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物言春
采薇采薇,式微胡不归。
这一年是西楚贞平二年的春末,万物生机渐次盎然。
而今年浮玉山上的春天难得来的格外早。
从山顶向下望去,已是点点绿意接连成片,不复冬天的冷凄荒凉。
苏珏在此待了一年,日子过得倒是不错。
山中岁月悠然,白日里他在窗下煮上一壶清茶,看着对面山壁间挣扎着生长而出的青松,看着清风拂过野草,零落下点点落叶,就可以安然的度过一天。
晚来星子漫天,站在山崖上似乎伸手就可摘星,遥望星空与山河,苏珏只觉得心间豁然开朗。
今日闲来无事,苏珏索性邀了沈爷一同对弈。
苏元那孩子则是在一旁玩着纸船。
时隔一年,他已经会说些简单的音节话语,轻功也进步的很快。
不过心智上依旧欠缺。
当然,他还是愿意黏着苏珏。
只要不是很过分,苏珏也都宠着他。
比如吃苏珏扔的各种水果,去苏珏的盘里拨饺子,枕着苏珏的腿玩木制的玩具,那玩具还是苏珏仿照新元纪的乐高做的。
苏珏对苏元是温柔的,晚上时会搂着他哄睡觉,还给他讲睡前故事。
有时,苏元会守着睡着的苏珏开小船……
在苏珏这里,苏元是有特权的。
此时,苏珏和沈爷对弈闲谈,苏元则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把盒子里的小木头人一个一个从盒子里拿出来,让它们整整齐齐排排站好。
“哥……哥……”
“沈……爷……”
“郑……叔……”
“苏……元……”
苏元极其认真的给木人们起了名字,之后又拿起其中最小的木人放到名为“哥哥”的木人的身边。
他满意地笑了。
突然,一只雪白的鸽子扑凌凌的从苏元面前飞过,落在旁边的地面上,一摇一摆,闲庭信步,殊不知小苏元恶狠狠的目光落在它身上。
丝毫不知危险的胖乎乎的鸽子悠闲的走了几步,苏元很想去抓它。
刚落下一子的苏珏余光瞥见苏元的动作表情,他心里暗笑
出于受训的本能这孩子是真的想抓这只鸽子。
但这鸽子是十二楼传信的鸽子,是不能让苏元抓的。
于是苏珏转转眼睛,咳嗽了一声,“小苏元,不能抓,忘了上一次你不听话,哥哥是怎么惩罚你来着?”
苏元睁大双眼,明显是回想起上次不愉快的经历。
他最怕关他小黑屋了。
没有哥哥,他怕。
“哥哥,不,不抓……”
苏元收了方才恶狠狠气鼓鼓地表情,他眨了眨眼,继续摆弄着他的木人。
见鸽子免遭毒手,沈爷一声口哨,那鸽子就飞到了他的手上,他解下信件,之后便将鸽子放飞。
沈爷看了一眼信件便是了然,他将精力又放回到棋盘上。
方才一个闪神,苏珏已吃了他三子。
如今局势对他十分不利。
苏珏抬眸看了一眼,然后随口问沈爷:“沈爷,近来外头可曾有什么消息?”
“其他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翻不起浪来,陛下马上要到行宫来了,到时定是热闹。”
沈爷边说边落下一子,局势有了扭转。
“去年陛下未至,今年倒是有兴致了。”苏珏表现的十分淡然,精力尽数放在棋盘之上。
“兴致还颇高呢,陛下已经先遣了承文将军过来占卜吉凶,这些日子到处选拔身世干净的人前去伺候。”
“承文将军?”
听到熟悉的名字,苏珏脸上逐渐起了笑意。
又是一位故人呢。
……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亡立锥之地。
从浮玉山依次往下,便不再是世外桃源之景。
虽不是赤地千里无禾稼,饿殍遍野人相食那般惨烈,但因为天灾不断,边关不宁,长街巷末并无多少人头涌动。
即便是出来偶尔走动的人群也是面黄肌瘦,形容枯槁,并不显春耕的喜色。
只因去年春日雨水泛滥,夏日滴雨不下,秋日寒气早至,冬日暴雪连绵,且地震不断。
那时,百姓们眼巴巴地看着庄稼枯黄,心如刀割。
天灾之下,他们能做的只是跪在地上,祈求神明,祈求苍天降雨,然后又无力地望着天空。
一年下来,赤地千里,百姓颗粒不收,无钱上税纳贡不说,就连糊口都难以维持,多少人上街要饭,甚至卖儿卖女,苦不堪言。
九州饿殍遍野,百姓无助,宛如人间地狱。
于是楚云轩下旨让太子楚天佑替他巡视振灾。
他驾临雍州临江行宫的计划也搁置了一年。
等到第二年的春末才堪堪准备动身。
动身之前,楚云轩下旨让承文将军先去行宫处测定吉凶。
不仅如此,太子楚天佑也将回长安。
“启禀陛下,太子殿下已到内城。”
中贵人灵均俯身在太和殿中回禀,楚云轩一心祈神,只淡淡地回了句,“按内府的安排即可。”
完全听不出任何喜怒。
“是,陛下,灵均明白。”
中贵人灵均从不过问楚云轩的旨意,他悄然退下,不管日后会是怎样的风起云涌。
香雾弥漫中,楚云轩的双眼缓缓睁开。
这次九州赈灾,太子楚天佑博了个好口碑。
一个太子,过于贤明,那他这个天子该置于何处?
莫不是让他早早退位让贤?
楚云轩不过让此事发生。
无他,只因权柄之下,从无父子,只有君臣。
虽然楚云轩心里对楚天佑起了不满,但在所有人看来,太子楚天佑返回长安之后,陛下大喜,欲大肆宴饮庆功,为其接风洗尘,于是吩咐着手一应事宜。
他且说此次宫宴排场要大,越大越好。
然,灾后西楚元气受损,尚需时日恢复,此时举朝同庆,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太子楚天佑自然不想如此张扬,他上奏出言回绝此事,楚云轩却驳回了他的上奏。
于是,为太子接风洗尘的宴会还是如期举行。
“陛下到!”
“皇后娘娘到!”
“太子殿下到!”
中贵人灵均的声音在宫中久久盘旋,礼仪官凭此击打起玉磬,并大声呼道:“礼宴起!”
话音刚落,一队身着红色祈神袍的舞者走到大殿中间,他们跪拜后起身开始表演歌舞。
因着楚云轩信奉神明,就连宫中的献舞都带着宗教神明的色彩。
带着高帽的乐官身形矫健,将沉重的编钟奏出洪亮悠扬之乐。
“都起来吧。”
见西楚的三位主人于高座坐定。
参加宴会的文武百官纷纷落座举杯,齐齐称赞陛下英明,太子贤德。
一时间欢声笑语,场景热闹非凡。
而这场盛大的宴会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
从日薄西山到月上树梢,灯盏里的长生烛燃尽了又换上新的。
在一片繁华热闹中,楚天佑意兴阑珊,表现的并不热络。
他看向御座上的父亲推杯换盏,美酒佳肴应有尽有,享的是天下供养。
一想到此时九州百姓水深火热,楚天佑更加食不知味。
父王,您当真英明吗?
……
长安宫城内丝竹声声,风吹时,糜烂而又摇晃。
只是这风暂时吹不到军营。
巡防军营里,穆羽处理完不受军纪的士兵,接下来又是将近一个时辰紧锣密鼓的训练。
她拿定了主意,要在新兵入营第一天就将这些新兵蛋子的脾气给打压下来,
若不如此,他们将来无法约束管理。
好些年过去,因为她女子的身份,军营里仍有不服她的。
说到底,还是因为男女之间的身份。
但她每次都能将那些人收的服服帖帖。
想到这,穆羽将目光放到楚越的身上,她的这位徒弟倒还缺历练。
她既想出人头地,就必须得接受锤炼。
天色渐渐暗黑下来,暮春时节的风吹到身上,散发着撩人的温热。
穆羽紧了紧束甲,立时充满斗志。
此时,宽阔的训练场上铺满沙土,二十支队伍各自散开,占据一方天地,绕圈跑步。
新兵们脚步踢踏,扬起一尺高的粉尘,很快将他们簇新的衣袍和铠甲都染上了一层土色。
楚越跑在三百中军前面,步伐格外认真,口中喊着号令。
在军营摸爬滚打将近一年,她现在在穆羽将军的麾下做了一名百夫长。
不过她还未上过真正的战场,立过什么军功。
也正是如此,军中对她多有不服之人。
楚越全然都知晓,她会让他们心服口服。
刚刚穆羽简单的为楚越示范作为领军人物要如何号令自己的属下,然后就布置训练任务,自己则坐在高台上观摩。
她之所以放手让楚越这只雏鸟去飞,主要想看看楚越的学习和反应能力。
楚越心里极其没底,尽管穆羽将军收她为徒,还让她做百夫长,但她不能服人。
这些士兵都是有过实战经验的,大多被穆羽将军调教的雷厉风行。
乍然被她一介没有军功的女流管束,自然心有不服。
果然,大约二十几圈的热身结束后,有人站出来挑衅。
“楚大人,早听说您身手了得,我们今日新入营,何不让我们见识一二?”
出声之人站在队伍的最前方,面带不屑地看着楚越,在他心里楚越不过是仗着郡主身份在军营里混资历的草包。
况且还身负不祥,她有什么资格做这个百夫长!
楚越寻声看向那人,十七八的年纪带着意气风发,他抬着下巴,满脸的不服。
“对啊,让我们大家伙都见识一下!”
“楚大人不会不答应吧!”
“让大家看看吗!”
“别是不敢啊!”
士兵们渐次起哄,无论他们说些什么楚越都是面不改色。
“好啊,我奉陪。”
楚越从容开口,目光牢牢锁定着方才出声挑衅的那人。
很好,既然人家自己送上门来了,那就拿他立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