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灯会(一)
天顺八年,西楚上元。
九州不夜,万灯如昼。
还未开春,天气自然还是冷的。
夜色渐起,一开始是细雪点点,连片竹叶都压不弯,落于地上后也不久留,痛痛快快地融化。
而自当今陛下登基以后,每到各年节,繁华更比前朝。
今年上元节依照旧俗,无论士人庶民皆可彻夜点灯。
放眼望去,只见九州各处光华流转,长街千灯如星如火,绵延延不知几里铺陈开去,尽头处仿若与长天银河相接。
这一夜没有宵禁,上至宗室,下至百姓皆可肆意游玩。
从除夕到上元,是寻常百姓难得的清闲,这一夜他们或是三两出门,或是与至交好友,或是闺中密友或是携亲人通宵玩闹。
情窦初开的少年男女们也借此于这火树银花下互诉衷肠,大户人家的总角幼童们穿上彩衣,手里拿着糖葫芦桂花糕等吃食,三五成群地提灯笑闹。
就算是寻常百姓家,也自有一番乐趣。
而上元之后,又是一年忙碌。
苏珏今夜亦得了季大夫的允准,外出赏灯游玩。
他带着小暑儿,小招娣和沈华,身后跟着十二楼的众人漫步于临江的长街上。
苏珏已经许久不曾接触过如此热闹了,他们一路走过,见到路过的行人各个都是喜笑颜开。
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街上偶尔能看见鲜卑打扮的商人百姓。
百姓们是稀奇的,同时他们根本不敢靠近。
犹记得四年前,鲜卑国出兵攻占了燕云十二州。
到如今,鲜卑盘踞燕云之地,西楚竟是还未收复。
小暑儿跟上苏珏问了句,“主人,他们是?”
苏珏听闻沉默了片刻,幽幽道,“他们是鲜卑人。”
“他们来中原做什么?”小招娣不解。
“通商。”苏珏回的干脆。
“或许再过些时日,这街上还会有元夏人。”
提到元夏,苏珏难免想起在雁门关的时光,现在也不知冀州王一家如何了。
是韬光养晦,还是。
他更想知道,李书珩何时会来找他。
青莲先生看着走在前头的苏珏,叹了口气,这人心思比之前更重了些。
她看苏珏走走停停也是无趣,索性邀请众人一起猜灯谜。
苏珏本想推辞,架不住小招娣她们爱热闹,在小暑儿的软磨硬泡下他勉强答应。
灯谜自然难不倒苏珏他们,故而得了不少彩头。
上元节出门本就是图个热闹喜庆,对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苏珏没什么兴趣,除了那盏别致的海棠花灯被留下苏珏外。剩下的他都分给了小暑儿和小招娣。
猜过灯谜,苏珏便打算继续漫步长街,谁曾想几个少女竟含羞带怯地走了过来,把贴身的手帕、荷包等物塞到苏珏手里,一看就是对苏珏心生了爱慕。
“不知,不知公子可有良配?”
怀春的少女羞红了脸,不敢抬头,却期待着苏珏的回应。
苏珏不由失笑,若她们知道了他花魁的身份,不知她们会作何反应。
“承蒙各位小姐厚爱,我已有家室。”
苏珏笑着回应着少女们的思慕,明明是拒绝,却还是温柔。
不过他没有骗人,他确实已有家室,那年初秋,他和他的妻子拜了天地,是一生一世的夫妻。
见苏珏一时无法抽身,小暑儿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向苏珏行了个礼,故意说道,“公子,夫人还在家等着看您带的海棠花灯呢。”
一听思慕的公子已经名花有主,少女们难掩失望,却还是不舍,几步一回头。
而无端被勾起心事的苏珏此时不想太多人跟着他,他回头说道,“小暑儿,你们不必跟着我,我想自己走走。”
“是,主人。”
望着苏珏离去,月光洒在他单薄的背影上,小暑儿不由心生酸涩。
她手里还捧着苏珏递给她的莲花玉佩,上面还残留着苏珏的些许温度,小暑儿反复抚摸,就好像当年苏珏在山间牵着她的手走入尘世,也是这般温暖。
主人,我亦心悦于你。
小暑儿低垂下眼眸,亦是藏起对苏珏的爱慕。
这边,和十二楼众人分开后苏珏便提着那盏海棠花灯漫步于十里长街,他的思绪渐渐飘远回到八年前的无名村。
那时什么都未发生,赵安乐还在他的身边。
海棠花树下,轻风拂过,霎时间落英纷飞。
赵安乐笑靥如花,她背着手踱步到他的跟前,然后从背后拿出两只木偶。
两只木偶刻成他们两个的模样,栩栩如生,赵安乐还替他束了发髻,过了生辰。
那时他以为岁月安稳,他的安乐亦能陪他朝朝暮暮。
谁曾想世事无常难料,他们天人永隔。
偶有午夜梦回,便是他能见到赵安乐为数的机会。
而在雁门关重伤昏迷的那段时间,他在梦中经历了太多,那个名为楚越的姑娘,是他梦境里的最后时光。
在看到楚越面容的那一刻,他只觉得恍如故人。
所以在他回到临江后,他就更加留意长安的消息。
那个名叫楚越的女孩在今日晋为嘉成郡主。
他迫切地想知道关于楚越的一切。
她到底是不是他的重新安乐回到这世间。
苏珏心里的思念疯长,安乐,你到底在哪?
……
“楚越,你好啊。”
“楚越,怎么样,想好了吗,是否愿意为寡人效力?”
两种声音在楚越耳畔不停回响。
一男一女。
一张美丽明媚的脸孔在眼前晃动。倏然又变成了一张英俊威严的男子脸孔。
那是陛下楚云轩的脸!
两张脸孔不停变幻,声音不时交汇。
楚越!
楚越!!!
楚越从噩梦中惊醒,霍然坐直了身子。
她额上冷汗涔涔,呼吸急促又紊乱,心跳剧烈,似要蹦出胸膛。
白日里她被晋为嘉成郡主,晋封礼结束,陛下立马在太和殿召见了她。
还是之前的那个问题。
他要她在承文将军的身边为他效力。
她沉默许久,依旧无法定夺。
无论她怎么选,都是一种背叛。
令楚越意想不到的是,见她不说话,陛下竟未生气,他只是让她退下。
走出太和殿时,她恰好碰见主持她晋封礼的穆羽将军。
为了恭贺她的晋封之喜,穆羽将军送了她一把做工精美的匕首。
“今天是嘉成郡主好好日子,可穆某整日舞刀弄枪,这把匕首算是少有能拿的出手的东西,就送给郡主,权当赏玩。”
当时她接过匕首道了谢,之后就没了交集。
如今噩梦惊醒,楚越却没来由的对那把匕首起了好奇。
穆羽将军无端送她匕首做什么?
她迅捷地翻身下床,伸手在妆匣中摸索。
妆匣是宫中御赐的珍品,共九层,每一层皆有三格,里面放着华贵精致的金簪玉钗耳环玉镯。
这是她从前从未见过的奢华。
寒光一闪,楚越手中多了一把匕首。
这把匕首,既细且薄,刀身只有三寸。
楚越仔细端详了半天,刀刃轻薄锋利,在昏黄的烛火下闪着幽幽寒光。
她竟然还找到了这匕首的奇特之处。
在两色宝石之间,刀身收放自如,平日里挂着腰间作为装饰也不引人注目。
穆羽将军送她匕首究竟是什么意思?
梦里的那个女子又是谁?她的容貌似乎和她有些相似。
她为什么会梦到这些?
沉思了半晌,楚越心神渐定,她凝神扫了四周一眼。
房间还是从前她在府里的房间,只是变换了模样。
府里拜高踩低她从小就领教过了,如今她正荣耀富贵,自然受人追捧。
想到儿时的艰难,楚越鼻间微酸,她将手中的匕首放入枕下,重新躺回床上。
……
“公子,您要喝茶吗?”
漫无目的逛了大半晌的苏珏被路边揽客的小二叫回了心神。
他定睛一看,眼前是名为“清芳阁”的茶楼。
也罢,就进去饮一杯清茶。
“劳烦带路。”
此时,清芳阁里小二忙得脚打后脑勺,提着水壶各处续水,却忍不住又偷偷看了二楼雅间的那位奇怪客人一眼。
那人年逾四十,锦衣华服,眉眼生得极好,一看就是清贵之相。
然而他却是孤身一人,来酒楼只点了一壶观音茶,也不饮,只坐在窗边看着底下游玩的人群,一双极好看的眼睛随着满街挂着的各式花灯来回游走,带了几分向往。
亦带了几分憧憬。
此人正是雍州王宗政初策。
忙的脚不沾地的店小二就算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这奇怪客人就是雍州的主人。
他只当宗政初策是自小养在深宅大院里的贵人少爷,大约没见过花灯如昼人潮汹涌的场面,也就没太往心里去。
毕竟,店小二没有那么多的心思,今夜客人满座,他忙还忙不过来,哪里有功夫去想别的。
此时大堂中有客人敲了敲桌案,带着笑冲茶楼掌柜扬声道:“掌柜的,您这红袍是不是还在地里没长出来啊?我可是等了许久啊!”
他弯着一双笑眼,看起来平易近人,身板却挺得笔直,身旁还放着药箱。
此人是谁?
他正是从冀州而来的许攸。
许攸虽说是一身寻常人家的打扮,但掌柜的并没有区别对待。
他立马冲楼上喊道:“还不快给客人上茶!”
宗政初策闻声低头往楼下看了一眼,店小二忙不迭地拿起茶具跑了下去。
宗政初策又把目光转回了窗外。
他坐于桌前,一壶茶已经渐冷,从这里能看见长街灯火繁盛,数簇烟花流星一样升起,夹杂着人群的叫好声倏然在空中爆开,在凝墨一样的夜色里炸开一片流光溢彩。
自他记事以来,日日皆是琉璃瓦青玉檐,金堆玉砌中还没见过这么寻常的夜色。
眼看已月上中天,宗政初策难得在外面待了一日,他很享受这种平凡的宁静。
观音茶刚刚入口,宗政言策又被几个小孩子的吵闹声吸引了注意力。
他看着几个孩子推推搡搡、吵吵闹闹地进了一茶楼对面的一座亲起的小庙。
庙里的雕像他好似从未见过,门前匾额上空空如也,宗政初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这庙里供奉的是谁。
似乎不是中原的神明。
“掌柜的,一壶碧螺春。”
一道清冽的男声从楼梯上缓缓清晰。
宗政初策闻声看去,只这一眼,他手里的茶杯险些握不住。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