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求(四)
二人一蛇一路走一路打听,来到城中一条宽阔的大街上。
陈宅高门大户,张灯结彩,兼大门紧闭,所以很好认。江雪寒报上来意,仆人便急急忙忙地将他们请入堂中。
白发苍苍的陈员外迎出来,满脸是泪,要给江雪寒下跪磕头。江雪寒自觉年轻,受不得老人的礼,便侧身扶起他。他的手沉稳有力,陈员外不得不随着他的意思站起来。
陈员外睁着一双模糊不清的老花眼打量这几人,只见一人美貌无双,一人有点瑟缩,一脸老大不情愿的样子,还有个眉清目秀的小丫鬟站在后面。这个组合,一看就不像话本子里面的侠客。
他顿了顿,心里有些无语,又有些犹豫和一点点期待:“敢问壮士有何良策?”
不怪陈员外没有信心,而是这个采花贼的武功太高,恶名又传得太远太响。
前几年也有侠士路见不平,扮作一位王姓小姐代嫁,意图除暴安良。第二天早上,大家一看,王家满门都凉了,侠士的脑袋被挂在树上,身体则不知何处去了。手段之残酷,令人胆寒。
江雪寒看了一眼蛇妖,道:“我们举一人扮作陈小姐,擒捉此贼。”
“这……”陈员外擦了擦泪,狐疑地打量着江雪寒和蛇妖。
要直说拿眼前这个绝色美人来替他孙女,纵使是男儿之身,那淫贼未必不愿意;要说拿这个被打得长什么样都看不出来的男的来替,恐怕王家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陈员外沉吟片刻,心里有了思索。他叹了口气,只觉得这几个人不自量力,还可能牵连他全家——罢了罢了,只是一个孙女而已,他也不是豁不出去。如果以后没人娶她,只要养她终老就好了。再说,就算这几个人有本事拿得此贼,年龄、体型也相差太大了吧?靠谱吗?恐怕是来骗盘缠的吧?
陈员外欲言又止,又恐他们真是有能之士,不敢得罪,便问道:“敢问是哪位壮士擒贼?有几分把握?”
“是我。”蛇妖不情不愿地往前挪了一步。
陈员外上下打量他一番,又叹了口气:“唉,你一个大男人,怎地变成幼儿?罢了罢了,我给你们一些盘缠,你们赶紧走吧。不然被那贼听说,反而遭殃。”
“员外且慢。”江雪寒上前一步,“如果说,我们有九分把握呢?”
他没有把话说满,但就算蛇妖失败了,他的九分把握也多过别人的二十分。
陈员外已是一脸掺着忧愁的不耐。
“员外不妨再看。”江雪寒道。
陈员外刚回头,想要斥责这后生勿要再说,只见一阵烟雾腾过,体型如常人的蛇妖已成了一个雪□□嫩的小娃娃,身着宝蓝衫子系紫色带,衣摆下露出一双虎头鞋,手里拿着拨浪鼓子玩耍,只是脸上还是一副十分勉强的神情。瞬息间,小娃娃又变回了大人的模样。
陈员外大喜:“快来人,给两位壮士上好茶!”
在他眼里,只有美貌的江雪寒和鼻青脸肿的蛇妖是值得被尊重的人,潇湘作为一个小丫头片子,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人”的范围之外了。
陈员外又道:“快叫招娣出来拜谢恩公!”让会变身的壮士多看几眼,免得到时候变得不像出岔子。
确定了姓名,不是昭帝,不是朝棣,也不是着地,就是那个惹人讨厌的“招娣”。
招娣招娣,招你妹的弟啊。不生个男孩,一家子就活不下去了吗?
潇湘实在很嫌弃这样的名字,但任乳母牵着手的陈小姐真的很可爱,小脸圆润白嫩,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头发用彩绳扎起来,乖巧知礼。她穿着漂亮的红衣服,戴着绢布做的小花,丝毫不知自己面临的是多么恶劣的境地,胖胖的小手还正拿着小风车挥来挥去。
这么可爱的孩子也能下得去手?
潇湘暗地里诅咒这个意图猥亵幼女的人渣菊花爆裂。
趁着蛇妖仔细端详陈小姐的模样,江雪寒问:“那贼几时来?”
陈员外拿出一张花里胡哨的拜帖看了看,又向江雪寒深深行礼道:“那贼说今夜亥时来。老朽一家的性命,就拜托壮士们了。”
“哪里哪里,假扮陈小姐的主意,其实是她想出来的。”江雪寒侧了侧身,把身后的潇湘露出来,“员外谢她即可。”
“哦?老朽可真是失礼了。”陈员外对着潇湘点了点头,潇湘急忙还礼,口中直道不敢。
都这个时候了,任谁都看得出陈员外很敷衍。
不是对孙女的恩人敷衍,而是纯粹性别歧视,看不起女孩子。
也许对他来说,孙女仅仅是个可以在遇到威胁的时候舍弃的筹码。
是夜,戌时初,一干事情都安排好之后,众人藏身在附近的一栋屋子里,静待收网。
气氛紧张,桌上虽有酒有菜,但谁都没有胃口动筷。陈员外等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都挤在窗户边,听着外面的动静。
江雪寒文雅地坐在太师椅上,垂目静思。潇湘站在他身后,她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经历过这么刺激的事件,更没见过采花贼,不由得手足无措。
下意识地,她把手搭在了江雪寒肩膀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
她按得并不算舒适,江雪寒知她心中紧张,也没说什么。
小镇一入夜就变得冷清。
街坊们都知道今日那贼要来,早早地收拾了,紧闭门窗,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戌时末,黑魆魆的街道上,远远行来一道醉醺醺的人影。离得近了,看得出是个面貌颇为英俊的书生,只是缺德事做多了,举手投足间带着些阴邪之气。
他似乎喝多了酒,脚步踉跄,细看,却是有些门道,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这么醉。他惯于把六七分醉意装成八分,让人摸不清深浅。
有些动物吃掉猎物之前,总是喜欢把猎物先搬到自己的巢穴里。
不知为何,他想起这句话。
陈宅到了,他在门口停下脚步。
宅子里张灯结彩,却一个人影都没有。因为他不喜欢有人盯着,也不喜欢空空荡荡的。他要所有的人都按照他的标准呆在屋子里。
彩绸引路,直到烛火通明的正堂。
五岁的陈小姐安静地坐着,手里拿着一块糕点。
采花贼和陈小姐按照一贯的流程拜了天地,大约是陈家人提前把陈小姐哄好了,此时不哭也不闹,很是乖巧。
他牵着陈小姐,走进陈家准备的婚房。
陈小姐自动走到床边,爬上去坐着,采花贼还是第一次染指年龄如此幼小的孩子,不由得心痒,伸出一根指头,掀起盖头一角,不料吓了一跳,出了一身冷汗,马上放下来。心想自己是不是喝多了。
刚才的瞬间,他看到陈小姐的脖子上长着一个蛇头,正阴冷地看着他。蛇的眼神很湿冷黏腻瘆人——当然可能是因为它近视而且不会眨眼。
采花贼打了个哆嗦,壮起胆子,左手执壶,右手用提前准备好的东西挑起盖头,只要还是那个蛇头,他马上浇上酒点了它!
采花贼心里痛骂陈员外老奸巨猾,难怪这么轻易就送出孙女,原来是家里生了个怪物。
挑起盖头一角,定睛一看,陈小姐还是那般模样,小小的一团,柔柔软软,可可爱爱,正合他心意。
采花贼放下盖头,也放下心来。心想是不是刚才用手挑盖头,流程没走对才出的问题,又喝了一口酒。放下酒壶,正待对着可怜的陈小姐上下其手,小新娘便自行掀开了盖头,盯着他看。
那眼神让他联想到刚才的错觉,有点悚然。
“就是你吗?”陈小姐问道。
采花贼点点头。
“那便好。”陈小姐说着,又盖上了盖头。
气氛有些诡异,烛光中,他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荒谬的梦境。
今夜的陈小姐处处透着古怪,他觉得赶快完事赶快走比较好。
采花贼的直觉是对的,可惜碰到的不是人。刚脱下外衫,陈小姐就不认生地过来坐到他腿上,让他愣住了。
蛇妖吹了一口气,青紫的妖息逐渐将他的意识迷惑。
过了许久,采花贼恢复了少许意识。他觉得差不多是跑路的时候了,便起身摸索衣服。此时,一只修长的手臂慵懒地揽住他的肩,一道阴冷的声音在耳边吹气:“天地都拜了,房也圆了,你还想走?”
此时,红烛已经燃尽,身边也寒冷得像是冰窟。
采花贼以为自己不知不觉进了森罗殿。恍惚中,他感觉自己被什么冷而柔韧的活物卷住了,挣脱不开,他使劲晃了晃脑袋,咬破了舌尖。
瞬间脑中混沌尽消,浑身的不适也好像突破了某种屏障般涌上来。他只觉某处剧痛,低头一看,身上遍布红痕,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采花贼不由得大吃一惊,俊容失色:“你是谁?对我做了什么?!”
“我对你做了什么?哼,自己不会看啊。”蛇妖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采花贼恼羞成怒,本能地一拳打了过去。
“这么大火?怎么,嫌本座没有伺候好你?”蛇妖挨了采花贼一拳,也上了劲。两人便乒乒乓乓你来我往地打了起来。一时间酸枝木大床的片片到处乱飞。
东方刚露出鱼肚白的时候,蛇妖把头探出门外,鬼鬼祟祟地左右看了看。
片刻之后,扛起一卷里面明显卷着个人的被子,飞也似的逃了。
屋里只留下一封信和满地血迹。
“基佬蛇妖假扮小姐,引风流采花贼上钩。有趣有趣!”
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人记录下了这一笔。
整个后半夜,陈宅上空都回荡着摔♂跤的惨叫声,连江雪寒都皱起了眉头。
他捂住潇湘的耳朵道:“非礼勿听。”
潇湘心道:人渣必须狗带。
众人:活该!
次日清早,大家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只见屋里乱七八糟,物什掉落的掉落,粉碎的粉碎,没有一个还在原位上,好像经过了一场恶战。
地上有许多血迹,还掉着两颗后槽牙。
西北干燥,血迹早就干涸了。江雪寒越过畏缩的众人走到前面,扫了一眼,一封信便从地上浮起来,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飞到他面前。
信是蛇妖写的,指明交给江仙尊。信上写着:
“这采花贼非常骚浪给劲,令人欲罢不能。在下甚是喜欢,就带走了。”
“以后定严加看管,不会让他跑出来。”
“不告而别,望乞恕罪。”
落款是一个蛇形的图案。
江雪寒看完信,转身向陈员外道:“员外放心,采花贼已经被带走,以后不会再出来为祸人间了。”
潇湘站在旁边,信上的内容看得一清二楚。
心怀不轨的采花贼之间内部消化可还好?
啊还有,这算是负负得正吗?
她忽然想起之前的暗中诅咒,漫不经心的一个想法居然意外成真。
潇湘想,她如果以后行走江湖,诨名就叫毒奶小天王好了。
“壮士,您就是陈家的恩人啊!”陈员外又要拜,被江雪寒扶起。
他昏花的老眼盯着江雪寒的容颜,鼻端闻到他袖间清凛的熏香味道,不禁心猿意马、心思浮动。
若是这般美人,不拘性别,他这壮心不已的老朽,也想与之春宵一度。
“壮士不若多住几天……”商量一下做妾的事?
他老迈昏聩的眼神又转向潇湘:这小姑娘模样长得也还可以,若将他讨好得舒心了,过几年找个靠谱的婆家打发了即可。
没几秒钟,陈员外的脑子里的进度条已经从“纳妾进门”拉到“等他死后要这大美人与他同棺殉葬”的地方了。
丝毫不知道自己在陈员外脑子里已经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江雪寒和潇湘,在陈员外这菜市场挑鸡蛋的眼神里,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噤。
这陈宅怎么回事,风水不好吗?怎么叫人这么浑身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