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灯会(二)
“掌柜的,可还有包间?”
随着苏珏的声音越来越近,映入宗政初策眼中的人影也越来越清晰。
苏珏披着火狐皮大氅,隐隐露出里头簇金绣的白衣,眉眼温纯,慢步朝宗政初策走来。
他是皑皑雪境里泼洒的一抹浓丽朱色,亦是半世烟云中的不尽风雅。
犹记得十多年前,尚在幼学之年的燕文纯登上帝位,九旒冠冕微微晃动。
单薄的肩膀却要承担起北燕的飘零。
那日北燕王宫的阳光格外热烈晃眼,他跪伏在地上,跟着九州山呼万岁。
后来北燕国破,他为了保全自身荣华将北燕王城的布防图拱手奉上。
燕文纯得知此事后并未有多大的波澜,只是挥挥手让他追随新的主人楚云轩。
“没有你,也会有旁人,都是一样的。”
转身离去时,他清楚地听到末路帝王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知道,这位年少的共主陛下比谁都要通透。
王朝的荣辱沉浮从不是一人之故,大厦将倾,人人都是刽子手。
如今事过境迁,再见面,谁知会是这般光景。
他依旧荣华在身,却失了至亲,昔日的共主陛下成了花魁,日子过得倒也悠闲。
宗政初策兀自斟了茶,压下万种思绪。
他依旧端着茶盏看那座新庙,余光却一直放在苏珏的身上。
“呦,今儿晚上人多,没有空闲的包间了,您看,您要不和那位爷拼个桌?”
掌柜的面露为难,眼前的公子一看也是富贵人家,楼下鱼龙混杂,大约是不适合这位公子的。
“不用麻烦,既然没有包间,我下楼也是一样的。”
苏珏扫了一眼二楼,确实是宾客满座,他也不想为难掌柜的,转身就要下楼。
“掌柜的,让这位公子同我一起吧。”
就在苏珏转身之时,宗政初策开口叫住了他们。
苏珏循着声音朝宗政初策看去,只见说话之人锦衣华服,面容略微憔悴,身形瘦削,周身的气质绝不是等闲之辈。
况且,他在临江城从未见过此人。
但此人的面容有些面熟,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这还真不知是何方神圣了。
掌柜的见苏珏不发一言,以为有什么惹恼了他,正心里暗恨,“这位公子,您看,要不……”
“这位公子,今日相见乃是有缘,如若不介意,就当交个朋友。”
未等掌柜的说完,宗政初策抢先开口,他低沉的声音冲淡了苏珏的思绪,苏珏朝着宗政初策淡然一笑,应答的爽快。
“公子,碧螺春好了。”
小二极有眼色的跟着掌柜的离开,那包间中就只剩下苏珏和宗政初策。
二人各自饮着茶,一时无话。
“这位兄台看着不像临江人士。”
一盏茶饮尽,苏珏首先开口,他半掀着眸光,心里不断揣摩着宗政初策的身份。
“公子好眼力,我是个路过的商人,听闻临江富庶,不免多停留了几日。”
宗政初策放下茶盏,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
“哦……”
苏珏但笑不语,寻常商人岂会有这样的气度,既然人家不愿说,他又何必刨根问底,只装糊涂就是了。
“那公子呢?”
未曾想,宗政初策又问起苏珏来了。
“不过尘世一闲人罢了。”苏珏如是说道。
本就是“萍水相逢”,二人说的也不过是些客套话。
“茶也喝的差不多了,多谢这位兄台,我就先告辞了。”
一杯茶已饮尽,苏珏放下茶盏,打算起身告辞。
“今夜同桌相遇,也是有缘,不如你我二人同游。”
苏珏刚起身,却被宗政初策出声邀请,他不由得微微诧异。
二人不过萍水相逢,实在谈不上什么有缘相游。
“今夜已经叨扰了兄台,我就不打扰兄台的雅兴了。”
“小二,结账!”
苏珏对着宗政初策微微一笑,然后叫来小二结账走人。
恰好此时对面新庙前一阵吵闹,不少人的目光被其吸引。
宗政初策分神看去,原是那群孩童被人赶了出去。
众人这也才知道,那新庙里供奉竟是鲜卑的神明。
……
山川异域,风月难同。
正值上元,西楚九州灯火阑珊,但鲜卑境内却无一丝佳节气氛。
可频善奇只是象征性的宴请了群臣,然后在宫里摆了一桌家宴。
而家宴之上,也无非是他们父子二人。
“父亲,当日您为何要代我上殿?”
即便是满桌的珍馐,可频王子却食不甘味。
“本王救了李明月一家,这不正是我儿想要的吗?”
面对可频王子的质问,可频善奇并不恼怒,反而是和颜悦色的回答解释。
“父亲那样做,难道不会让西楚的皇帝更加疑心吗?”
可频王子放下刀具,眉头不曾舒展。
“若西楚的皇帝真心信任,怎会疑心,本王做什么,其实都要看那位楚云轩怎么想。”
可频善奇亲自给他的儿子割了一块肥美的羊肉,他的这个儿子还是太过单纯。
离间西楚的皇帝与李家,岂是他一人能做到的,若非上位者早就疑心深重,他的这点伎俩,哪里能起到什么作用。
听得可频善奇的回答,可频王子若有所思。
是啊,他的父亲只是连天火焰中微不足道的一簇火苗。
真正燃烧李家的是那位西楚皇帝的疑心。
想到这里,可频王子接过那块羊肉大口吃掉。
罢了,李明月,你们李家未来如何,全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见此,可频善奇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
夜色下的临江,波光流影,金粉琉璃,一派繁华之象。
行人满盈,丝乐萦回,香烟缭绕,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上元夜景,十里红妆,满城花灯。
东湖湖畔的戏楼上,芙蓉玉面的花旦咿咿呀呀的哼唱着,成群的男女老少围着戏台,喝彩声一浪塞过一浪。
苏珏走在街道上,子时将近,行人们依旧兴致不减,三三两两的结伴而行往东湖而去,苏珏不想凑这个热闹,因此走的很慢。
与众人的相比,苏珏显得形单影,清瘦的肩头更显单薄,竟显得有些萧索。
若他的安乐还在,这满城花灯也会有他们的一盏。
想到这,苏珏抬手摸了摸胸前放着赵安乐骨灰的地方。
安乐,我好想你……
“快走快走,一会儿河灯会要开始了。”
“城西的那家酒酿圆子极好,待灯会结束咱们去吃一碗。”
“刚才的那出戏也真是极好。”
行人的喧闹将苏珏拉回此时人间,他收拾好心绪又往前走去,却被一声熟悉的声音拦住了去路。
“这位公子,真是有缘啊,咱们又见面了。”
苏珏闻声看去,是方才在茶楼的那人。
兜兜转转,他们竟然又相遇了。
“这样看来,我与兄台确实有缘。”
苏珏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宗政初策看得出来,这人并不十分开怀。
“公子一人也是无趣,不若与我结伴而行。”
宗政初策再次出言相邀,苏珏这次没有拒绝。
“好。”
话音刚落,二人眼前流焰忽起,他们看到夜空中炸开了朵朵烟花。
乐声与鼓点伴着龙凤灯舞的队伍渐渐趋近。
焰火与花灯交相辉映,舞乐行处观者分潮让路,苏珏和宗政初策急忙闪避。
“不知兄台是哪里人氏?”
“不瞒公子,我来自京城。”
“那就是长安人氏了?”
对于苏珏的问询,宗政初策只是笑笑,权当默认。
只不过他口中的京城指的是北燕的镐京。
“那公子呢?”
“临江人。”
“不知兄台是做什么生意的?”
“香料,不过是小本买卖。”
“那不知兄台最爱哪种香料呢?”
“其实,我并不爱香料。”
“……”
一片繁华热闹中,二人相谈甚欢,谁能想到,他们昔日竟是君君臣臣。
此时,东湖停了数座船舫,灯火通明,隐隐有乐声自中飘来。
青莲先生和沈爷手捧灯盏,神情竟是如出一辙的郑重。
沈爷看着满街满河飞霞一样的光华,侧头对着青莲先生说道道:“先生,按照民间的规矩,上元之夜放一盏河灯,求的是一生一世,白头不相离。”
青莲先生听言,轻轻扬了扬眉,带着些不可言说的娇羞。
她的睫毛略长,上面落了点点灯光与星光,竟比星河还要璀璨几分。
一生一世,白头不离。
往来事桩桩件件都在她的眼前浮起,从十几年前开始一路千山万水地走过来,思索几多,竟都是沈梦溪一人。
当年颠沛流离之时,沈梦溪用瘦弱的身体护住她弱小的身躯。
“殿下,别怕,属下会保护您一辈子的!”
小小少年满脸血污泥泞,却固执的把她护在身后。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实在过于悠远。
后来情愫渐生,到如今华发早生,他们早已经离不开彼此。
“梦溪,我手冷。”
河灯被放入河中,青莲先生对着沈爷言笑晏晏。
听得青莲先生如此说,沈爷恪守了半辈子的繁文缛节与不可逾越等都碎成了渣,他探身一步,扣住了青莲先生的手腕。
两人靠得极近,就连呼吸都相缠在了一起。
两只掩在广袖下的手十指轻轻一触,接着缓缓相扣。
如此一扣,便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