不再言语,她不知此人跟晨妃有何渊源,若是来寻仇的,恰好遂了她的愿。
她死到临头还如斯嚣张,齐涛见了,心中疑虑顷刻消散,银白锋利的刀芒一步步逼近榻角。
只余最后一步时,寝殿的木门响起开合声。
齐涛立马收刀入鞘,退到檐下角落中。
杂乱的步伐向苏晓靠近,她心里暗叹,死好像更难一些。
“杏妃娘娘,皇上让我来请您出去。”曹公公尖锐刺耳的嗓音传来。
苏晓说: “告诉他,我哪都不去。”
曹公公挥动手中拂尘,他身后的宫女们齐齐走到床头,不由分说将她扶了起来。
她眯起眼,稍侧身子躲过耀眼的光线,无意看到宫女们,手中捧着盛满水的铜盆,以及洁净的衣裙。
曹公公恭敬地笑着: “杏妃娘娘,去不去可由不得您。”
说罢,苏晓睨见看守的侍卫们依次踏出寝殿,她想,方才那位名唤齐涛的人,还有些本事,这么些人都愿跟着他丧命。
曹公公也退了下去,她犹如一只提线木偶,任凭宫女们摆弄。
简单洗漱过后,苏晓发现一名宫女与他人格格不入,那人不替她洗漱,只定在角落里,身上还散发出官宦贵女的气质。
她欲想多看两眼时,那人转过了身。
苏晓愕然一瞬,道: “你怎么来了?”
方宛雅朱唇轻启,走到苏晓身旁道 : “我来帮你。”
“怎么帮?”宛妃曾经是友,现在难说,“让我在此受罚的人是皇上,帮了我小心惹得一身骚。”
“你不信我?”宛妃顿了顿道,“我虽不能帮你摆脱困境,但外边的消息,还是能带给你的。”
方宛雅走到红木门前静等片刻,而后回到苏晓身边,小声道: “那日,皇宫里进了刺客,明面上他们是闯入后宫,实际却是行刺皇上。”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苏晓警惕地问。
“皇上受了伤,刺客们随之而逃,整个皇宫都搜不见踪迹。”她声线又压低了几分,凑到苏晓耳边说,“直到第二日,太妃宫里传出死人的消息,听说是身染疫病,又不巧的被刺客趁乱杀了。”
方宛雅滞住声腔,不再继续往下说。
苏晓仰头看她: “你想说什么?”
特意跑来告诉她这些,可见方宛雅对她了如指掌,她得谨慎些应对。
“我想说的是,你既是凉朝的人,又能在大域皇宫闹出这么大动静,想必逃出宫也是易如反掌的吧?”
方宛雅接着说: “我就知道我的眼光不会错,你救过我,宛雅记在心里,宛雅恳求你带我逃出皇宫,逃出域朝。”
见苏晓不为所动,她干脆跪在苏晓脚下,言辞赤忱道: “若你愿意助我,我便把那些刺客的下落告诉你。”
崔青尘乃是凉朝世子,历修远初登皇位,根基不稳,断不会轻易杀了他,苏晓无需担心。
再者,暗卫们刺杀历修远一事,她总记挂在心,此事可大可小。
若她没能逃出大域皇宫,等待她的只有勾结乱党、刺杀皇上,与男子通-奸并私藏后宫的罪名。
历修远,想起他苏晓都有些发怵,此人惯会折磨人,每条罪名都有辱天子颜面,岂能轻易放过她。
“我不想听,刺客的生死与我何干?”苏晓漠然道。
眼下,不能让人抓住把柄,罪名还没扣到她头上,她不能犯傻自己承认。
方宛雅直起身子,沉思良久道: “你不愿听,我也要说。”
她不顾苏晓说了什么,只管自己道出实情: “死的人是凉朝的公主,现在的襄太妃。伺候的宫女说,襄太妃脾气暴躁,有些时日不让宫人们进去洒扫了,谁曾想原是染了疫病。”
“皇上遇刺第二日,便有一帮太监将故去的襄太妃,用草革裹住尸身,欲要往乱葬岗去。”
“他们本来都出了六壬门,却被陶皇后带人给拦了下来。”方宛雅直勾勾看着苏晓道,“之后的事宛雅不得而知。”
又是她!苏晓心中不畅快,陶皇后每每同她作对,她以为历修远派人监视她,原来是她的死对头告的密。
苏晓面上意味不明,内心早已搅成了一锅粥。
方宛雅还想再说什么,便被苏晓打断。
她推开宫人为她梳头的手,走到殿门前,森然丢下一句话 : “你不必多言,我不知你寓意何为,故不能助你。”
话尽,她冲殿外喊了一声 : “曹公公,走吧!”
闻言,寝殿的门自两侧打开,苏晓身着一袭红衣,跨过门槛,见到了晃眼的暖阳。
她伸出白皙的玉手覆在额间,不温不火地问: “曹公公,皇上要我去哪?”
“回娘娘,去南苑。”
苏晓颔首,大方地踏出步子。
这件事还是得解决,历修远不会杀了崔青尘,但此事因她而起,崔青尘等人,就是历修远要她妥协的引子。
她不要一个只会揣度,算计她的夫君。无论历修远是听了陶皇后告密的话,还是早已知情崔青尘进了皇宫,她都不会向他妥协。
想要她妥协,她成全他。
苏晓的衣袖里,藏了一支金钗,被她攥得极紧。
……
她坐立在轿辇中,这顶轿子更像是盖了布帛的囚笼,四周封住木板,插翅也难飞。
布帛剪了两处小口,约摸半张脸大小。
苏晓嗤笑一声,这是怕她闷死,又怕途中有人看到皇帝的妃子,坐上关押犯人的囚笼?
出了京,来到城南。
她双眼贴在木板上方,透过其中一个小口往外看去,便看到曹公公同历修远说了什么。
紧接着,历修远便叫停龙辇,朝着她这边走来。
“你可知错?”历修远顶着萧瑟的风,站在她的囚笼外问。
“我有何错?”苏晓笑着问他,“历修远,你说说,我到底错在哪了?是不守妇道,还是不懂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历修远不语,他命人打开了苏晓的囚笼,掀开了遮羞的布帛。
“一错,错在顶撞朕;二错,错在害怕朕;三错,错在不信朕。”
这三项她都不认。
苏晓: “陶皇后告诉你之前,你可知道我每日都在做什么?”
历修远双眉微颦,不假思索道: “朕已将人放了,他们无一伤亡,这样你满意了吗?”
曹公公忽地开口道: “杏妃娘娘,皇上待你真是极好,奴才入宫这般久,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可依奴才看,皇上待你的好,即便是全天下的男子,都达不到皇上这般宽容。”
宽容?好一个宽容。
苏晓跃下木笼,立到历修远眼前,极为明朗地笑着: “历修远,杀人书一案的凶手抓到了吗?浣衣坊堆积如山的衣物你洗过吗?我的这双手,待到深夜时便会隐隐作痛。”
她伸出玉手,朝着高挂的艳阳觑了觑,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轻松: “潜邸的书房当真是黯淡无光啊!晨妃死了,宫人们说你哭得悲天悯人,谁知道,她的尸身你竟要草草下葬,你到底是演给谁看呐?”
大域发生的所有事,一路以来,她都忍得极为辛苦。
果然,她还是做不了世家贵女,当不了最终的获胜者。
“你不信朕会杀了你?”历修远嗓音低沉,覆着寒芒冰霜。
她大笑转身,语气极为兴奋道: “好啊!杀了我啊!求之不得!”
苏晓在笑,历修远眸底却染上一层失意。
她面带笑意,犹如春日细雨,每一寸都印在了他的脑中。
他从未见过她如斯欢悦,也从未见过其他女子这般开怀地笑。
女子立身之法,喜莫大笑,怒莫高声。
为何她屡屡触犯,为何她大笑时,他会被她的笑声吸引,为何他喜欢这份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