觊觎(二)
江雪寒仿佛在一个遥远的梦里,走不出来。
那些已经记不得的经历,正在以某种上帝视角在他意识里重现。
他静静地倒在牢房的角落,一堆杂乱的稻草上,看起来和上次刑讯完毕,被粗暴地丢在这里时无二。偶尔有看守的修士前来查看,只觉得他羸弱而更添风姿——却是痴迷、贪婪、亵渎的眼神。
因为美貌而被他人觊觎,在江雪寒的生命中不是偶然,但如此明目张胆、带着巨大恶意的折辱,还是初次经历。他不在意环境,只是安静地内观。体内的灵脉破碎之处犹未修补,金色的灵流一滴一滴,漏向灵脉之外,溶于无形之中。他每修补一部分,都会在下一次的拷问中有意无意地被重新破坏,好像这些人有意要阻止他修复灵脉一样。
他尝试过回忆净化山的灵脉时那种感受,也尝试过和这片土地沟通,从而获取帮助。
然而,这座地下监牢在修建之时,就决定要困死他。他们切下整面山上的石材,削成牢房的四壁,接缝密合,连针尖都插不进。中间夹着铁板,其上又是石材,极重,且不留空隙。上方一片密林,树根扎得极深,且虬曲交错。挖,挖不动;炸,炸不得。哪怕北斗宗那位老祖宗来了,也得无可奈何地回去。
修这座地牢的人似乎很得意自己的设计,名之为“困仙牢”。所谓“仙”,自然指的是此刻额头冒汗的江雪寒。
大地的灵脉近在咫尺,他却无法捕捉到这份力量。身体的钝痛和精疲力尽间,他一边思索着灵脉的问题,一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朦胧中,他听到一声熟悉的轻唤:“阿寒。”
“阿寒,阿寒。”素心抱着孩子轻轻哄拍,眉眼间带着一丝疲倦和满足,还有满满的爱。母子之间毫无隔阂,她怀里的小团子闭着眼睛,在轻哼声中,露出笑容来。
天气已是初夏,而石屋里清凉爽洁,无半丝炎热,瓶中参差插着几支新鲜的荷花,有的已绽开,露出其中未熟的莲蓬,有的尚为花蕾。满室清香。壁上挂着一轴小荷尖尖立蜻蜓的图,蜻蜓四翼轻盈,足下浑不受力,好像一阵风过来,就要振翅飞走般生动。
昔日的城主,气质柔和,姿容明丽,比之后来做城主时,少了许多沉重和威势,以及岁月带来的些许沉郁,和在桃十三多年来的有意维护下养成的天真的脆弱感。
“素心,我买了新出的话本子。”江心月一手提着食盒,探半身入帘,另一只拿着书的手,轻轻地把门带上。
“多谢——你跟老板请假了吗?”
“请了,你们老板夸我有福呢,”江心月将食盒放在桌上,拿着书走过来,“他还额外送了我一本笑话大全,你看不看?”
“我先看话本子。”素心把小团子放在床上,接过书,粗略地翻了一遍,向他露出甜甜的的笑容。
江心月看素心这般喜悦,心都快化了。他麻利地把饭菜拿出来,摆在桌子上,道:“我带了你喜欢的菜,把阿寒哄睡了,快来吃饭吧。”
江心月这两年来常常问自己:你满足吗?
答案无疑是肯定的——他的妻子虽是树妖,但心性品貌无一不好。或许别人会在意,但他并非迂腐之人。他相信彼此之间的心意,也坚定地相信素心和阿寒会是他一生挚爱的家人。
可是,当小团子再大一点的时候,问题就出现了:他有一半妖族血统,他的母亲是气运得天独厚的大妖,父亲虽非当世奇才,天资也算中上,但他却没有继承父母的半分天赋,甚至灵脉闭塞、半丝灵气也无。
偌大一个世家江家,竟出了个没有灵脉的普通人,这要如何是好?
江父撑着额头,看着所爱之人和才出生几个月的幼子,心中发愁。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他心中,又是欣慰,又是心疼——这软软的、雪团般的孩子虽无法修行,却十分好看,五官虽未长开,已可以看得出神似他母亲,叫人一见便心中怜爱。
江心月自认是豁达之人,并不在乎什么族人的眼光和面子,只是这孩子长大后,难免受其他孩子欺负。
常人人寿不过百年,这孩子的未来,将是百年的冷落和歧视;修士寿命虽非无尽,区区百年却也是弹指一挥间,对于他们夫妻来说,丧子之痛也将持续得很长很长。
江父看着儿子的目光,转变得沉痛而怜悯。
如果他是个正常的孩子,就好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朔风已起。
外面在下雪,石屋中燃着炭火。一帘之隔,有如冬春。
“怎么了?”素心善解人意地端来一碗热汤。
江心月欲言又止,复重重地叹了口气。
若是对他有偏见,无论是责罚还是驱逐,他都一肩担了。换作自己的爱子,他便难以接受。在这短短的一生中,还要在未来承受种种未知的痛苦和歧视。
他斟酌着:“不如我们……再生一个吧。”
江心月抬起头,望着素心明净的脸颊,这样平静地说。
数日后。
“我成功了!”
他刚进门,素心就凑过来,眼神里透着诡异的狂热。
“从来没有人尝试过的事,我办成了!”
江心月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他晓得妻子看话本子太多,总有些奇怪的想法,因此未曾发问,只是一边点头一边微笑着走进内室,想要看看孩子。
素心一直在说着什么,他没仔细听,只听到一句“为了我们的孩子”。
“我给阿寒,造了一个最好的灵脉。”素心献宝似的跟在他身边,兴奋道。
江心月终于抓住了素心所说的重点,瞬间的茫然后,脸色陡然一沉。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抓起孩子的手腕一探,如遭雷击,颓然坐倒。
素心很兴奋,一直在说。而他已经无法再分辨她在说什么了。
眼前这个疯狂的女人,真的是他的爱妻、阿寒的母亲吗?
她把他们的孩子改造成了一种怎样的可怕存在?
江心月觉得素心一瞬间变成了陌生人。
然而,对于孩子的问题,他逃避作为、任其发展,宁可再生一个,任阿寒在可以推测的未来里一生受到歧视,也不愿为他想一想办法。他也从来没有考虑过素心,毫不顾念最疼爱孩子的就是母亲。
素心这种逾越的行为在他眼中,毫无意外地是对天地的挑衅。
他只想要维护这个世界的和谐,却不想为了自己的孩子,去想一想办法,多付出一点。
而素心为了阿寒付出的时候,他愤怒了。
“争天地之灵气,夺世间之造化……这可如何是好?”
“你我二人……必遭天谴。”
应景一般,外面响起了雷声——冬雷震震,仿佛预告着异象将生。
江心月和素心含泪相望,怒气、震惊、怨怼、哀求、嗔恨、不知所措在他们的眼中来来回回。
良久,素心动了动嘴唇,道:“只要你不是最后的刽子手,无论再痛,我都可以承受。”
她望着江心月,眼中的恳求和期望最终变作了失望。
江心月脸色铁青,抿嘴不言。避过素心仿佛能烧穿他内心最后一道屏障的直率目光,转身离开。
若用话本子里面的词来形容,当是“郎心似铁”。
“但求你放过阿寒,让他活下去……你难道不想看看他长大后会变成一个怎样的人吗?”素心在他身后哀求道。
江心月大踏步摔帘而出。
这段婚姻中,最后的对话就此结束。
因为是“我的”,所以可以牺牲;因为是牺牲了“我的所有物”而换来的所谓世间安宁,江心月问心无愧地期待着无辜的孩子成为一个邪恶之物。
——将由他来处决的邪恶之物。
他怀着杀子的隐秘渴望,将这个无辜的孩子冷漠地抚养长大。
然而凡事总不会由着他,江雪寒一天天长大,越发光彩夺目,他也越发隐藏不住自己的不甘和妒恨。他曾在家宴上以孩子出众的天资而向同族夸耀,以期得到赞美和吹捧,满足他可怜的虚荣心,但宴会一散,短暂的父慈子孝表演便结束了,转脸便对儿子冷眼相待。
江雪寒年幼无知的时候,曾以为父亲是由于为人严肃、不苟言笑而吝于表达关爱,他不停从各方面讨好父亲,想要得到他的一句温言或一个笑容,却极少成功。待稍大点,也隐约感受到父亲的敌意,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孩子。
年幼的江雪寒就这样在父亲态度的极差(cha第一声)中长大。后来,少年江雪寒幸运地得到了师祖的庇护,进入北斗宗。
江父不敢和师祖叫板,更怕名誉受损。
事到如今,他的恨中难免带有一丝庸人对天才的嫉羨。
江雪寒是他的儿子,这绝世的天赋由他邪恶的妻子从世界夺来,而他选择与“世界”站在同一边:素心为江雪寒量体打造的灵脉太好,只要他活着,天地灵气便自动向他聚拢。
在吸收天地灵气四百余年后,江雪寒成了最好的修士,是名“仙尊”。
在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
江父对于妻儿没有多余的看法,爱是真爱过,杀也是真想杀。
漫长的岁月里,那些恐惧、惭愧、忧愁,和平庸之辈对绝世天才的嫉恨,终于压倒了淡薄的爱和亲情,变成强大的压抑和恨。他看不到江雪寒日复一日不思茶饭的苦练,只将他的优秀归于素心几乎耗尽心血给他带来的天赋,更看不到他为了讨好自己而将一切做得尽善尽美的样子。好像生出灵脉后,江雪寒便不是石屋中那个雪团子般可爱的阿寒。
他的心早已经在不平中瞎掉,只剩下恶毒的双眼,死死盯着江雪寒日复一日将他甩在后头渐行渐远的背影。
江父私自豢养了一只大妖,是他唯一的宠物,他与这畜生亲昵更甚于江雪寒。哪怕它时常狂躁、破坏事物,他也耐得下心去哄,直到它恢复平静。
但是面对江雪寒,他永远是冷漠而刻薄的模样。
江父就像食子的克洛诺斯。他害怕仙尊儿子一朝知道母亲消失的真相,又嫉妒他的才能和淡泊的心性。他费尽心思,根据江雪寒的弱点来布局、罗织罪名,希望间接地置他于死地,而不必亲自动手。
不是谋害仙尊的罪名他担不起,而是杀子的罪名他担不起。
他要杀的儿子身份是仙尊,是保护这个世界的人。
所以在死去之前,江雪寒必须身败名裂。
昏暗的牢房中死气沉沉。
江雪寒已经捱过了数轮刑讯,雪白的肌肤如今层层叠叠,尽是酷刑的痕迹。
他被丢在牢房的角落,一堆凌乱的稻草勉强充作他的床铺。他动了一动,然后意识到这具疼痛和麻木并存的身体已经无法行动自如——在之前的一次拷问中,刑讯伤及脊柱,尚未疗愈,如今下他的半身没有明显知觉,已经无法行走。
这些日子从监室到刑房,都是看守拖麻袋般,将他拖过去的。
或许今日,连这双曾经击退过无数大妖、保护过无数生灵的手臂都会被折断吧?他昏昏沉沉地想,这双手臂或许也保护过这些看守和他们的家人,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呢?
江雪寒纵然习惯性地认命,却也有些想不明白。
他未吐一字,就被更惨厉地折磨。
即使在无数次面对大妖的生死搏斗中早就有面对死亡的准备,但说实在的,他不想像这样没有意义地、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死去。
偶尔意识清醒的时候,他会想起潇湘。
不知道潇湘怎么样了,还没有安排她一些事……他心想。
不知不觉间,他又一次被吊了起来。
照例的拷打过后,一只手贪婪地抚上他的身体,但瞬间便被一股大力击飞,他似乎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传入耳中,但意识已经没有余力处理这样的信息。
“见人弱而美就生起狎昵之心,可谓恶。”
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被拖走了。
“若是觊觎别人也就算了……世家江家之子,凭你也配吗?”
他感到有人站到面前。
“孽畜,你可知罪?”那个人问道,两道如刀般的视线刮着他的脸。
江雪寒咳了两声,吐出一口血,第一次在这个牢房中开口,声音虚弱而坚定:
“不知。”
“你若不知,我便告诉你——你的存在便是罪过,你的天赋,就是最大的罪过。”
江雪寒抬起头,缓缓睁开眼睛,望着模糊面目的灰色斗篷下射出的目光。那刻骨的恨意与嫌恶,他认得。
他笑了笑,无声地低头,将沁出泪水的双眼埋在火光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