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踞北辰
“李明月,你可知罪?”
半晌,楚云轩才冷硬开口,未叫他们起身,而是向李明月问罪几何。
“启禀陛下,罪臣不知。”李明月展袖起身,一袭素衣,朗朗清俊。
虽然此时境遇萧瑟,但他还是那般云淡风轻。
李明月口口声声称自己为罪臣,却说不知错在哪里,这让文武百官很是新奇。
穆羽更是侧目紧盯着他们兄弟二人,生怕错过什么。
“你既然自称罪臣,却不知错在哪里,岂不可笑?”
楚云轩嗤笑一声,似乎在听什么笑话。
而分列两侧的文武百官也同样压不住嘴角的笑意。
他们笑李明月死到临头的无畏无知。
李明月余光扫过两列的百官,每个人神色各异。
幸灾乐祸者有,事不关己者有,物伤其类者也有。
但更多的是期待大厦将倾的刹那光景和最后结局。
也只有丞相杨兰芝和楚宗正面色如常。
李明月不由得心中冷笑,笑他们的冷漠和愚蠢。
“书珩世子,你这次大破元夏,立了大功,先起来。”
见楚云轩迟迟不让李书珩起身,张皇后只好出声示意。
就算李明月有错,可李书珩无错,不能寒了他和满朝武将的心。
不过张皇后也注意到了楚云轩表情不悦,他是铁了心要给李家治罪。
果然,楚云轩剜了一眼身侧的张皇后,然后吩咐道,“灵均,送皇后回去。”
“臣妾告退。”
不等中贵人灵均走到张皇后的身前,她已起身告退。
徒留众人在北辰殿上惶惶不安。
“皇后殿下,书珩世子虽然大败元夏,但行事并不十分磊落,想必陛下和各位同僚都听说了世子和十二楼天人的风流轶事。”
随军而归的王监军此时终于不用再藏起爪牙,他口出恶言对着李书珩和李明月挥舞而去。
“王大人,你此话僭越了!”楚云轩厉声喝止住王监军继续口出不逊。
这是在朝堂,很多事不是非黑即白,也并不是非要说的清楚。
不过糊涂而已。
“怎么王大人对本世子的风流事如此感兴趣?”
李书珩拢袖起身,行动举止从容高贵,语气温润疏离。
世子华服亦压不住他的君子天成。
如今仗已打完,他自然也再不需要对这位监军虚与委蛇。
“王大人,在其位,谋其政,你口中的那个天人可比你有贡献的多,还是说,王大人也想自荐枕席?”
李书珩这番话让不少人差点笑出了声。
这个王大人还真是自讨苦吃。
“世子伶牙俐齿,王某不与你争辩,自有陛下决断。”
王大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对着楚云轩一拱手,不再看李书珩一眼。
“王大人当年可是文坛辩论之首,哪里就不伶牙俐齿了呢?”
李书珩斜眼用余光,。
而看够了闹剧的楚云轩再次对着李明月发问,“李明月,寡人再问你一次,你可知罪?”
“陛下,罪臣无罪!”李明月行礼叩首,掷地有声。
听罢李明月的话,楚云轩拿起御案上的鲜卑国书,径直扔到了李明月跟前,“李明月,好好看看吧,这就是你的罪。”
李明月依言拿起国书看了片刻,然后不慌不忙地回道,“启禀陛下,鲜卑国书中所写并不属实,罪臣是被鲜卑王子偷放出来的,并不是怕死脱逃,还望陛下明鉴!”
楚云轩闻言,面上露出几分疑惑,“你说是鲜卑的王子放你走的?”
“陛下。”
李明月拱手继续道,“罪臣所说句句属实。”
楚云轩立马露出震惊之色,也正好落入李书珩的眼中。
果然在陛下心里,已经认定了他弟弟有罪,他们李家有罪。
“李明月,你所说之事未免太过荒谬,你是质子,鲜卑王子为何要放你一条生路?”
李明月接话道,“启禀陛下,在鲜卑为质时,鲜卑王子与罪臣关系密切,可称得上是挚友,他不忍罪臣无端丧命,于是便偷偷放了罪臣。”
“挚友?”
楚云轩的表情已经变得阴晴不定,目光划过满面紧绷的穆羽问道,“穆羽将军,你认为呢?”
“启禀陛下,臣认为二公子说的倒也不一定是假。”
穆羽迈步出列行礼,话里话外都在护着自己的幼弟。
“你倒是信他。”楚云轩冷冷地看了穆羽一眼,她是第一个为李明月说话的。
不知有何企图。
“李明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是西楚人,怎么会和鲜卑的王子成为朋友?你不觉得此事太过荒谬了吗?”
瞅准机会,王大人继续见缝插针。
而李明月依然一副不卑不吭的模样,“王大人,您可知前朝北燕开国帝君燕华亭教化金弥堤之典故,我与鲜卑王子自然可以成为朋友。”
“李明月,你口称前朝,是有不臣之心吗?”
一听李明月提起北燕,楚云轩脸色更见阴沉,他猛地一拍御案,众人噤若寒蝉。
“陛下,罪臣不敢!”
李明月抬手告罪,低头的瞬间目光正与李书珩交汇,碰撞出。
剑走偏锋,未必难全。
既然陛下疑心已起,一味保全也是枉然。
坦诚相对或许还能争得一线生机。
况且,他们早就将消息传到了鲜卑。
以李明月对可频王子的了解,他定会有所作为。
这也是一场豪赌。
赌的是人心和人性。
更是赌他们的情谊。
“闻瑾,你们韩家一直与史书打交道,寡人问你,前朝可有此事啊?”
楚云轩将目光落到角落里的韩闻瑾身上,他想听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然而韩闻瑾回忆了一下,缓缓道,“启禀陛下,二公子所说的前朝之事的确为真。”
这不是楚云轩想要的答案。
“灵均,宣冀州王觐见。”
楚云轩抬头捏了捏眉心,心中不免涌起对韩闻瑾的不满。
他们韩家似乎也逍遥的太久了。
不出片刻,李元胜也被带到了北辰殿。
父子三人,准确来说是四人齐聚北辰。
只为了虚无缥缈的未来之罪。
“臣李元胜拜见陛下,愿陛下盛世千秋万岁!”
李元胜仪容整齐,精神上佳,更显岁月沉稳从容。
“起来吧。”楚云轩不咸不淡地开口,“想必方才灵均已经同你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你是怎么想的?”
楚云轩将话抛给了李元胜,可无论他如何回答都是无有退路。
是或不是,都是罪在将来。
“回陛下,臣还是相信自己儿子的。”
李元胜躬身福礼,话语间选择的是骨肉亲情。
“你信他,寡人不信。”
“而且,你这个冀州王做的也不算称职,朝贡一事,寡人还没呢。”
楚云轩每一个字句中都透着指责,文武百官心中了然,陛下这是不打算放过李家了。
“陛下,请听臣一言,这几年九州天灾不断,岁贡减半也属正常。”
身为百官之首,杨兰芝向来直言敢谏,他出身一步,说话掷地有声。
“冀州王和其子平定箕子回鹘,功勋卓著,也素有贤德之名,陛下这么说,委实不够公允。”
这样一番和楚云轩意见相左的言论惊起轩然大波,谁也不敢多说一句。
只有王大人故意面露恍然,“原来在杨丞相的心中,只要有贤明的德名,有震主的军功,有兵将如云的雄师,就可以犯错了吗?”
“父王,请听儿臣一言。”
一直沉默的楚天佑终于忍不住开口疾言道,“王大人莫要咄咄逼人,我所看到的,不过是王大人的信口雌黄罢了!”
“太子殿下,臣哪里是信口雌黄,是他们李家行事不端!”
“太子,你这是要与寡人言行相悖?”楚云轩眼中流露出怀疑和阴狠。
之前这份怀疑和阴狠是对着李元胜,如今却落到了太子楚天佑的身上。
楚天佑沉沉出言,“父王,儿臣只是不想冤了冀州王一家。”
“哐当”一声,楚云轩满脸怒气的将御案上的东西狠狠推落。
“放肆!”
楚天佑冷眼看着暴怒的父亲,听着他的训斥之语,郁郁孤愤在心底化为夹杂着丝丝怜悯的悲哀。
他的父王终究还是对他不慈。
此时,殿外阴雪绵绵,殿内雷霆似火。
这个冬天还没有过去。
侍立一旁的李元胜如是想。
“启禀陛下,鲜卑王子于城门外请见!”
城外的守卫匆匆来报,打破了殿中的剑拔弩张。
所有人的精力目光又被鲜卑王子的突然造访吸引。
李书珩和李明月再次对视一眼。
他们又赌赢了。
……
飞鸿传银,北风送信。
可频王子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入北辰殿。
“拜见西楚陛下。”
他刻意侧头看了一眼李明月,才正声道,“西楚陛下,我今日来就是来将事情说清楚的,的确是我将李明月放走的。”
可频王子说的光明坦荡,但王大人不打算轻易揭过,他轻笑道,“鲜卑王子仅凭一人之言断不可信,岂不是你说怎么样就是什么?”
“西楚陛下,这位大人是想挑拨两国关系吗?”
可频王子气势逼人,他没分给王大人一个眼神,只是等着楚云轩的回答。
“自然不是。”
楚云轩用眼神示意王大人莫要再去多言。
“既然如此,那就请西楚陛下放了他们一家,我们鲜卑愿意与贵国建立邦交,互通有无,并且十年内不出战乱。”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十年不出战乱,这个条件太诱人。
鲜卑为何要用这样的条件换冀州王一家的平安。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没有理会众人之相,可频王子叫人送上早已经准备好的国书。
楚云轩接过国书仔细看了半晌,终是下了决定,“好,就依王子所言。”
事情的走向让所有人始料未及,就算是匆匆了结。
李家没受什么大波折,鲜卑与西楚还即将签订盟约。
也算是皆大欢喜。
李明月却隐隐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眼前的这个可频王子透着一股陌生感。
他到底是不是他?
察觉到李明月探究的目光,可频王子却没看他一眼。
他不是他那个天真的儿子,他是可频善奇。
他可以为他的儿子“救”李家一次,却也为他们埋下一条祸根。
他的条件只会让这位西楚陛下更加猜忌。
这就是他的目的。
“好了,今日寡人也累了,退朝吧。”
“李元胜你也带着你的儿子回冀州,莫要忘了为人臣子的本分。”
临走之际,楚云轩还不忘对李家的猜疑叮嘱。
“谢陛下隆恩!”
目送着众人的离开,李元胜心生无限悲凉,冬日漫漫,怕是很难过去了。
……
天气渐渐和暖起来,苏珏的身体情况也终于缓缓恢复。
只是十二楼的人都不给他一个笑脸。
就连小暑儿和小招娣都躲着他。
便只有季大夫还愿意和他刺上几句。
“臭小子,给你治箭伤的人是不是姓许?”
季大夫收了针,第一次语气和缓的同苏珏问话。
“嗯。”苏珏点点头,乖巧地坐在床上,手里还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我就知道,能想到按照骨肉肌理拔箭的,也只有他的后人了。”
提到故人,季大夫的目光变得悠远,苏珏歪头看了几眼,然后仰头将药喝了个干净。
“好了,躺着吧,别动了。”
片刻,季大夫便收回心绪和药碗。
屋里又只剩苏珏一人。
季大夫,您或许很快就是见到故人的后辈了。
苏珏如是想。
这天上午,苏珏终于是得了季大夫的批准可以出门活动。
苏珏便颇有兴致的在园中活动着筋骨。
“主人,韩大人来了。”
“嗯,知道了。”
回身时,苏珏一不小心崴了脚。
还没等苏珏摔到地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已经到了近前,然后伸手将他扶住,“玉华,没事吧。”
“没事。”苏珏借力起身,然后吩咐人上茶。
二人各自落座。
韩闻瑾半晌未说话,苏珏依然面色如常,他一直等着他的到来。
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这般又安静的坐了一会儿,那茶终于被人端了上来。
韩闻瑾动作极快,立马将茶盏递给了苏珏。
“多谢韩大人。”
苏珏微微一笑,将茶杯轻轻端起饮了一口,若无其事的问,“韩大人,身体可还安康?”
“安康,倒是玉华清减了许多。”韩闻瑾的目光从苏珏的手上划过,想到之前青莲先生说的话,“玉华,听说五弦琴断,是吗?”
“哗啦”一声,茶盏落地,苏珏怔愣半晌。
是啊,五弦琴断,断在了雁门关的战场上。
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