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错
“沈爷,去叫郑刚过来,我有话同他讲。”
苏珏朝一旁兀自玩耍的男孩温柔一笑,那男孩也回以他一个不甚熟练的微笑。
沈爷将一切尽收眼底,心里忍不住称奇。
他确实没想到苏珏真能将狼人驯化。
眼见男孩有了人模样,却不会说话,只得公子精心耐心地去教。
至于武艺,自有他呢。
见沈爷怔愣一时,苏珏开口唤他,“沈爷?”
“公子,郑刚在外面等着呢,他早上钓了一尾江鲫,兴致勃勃地给公子炖了鱼汤,说是味道鲜美,滋补身体。”
沈爷回过神来说道。
“让他进来吧。”苏珏将瓶中的梅花插好,准备洗手烹茶。
“郑刚,公子唤你进来。”
得了苏珏的话,沈爷对着门外喊了一声。
郑刚端着鱼汤进来时眼神不自觉地看向一旁吃着干果的男孩。
与当日抓住他时的野人模样大不相同,眼角眉梢间可以看出是个很清秀的男孩。
举动也有了人的样子。
甚至苏珏都没用锁链锁着他。
“公子,为何不锁着他,万一……”
剩下的半句话郑刚没问出口,尽数吞入了喉咙,他恭敬地将鱼汤放在苏珏面前,言语形容都比那日恭敬了许多。
苏珏放了茶盏,素手拿火钳拨了拨盆里的炭火,只是淡淡解释了句,“用不着,他现在不是小狼人了。”
苏珏顿了顿,他似乎有些恍神,然后继续道,“我记得进山时看到了一条大江,江面宽广,汹涌澎湃,晌午后我想去江上看一看,顺便钓钓鱼。”
“行,我一会儿就叫他们去准备。”
“嗯。”
郑刚看了看慢条斯理喝汤的苏珏,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公子,我很好奇,您是如何将他驯服的。”
苏珏将鱼汤喝完,方才从容开口,眼神里满是自信,“没什么,巴甫洛夫的狗。”
“什么?什么狗?”郑刚和沈爷都不知苏珏说的是什么意思。
“习惯,习惯而已,我不过是通过反复的刺激和训练,让他,因为不论是人还是动物,只要进行,他们的行为皆能被重塑和改变。”
茶已煮沸,苏珏才意识到这个时代的人不知何为巴甫洛夫的狗,算是他一时失言了。
“原来如此。”
经过苏珏一番较为浅显的解释,郑刚和沈爷皆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
西风吹不过,金樽满华亭。
虽说那日陆羽替王爷和世子来十二楼拜谢,但他压根没见到苏先生的人影,前来接待他的是十二楼的主人,青莲先生。
在见到这位青莲先生的第一眼,陆羽便觉得她与苏先生的样貌有几分相像,就连举手投足的气质也教人恍惚。
临走之时许大夫并未随他返回冀州,反而是在十二楼住下了。
这天是季大夫六十五岁生辰,季大夫不甚在意什么高寿不高寿,但架不住青莲先生等人替他张罗摆宴庆祝,就连客居的那位许大夫也递上拜帖来相贺。
药堂中,季大夫刚刚和青莲先生坐定,此刻十二楼众人皆在,大家便坐下闲谈起来。
少顷,有仆从进来通报,说是许攸前来拜寿,青莲先生连忙吩咐将人请进来。
很快,许攸被人引着出现在堂屋内,看到青莲先生等人在也不显得慌张惊讶,他含笑上前见礼。
倒是季大夫认真打量了许攸一番,年纪比苏珏大了一轮,容貌算不上出挑,却让人觉得舒服。
只站在那,便是朗朗青竹。
一身青衣温和有礼,言谈举止间的气度与一位姓许的故人似曾相识。
正巧,眼前之人也是姓许。
一番客套之后,许攸也坐了下来,还未说话,季大夫就开口道:“听先生说,你也是大夫,此次来十二楼是来找我们小苏珏和一位素未谋面的故人的?”
许攸听到“故人”二字心中微微一惊,不过面上并没有显露什么,笑着回了一句道:“正是,不想苏先生有事不在,故人也未找到。”
许攸一边说着,一边用目光打量着季大夫,和他祖父一般的年纪,
下一刻,前来布菜的福婶接话道:“素未谋面故人,那如何能找到?”
“只要有缘,自是可以。”许攸带着笑意回道。
“听那臭小子说,小友医术了得,不知小友师从何人?”
“许某师从祖父,家中世代行医,只是家中人丁凋敝,如今许某乃是孤身一人。”
“难为小友了。”季大夫不禁感叹,他那位故人也不知是生是死,记得最后一次分别时,他已经做了祖父。
如今看见同样姓许的许攸,季大夫难免勾起往事牵连。
“世事无常,也莫说难为或不难为,祖父一生清白,临终前只有一事牵挂在心。”
见季大夫已经起了动容,许攸循序渐进,慢慢将话题深入。
果然,听到许攸如此说,季大夫连忙追问下去,“冒昧地问小友一句,你的祖父有何心愿未了?”
“祖父说,他有一位至交故人,他们二人共同研究编写了一本医书,岂料医书未成,那位故人不见了踪影,所以医书只写了一半,祖父心心念念的便是再见故人,然后一起完成那本医书,只可惜祖父没有等到这一天。”
再次提及过往身世,许攸努力抑制心中的激荡,饶是如此,他还是声音颤抖。
同样声音颤抖的还有季大夫,他一脸不可置信地急切,那是青莲先生等人从未见过的。
季大夫震惊的目光死死落在许攸身上。
半晌,众人才听到一个努力克制着情绪的声音响起,带着无法掩饰的颤音:“小友,你祖父可是许巍!”
季大夫一脸期冀地看着许攸的嘴一张一合,他希望许攸说出的答案不会让他失望。
“祖父正是许巍。”
许攸没有让季大夫的希冀落空。
果然,果真!
季大夫猛地站起身来,手边的茶杯被他碰落,哐当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却一点也没有反应,只是踉跄的起身去书架上找寻着什么。
青莲先生见此情形,默默地招呼其他人先行离开,药堂里便只剩下许攸和季大夫。
堂中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中,
在听到许攸回答的那一刻,季大夫只觉得耳边一片茫然,什么都听不见,无数过往回忆无比清晰的出现在脑海里。
如梅雨时节连绵不断的雨水,淅淅沥沥,不曾断绝。
许巍,他此生的至交好友,师出同门,他们的医术不相上下。
自打他认识许巍时,他便是沉稳的,倒是他性格不拘,没少在师傅跟前惹祸,每次替他善后的都是许巍。
后来,他们一同进了太医院,成了达官贵人们妙手回春的御医国手。
因为见识日益增进,二人约定一同编写一本旷世的医书。
然而事情并无十分圆满,二人性格不同,际遇也大不相同。
他性格活泼不拘,倒是在镐京吃得开,尤其是受河洛公主,也就是青莲先生的赏识。
他这一生很少佩服什么人,青莲先生是第一个,许巍是一另一个。
就连建安帝也入不了他的眼。
话说回来,许巍因为太过沉稳的性格在太医院颇受排挤,后来干脆辞官回乡,他再三挽留,许巍也还是回去了。
之后他们经常书信往来,偶尔他也会去冀州看一看这位好友。
离了官场,许巍在冀州的日子过得舒心了不少,他开了一家医馆,娶妻成家,一年后就有了女儿。
而他呢,依旧在太医院沉浮。
再后来的十几年之后,青莲先生出了事,他也跟着先生出了宫廷,最后一次和许巍联络,他已经做了祖父。
之后的之后,便是再无消息。
如今许巍的外孙好端端地出现在他面前,季大夫自是激动。
他没想到,许巍竟已经不在人世。
在书架上寻了一会儿,季大夫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正是他后来所写的那本医书的另一半。
此刻,季大夫像捧着什么珍宝般的虔诚,他将医书交给许攸,许攸也难掩激动地翻开看了看,和他手上的医书内容正能合成一本。
“季大夫,您看,这是我祖父留给我的,和您手里的恰能合成一本。”
许攸从怀里掏出一直珍藏的医书,二人将两本医书放在一起,都是心绪万千。
时隔多年,这既是医书的合而为一,也是两个挚友灵魂的重逢。
……
风声朦胧婉约,揉碎世人的喜怒哀乐,消散在之中。
楚越立在小院的门前,门外隐隐约约传来小丫鬟们嬉笑的声音。
她默了片刻,又走回房中。
这几日小院越发清静,送来的饭食也越来越简单,无非馒头米粥,再加上一小碟炒青菜。
对于楚越来说,吃食都是果腹的,况且她儿时吃的还不如这些。
回到房中,她本想补上一觉,却又怕再起梦境,梦里总有人同她说话。
那人长着和她一样的面容,她还说她可以帮她。
每一次梦醒,楚越都心有戚戚,不知自己是得了什么臆病。
帮她,如何帮?为何要帮?
细细想想,楚越又多添了几分恐惧,莫不是谎言成真,她真的身负不祥?
楚越不清楚,也很害怕。
……
中午吃了饭食,在郑刚的张罗下,一艘画舫入了江水。
此时风浅,船行自然是慢的。
苏珏裹着狐裘打开了舱门,“沈爷,走,去外面看看。”
“好啊。”
二人出了船舱,郑刚正站在甲板上钓鱼,动也不动,很是专注。
郑刚从前也是受过训练,这耐性也可见一斑。
苏珏也不打扰,接了鱼竿缠饵投江,与郑刚隔了数尺,也稳稳投竿。
“钓鱼需静,不知郑大哥可耐得住?”
“公子,那是自然。”
郑刚抬头,看了看苏珏,然后笑笑了笑,笑那容很有生命力和感染力。
苏珏回笑点头示意。
至于沈爷,他拎着酒壶向郑刚和苏珏虚抬了抬做了应答,然后自顾靠在一旁舒服的抿酒。
这酒是先生亲手给他酿下的,入口甘之如饴。
一时间,三人谁也没开口。
春日和煦,江风轻浅。
江水自船底划开,并拖出长长的波纹,加上迎面微湿的江流气息,整个人骨头都带着犯懒了起来。
颇有种消磨时光,诸事无忧的平和感,委实难得。
“郑大哥,不知你以前是做什么营生的?”
水底下的鱼儿已经咬钩,苏珏会心一笑,然后回头对着郑刚问了这么一句。
郑刚虽未立马答话,但手里的鱼竿微微晃动,怕是也钩住了一条大鱼。
他迅速抽回鱼竿,本以为是条大鱼,却钓了个空。
于是郑刚收了鱼竿和鱼线,然后反问苏珏,“公子觉得我之前是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