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戏傀儡
不多时,皮影戏结束,艺人下场讨赏,接着便有白衣戴傀儡面具的舞者从舞台另一侧翩翩而来。
她们各自站好位置,袅袅婷婷。
管弦一起,举袖如浮云,舞步怪奇,腰肢柔软,有种幽异奇诡的美。
舞者们都带着面具,穿着宽松的黑纹白衣,楚越一时认不出哪个是苏珏。
不过也不须她来认。
只在下一刻,有一人从天而降,那人穿着红衣,戴着傀儡面具,手足与躯体背后皆束着傀儡丝线,委垂在地,歪头不动,明明就是个没有生机的傀儡。
然而丝竹的调子一变,就见他恢复生机,生涩地随着丝线的牵动舞动起来。
众人才见他背后与伴舞女郎们不同,是七彩羽毛连缀而成,好似蝶翅,又好似凤凰,舞动时熠熠生辉。
他跳得轻灵诡谲,半似请神半似驱鬼,好似他不是人间生灵,而是神的使者,天地间的精灵。
耳边的金色海棠随着舞步翩飞,像是受他感召的活物。
楚越看得目不转睛,从现世到如今,各色表演她见得多了。
但这支舞蹈过于生动真实。
世人皆是被俗尘束缚住的傀儡,身不由己。
只见那彩傀越跳越自然,越跳越活,仿佛从一个无有血肉的傀儡慢慢有了人的血肉,人的情感,人的灵魂,他在痛苦中挣扎,好像想要挣脱控制他的傀儡丝线,越跳越快,越跳越凄美,仿佛要挣脱那实体,化为仙灵而去。
情绪来到最高处,苏珏奔向舞台边缘,却被身上的傀儡丝线拽住,倏然腾空而起,乌儿一般飞过整个十二楼的上空。
他的衣摆从楚越面前掠过,快得她来不及抓住。
十二楼的观众们一片赞叹。
丝竹之音又换,苏珏身体被丝线拉得挺直,随即慢慢落回舞台上,柔软无力,又化作了不能自主动作的傀儡。
苏珏小心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偷眼看去,见一众叹惋叫好的观众之中一绿衣女子也在看着他。
就此一眼,苏珏险些忘了接下来的舞步,失了分寸。
只因台下的那张脸太过熟悉。
是他的妻子安乐。
苏珏以为自己眼花,他眨了眨眼,再睁眼,那绿衣女子仍旧在看着他。
眼里的深情与惊喜令他心中猛地一跳。
他们应是第一次相见,为何她会是如此模样?
她是不是梦中那个名为楚越的女子,她到底是不是安乐!
苏珏已然分不清。
此时,所有人都拍手叫好,各种打赏络绎不绝,但苏珏眼眸含泪,若不是有面具遮挡,此刻已是泪流满面。
他在看着满座喧哗里的楚越,不由自主地向前试探了几步。
像,真是太像了。
傀儡舞罢,舞者们依次退场,却只见那彩傀走过来,将戴着面具的脸戳到楚越面前。
楚越猝不及防,就被苏珏的气息扑了满怀。
她险些溃不成军。
那是她日思夜想的十三啊,如今就在她眼前。
往昔一别,物是人非。
她太想他,也不停地念着他。
如今相见,竟近乡情怯。
只见苏珏抬手将面具揭到头顶,乍然露出那张姿容绝世的脸来。
他笑意盈盈,与方才那描绘精细却无生机的美人傀儡面相比,灵气逼人,更令人惊艳,看得楚越又是一顿。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楚越的脑中倏然掠过这样一句。
苏珏则是抬手摘下耳上的金海棠耳坠放至楚越手中“名花配佳人,今夜,姑娘便是我的入幕之宾。”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女子进了青楼已是稀奇,又得了天人的青睐,更是闻所未闻。
同楚越一同的那些士兵自是出言阻拦。
开玩笑,让堂堂郡主成了男妓的入幕之宾,他们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他们以为楚越会拒绝,没想到楚越面色羞红,声音细软,“公子青睐,楚越不胜欣喜,请公子饮尽此杯。”
楚越说完,那酒杯就送到苏珏的唇边。
苏珏没有犹豫,一饮而尽。
楚越笑了,然后一手勾过苏珏的腰肢飞身离开。
所有人都是瞠目结舌,议论纷纷。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同行的士兵:欣喜个头啊!!!楚越,你难道真是色令智昏吗!!!
“那个,不能让我们小姐和你们的天人走啊!”
“快快快,快去找啊!”
那些士兵们急做一团,其他看客却在看着热闹。
唯有青莲先生她有条不紊地让沈爷赶紧派人去找。
无论楚越自愿与否,她都不能让一个姑娘就那么失了清白。
与十二楼的兵荒马乱相比,楚越此时正带着苏珏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
苏珏一肚子的官司,但是楚越牵住他的手的时候,他没有挣脱。
他们就这样一路往城外走。
天上是明亮亮的月光,街道两旁没退下的红灯笼,像是明媒正娶的吉时,绵延十里的红妆。
苏珏似乎很高兴,他的眼中尽是笑意。
正像当年那场阴阳两隔的婚礼。
他真的有些分不清。
楚越忍不住总是看苏珏,看得多了,心底止不住地冒起喜悦又酸涩的小泡泡。
整整九年,光阴难过,她终于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二人不知怎么就走到一处梅林,梅花未谢,暗香浮动。
楚越刚想说话,却见苏珏面色潮红,额头上已经生出了薄薄一层汗,整个人摇摇欲坠,糜艳又颓废。
药效发作了,楚越如此想。
“你,你给我下了药?”苏珏理智有些回笼,立马想到方才喝的那杯酒。
“一点点……”楚越也没瞒着,心里却开始嘀咕,是不是药下多了……
“为什么……”
苏珏推开楚越想走,他觉得今夜之事太不寻常,但他中了药,体力不似寻常,只走了几步就要瘫软在地。
楚越赶紧伸手接住苏珏,她顺手解下苏珏的腰带,苏珏还想推拒,可他浑身没有力气,只能让楚越束了双手。
“十三……”
楚越跨坐在王宽身上,捧住苏珏的脸,“十三,我回来了……”
然后她虔诚地吻了下去。
春风吹起,落红千丈。
等苏珏第二日醒来发现昨夜与安乐相像的女子已不见了踪影。
他在身侧看见一捧新采的海棠花和一枚金色的凤钗,底下还压着一纸书信。
上面写了两个疏朗清秀的字:等我。
苏珏披着外衣,反复端详着那枚凤钗,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这是让人睡了就跑?
啧,也是奇了。
但那女子真的不是安乐吗?
……
日夜轮转,从不停歇。
冀州王府,风华新苑。
李书珩看着手中的密信,思虑沉沉。
大体内容他都已知悉,按理说早该丢开了去。
可唯有一件事,叫他始终在意。
西楚这潭水,终究开始混了。
他们的时机或许很快就会到来。
而那位苏先生,他们也要去见一见。
……
春夏之交是个宜人的时节。
连绵的细雨潮湿与夏意喧热搅和在一起,叫人无端觉得舒服。
虽说那日太过惊世骇俗,但十二楼将此事压了下去。
军营那边也没什么动静,谁也不知楚越的真实身份。
唯一的大事就是当今陛下即将在六月初一驾临临江的行宫。
本应奔赴长安的刘将军中途返回,奉旨驻守临江。
苏珏今日忙里偷闲,闲读些消遣的文字。
其实翻来覆去,他常读的书也就是那么几本。
今日是韩闻瑾送他的《游行记》,苏珏素来喜爱此书文风平实端正,内容翔实有趣,常看常新。
但今日他却难得地从文字中散了心神。
注意力不自觉游移到院外。
那日的经历是一场梦吗?
他的安乐明明就在自己眼前,可梦醒之后,只有那一捧海棠花和一枚凤钗。
剩下的什么都没有。
但那夜的缠绵触感他还记得,这不断地提醒着他,这不是梦。
心神恍惚之间,苏珏听见季大夫和许攸的交谈声,也听见沈爷是如何哄小苏元的,“哎,小苏元,你的哥哥此时有事,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好,出去,给哥哥带吃的。”
风声呼啸,送来少年人的笑语欢言。
然后传来了大门移动的声音。
今日有客,倒是稀奇。
“二公子,请,公子就在里面。”
二公子?
沈爷的称呼让苏珏心头一动,是二公子李明月吗?
难道他们已经有了决定?
但为何不是李书珩?
苏珏从书卷中抬起头,并收起注解到一半的《游行记》准备起身相迎。
露落园前,李明月款步而来。
苏珏一开门就见他一身淡色常服,整个人被临江氤氲的水色浸润的清辉无双。
更似天上高悬的银月,如今映照到无边水色中,可望而不可及。
“苏公子,许久不见。”
李明月敛容同苏珏见礼,苏珏回之以礼。
互相见礼后,二人掀开衣服下摆跪坐下来,李明月就从怀中取出一册页角已泛黄的书卷,小心地摊开在书案上,纸张有些发脆,随着李明月动作发出了“哗啦”的响声。
“我对这一篇策论不太明白,兄长让我来向苏公子求教。”
听此言,苏珏心生诧异,王府里什么文人没有,非要千里迢迢地到雍州求指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于是苏珏探过头来,认真阅读起了已有些褪色的文字。
那发黄的纸页上,不多的空白苍劲有力的字迹的注解密密麻麻填满。
苏珏略一思索,应当是冀州王李元胜的手笔。
“这是家中旧书,父亲少年时曾读过。”
苏珏点点头,他猜的没错。
“后来,长姐也看过,只是没有批注。”
或许是提及了去世的坤宁郡主,李明月神色显出一分沉痛三分怅然。
也不知此生他们一家还能不能团聚。
不过,只是一瞬,李明月就敛了悲容,然后指着书册上的一句话问道,“公子,此句何解?”
苏珏扫了一眼书册,面色如常,心中却是翻江倒海。
只见那书册上写着: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