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求(五)
他说的那个人,自然是弦心圣手。
那个控制别人身体,甚至能把自己的意识,乃至部分修为挪到别人身上随意使用的怪人。
潇湘点点头,她还有印象。
弦心圣手扮作大夫试图加害江雪寒,他不仅把不知从哪弄来的大妖毛发植入江雪寒的伤口,阻止他的伤口愈合(失败),还险些用匕首给江雪寒来了个透心凉(失败)。
“小童儿,老夫心善,便劝你一句,你莫跟他,跟着他绝对没有好下场。”潇湘清楚地记得,弦心圣手说这话时,那刻骨的怨毒,好像江雪寒与他有十世的仇恨一般。
江雪寒亦是百思不得其解,他自出师以来四处退妖,得罪的妖不少,但也惠及了许多人,更没听说过弦心圣手这一号。若说要害他,也是妖族动手更合情合理。
会不会是有人私通妖类,谋害于他?
“你可知道那根毛发有何作用?”
潇湘摇头。
“我之前找云华帮忙调查,她说这根毛发倘若植入伤口,就会长成丛,连成片,逐渐变成一个像妖怪一样的毛人。”顿了顿,他的眼神沉下来,油灯微弱的光映在其中。
他抿了抿唇,开口道:“……最后被妖化,失去理智,不能自控地发狂,力竭方死。”
刚想说“可以用来治疗秃顶”的潇湘识趣地闭了嘴。如果江雪寒发狂,整个仙门世家必然会大乱,所有的有生力量被牵制在这儿,简直是为想趁机搞事的人大开方便之门。
潇湘被这恶毒的阴谋震惊了。
对付这样品行高洁、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先是毁他容貌,再令他发狂不能自控,最后顺理成章地围剿他,这真的是人心能想出来的毒计吗?
以她对江雪寒的了解来看,他未曾以美貌自傲,也从来不想成为他人眼中的怪物。倘若身体出现异状,一定会先装作若无其事,独自一人承担痛苦,怪罪自己,远离众人。如果弦心圣手在这个时候搞些什么事情爆出来,或者逼他不得不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他该有多难过啊。
恶毒的神经病最麻烦了。这种人以破坏为乐,怎么诛心怎么来。
她看了一眼天色,拿出梳子,解开他的头发。
“潇湘,我真的那么让人痛恨吗?”江雪寒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笔。
他感到心里有些痛苦和无助,便如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般,希望从一个孩子的口中得到答案。
潇湘没有回答,静静地梳着他的长发。江雪寒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强人所难。也是,她一个孩子,哪能理会得大人的事情。
“他嫉妒又害怕,才会想毁掉您的容貌和名声,让您身败名裂,再也无法立身于仙门。这正说明他……”潇湘顿了顿,“心虚。谋害仙尊的罪名,他担不起。”
江雪寒问:“你怀疑世家?”
潇湘道:“也不是。”就是看态度,觉得你爹有点嫌疑而已。
世家的人她也没见过几个,要说猜那是绝对猜不出来的。
束好江雪寒的长发之后,潇湘偷偷地闻了闻——好像也没什么香味,看来那个蛇妖可能有点妄想症。
她不知道江雪寒的灵气对于这种野生妖怪来说是怎样的诱惑力。
潇湘坐回一旁的条凳上,心想弦心圣手真是个手剩心闲的死老头,净给人添麻烦……
等等,为什么是老头?难道是因为他用了老头的形象出现?还是因为他的行为和老头能“对得上”?
潇湘恍然大悟,一拍大腿:“我知道了,竞争不过才会嫉妒,弦心圣手一定是个男的!”
江雪寒心道:那可真是太多了。
他听见潇湘小声说:“如果是女人,一定恨不得天天给你做好吃的菜,把你好好养着,哪里舍得害你。”
写完信,寄出去。江雪寒开始打坐,他静坐内视,只见灵脉完全化入身体,金色的灵气浩瀚如海。他的身体,就是最强悍无匹的容器。
而这个容器,绝对不能产生裂痕。
次日,沙尘暴才过去。潇湘晨练完毕,卷起袖子,轻手轻脚地打扫擦抹,不一会儿,土色尽去,屋子里焕然一新。
江雪寒睁开眼睛的时候,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几碟小咸菜和热好的馒头,潇湘正在用灵石小炉煮粥。红枣和米的香味弥漫在屋子里,他忽然觉得有点饿。
之后,二人再度上路,向更北的地方去。
这次二人依然是骑马。江雪寒先把潇湘抱上去,然后翻身上马,戴上纱笠,将二人的面容隐藏其中。
潇湘忽然倚过来,孩子气地抱住了他。
江雪寒一怔,放下了催马的手。
“怎么?”
被小孩子柔软纤细的手臂环住,江雪寒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潇湘抬头,黑亮的眼睛直视着他,下巴硌在他胸前,道:“我也想保护仙尊。”
太羞耻了,就她这筑基期的修为,说出这样的话,大概是用尽了这辈子的脸皮。
江雪寒没有取笑她,捏捏她的小圆脸,眼中却是重重的阴霾:“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不要管我。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等风声过了再出来。”
如果需要潇湘来保护,他大概也处于强弩之末、无力回天的绝境了。
“如果有能力,就去查清真相,为我洗清罪名。没有能力,就找个安稳的地方,平平安安地过一生。”
能把他害死的力量,必然不是她能对抗的。弦心圣手的势力大小尚且未知,怎能让潇湘有冒险的想法?
江雪寒只觉得有一张看不见的蛛网悬在自己头顶,正等着将自己粘住。他说:“如果我被人害死了,不要再想我的事,离得远远的就好。记得无住寺的地址,去找慧慈大师,请他为我超度。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去沙柳堡找任堡主,报云华的名字,求他给你一份工作。”
但愿世人皆非无义之辈。
潇湘摇摇头:“仙尊一定要好好的。”
江雪寒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前方荒凉的遥遥路途——他何尝不希望呢?
随着太阳隐没在地平线的一端,戈壁滩上的温度慢慢降了下来。
荒野里燃起一堆火。
风太大太冷了,几乎要把这火吹熄。
潇湘坐在江雪寒旁边,小脑袋几乎缩进领子里。
四野无有遮蔽,视野开阔,只要稍微抬一抬眼睛,就可以看到银河横亘于夜空,满天星斗就在眼前。潇湘闭上冻得发冷的眼睛,往江雪寒那边挤了挤,过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看着他。
火光在江雪寒脸上静默地跃动着,他垂着眼睛,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然露出了笑容。
美人如月,笑起来似乎在发光,连天上的星星都失去了光彩。
感觉到潇湘在看他,他转头看过来,一点笑容未收,火光在他眼中熠熠生辉。
“仙尊,当时为什么决定四处退妖呢?”
潇湘觉得自己必须找点什么话题,不然就被发现自己一直在看他了。
江雪寒不假思索地回答:“修仙、退妖,本是为了安定天下,令人民安乐。我若自私自利、只顾自己修行,反而置水深火热中的苍生于不顾,不说天下人如何看我,岂不是辜负了师祖的谆谆教诲和这一身修为?”
这……行吧。潇湘尬聊道:“好冷啊仙尊。”
“冷便离得近一点。”江雪寒道。
话音刚落,就有颗小脑袋像鱼儿一般,从他手臂与肋骨的空隙间钻到了他面前。
潇湘的头钻在他怀里,把冻冷的指尖放在嘴边呵气:“仙尊莫怪,真的好冷。”
江雪寒看她一眼,抿了抿唇。
他不着痕迹地把袖子盖到潇湘头上,为她挡去寒冷的风,免得她着凉头疼。
潇湘的声音从袖子下面传出来,有点闷:“仙尊,我睡了哦。”
“嗯。”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更舒服地枕着他的腿入眠。
就在即将进入梦境的时候,江雪寒的声音隔着几层布料,传进她的耳朵里。
“明天,我们往北方去。看看是什么人,敢布阵围困我宗门弟子。”他指的是江笠他们。
潇湘一下子精神了,在温暖而黑暗的衣袖下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