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完)
潇湘屏息静听。那边厢,“噗”地一声,姜去寒把喝进嘴里的东西喷了出来。
好家伙!茶壶里被灌了大半壶的醋,一口闷下去,酸得他一点都不困了。
姜去寒瞬间清醒,用袖子擦着沾在脸上的醋渍,心知是潇湘在报复自己。但夜深了,她应该已经睡熟。他心下有些恼,借着透进窗格的微光仔细看去,才看见桌上还放着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茶壶。他打开壶盖嗅了嗅,这壶才是茶水。
这个小姬!姜去寒哭笑不得。
外间,潇湘一边听着动静,一边用被子蒙着脸笑。她只是顺手拿到了醋,如果她拿到的是酱油或者料酒,姜去寒脸上的表情必然更精彩。
不知道是不是被子缝里漏了笑声出去,还是床板被笑响了,姜去寒立刻就来到她的床边晃她。透进窗格的月色中,他的面孔有些不高兴,一半没入黑暗,一半沐浴在淡淡的月光里,宛如一个苍白的怨魂。
“我得罪你了吗?好酸!”姜去寒开始尝试把她从被子里面揪出来面对他所受到的伤害。
“有你酸?”潇湘用力抓住被子,从上缘露出一双带着笑的眼睛。
她笑得无忧无虑,姜去寒微微一怔,忽然有点心虚。然而这丝心虚只持续了一瞬,姜去寒揉了揉眼睛,委屈作态道:“我哪里不如你喜欢的人,你这样对我?”
“……差远了。”潇湘如实回答。
“你真有喜欢的人?”姜去寒忽然有些不悦,手一松,在她床边坐下,不满道,“是谁?江笠,还是那个清梨?”
潇湘在被子里翻了个身背对他,显然不想多言。
“不想要你的册子了吗,小姬?”姜去寒见她无动于衷,不禁咬牙。他心知一认真就会落于下风,但刚才的醋太酸,他心里不爽。
“落在你姜少主手里,还能找得回来?”不说还好,一说这个,潇湘赌气道,“反正你也不会还的。”
姜去寒有点生气她戳破真相,但又莫名地无法真的对她气起来,便伸手捏住她露在被子边缘的耳尖,咬牙道:“小姬,原来在你心目中,我是那种人。”
潇湘晃头把耳尖从他手里抽回来,然后把头缩进被子里。
“你都替清梨写信了,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姜去寒语气里的幽怨几乎溢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替他写信了?”潇湘问完,忽然发觉这个问题很笨,“你突然把他绑来,我替他写封信给家人报个平安,有什么问题?”
“你可真喜欢做好人,”姜去寒讽刺道,“你总是这样,以后若是被坑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其实也不完全是这个原因。就是看她对其他人态度特别好,心里不爽而已。
或许是深夜的时候人大都不太理智,第二天姜去寒提都没提这件事。他不说,潇湘也不问,但姜去寒明显又不好好读书了,一整天都在出神。
第三天下了一场雨,山间云雾缥缈,如同仙境。
潇湘望着远处的山峦,心道:如果这个地方不是暗门,就更好了。
深夜,又下了起来。雨声细密,雷声隆隆,屋里暂时凉快了很多。
外间,潇湘睡得很沉。里间,姜去寒的意识沉入了梦境。
那是一个很暗很暗的梦,暗到让他仅仅是透过这样的画面就感到窒闷、疼痛和绝望。
那种疼痛已经钝化了,显得很遥远,就像脑海中某种模糊的呼唤。
他不知道梦里的自己是谁,但下意识地,他觉得梦中之身在这个当下,应该处于极度的痛苦中,比他透过这种遥远的呼唤感到的更痛上十倍百倍。
他感到,这是一个黑暗的、死气沉沉的地方,不透天光。不远处的火盆里燃着不甚明亮的火焰,空气在暗室中缓慢而粘稠地流动。似乎有人在说话,声音在封闭的空间中扩散开来又产生回声,耳边好似一直在听到“嗡嗡”的响声。
下一刹,他仿佛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似乎有一柄铁烙正印在自己身上,每一条肌肉都在剧痛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介于“梦中人”和“自己”之间,他的意识和感受产生了些许的分裂感。
无穷无尽的刑罚,漫长的痛苦折磨。好像有许多时间浓缩成一刹那,在他的脑海里呈现出种种幻象。
就在当下,一个炸雷滚过头顶。姜去寒陡然坐起。一句语义不明的话卡在喉口,还没有被清楚地意识到,就已经消散无踪。
他怔了半晌,惊魂未定地坐了一会儿,却漫长而煎熬。他下意识地向外面走去,想要找时坞,像小时候一样要他安慰,但走到外间的床边,却又想起时坞不在这里。
在这里的,只有小姬。
这个有异心的……
但他刚刚做了噩梦,亟需安慰,便挤到了潇湘身边。潇湘正睡得好,旁边突然出现一个人,几乎炸起来,本能的防卫意识使她一下子浑身紧绷,但姜去寒抢先一步,如同包裹住落水之人的水流般,紧紧拥住了她。他的身体格外柔软,就像一片新做的棉被从背后裹了过来。
潇湘脑子还是懵的,还没来得及想到说点或者喊点什么,声音已卡在了喉间。
“我好害怕,小姬。”姜去寒把脸埋在潇湘背上,声音几乎要哭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和过来,道:“我梦到被关在一间囚室里……”他把梦中情景叙述了一遍,被迫分享他噩梦的潇湘脸上复杂万分。
姜去寒絮絮地说了一会儿,见潇湘没回话,便松开了。潇湘翻过身来面对他,双眸清凌凌的,好似了然,又好似某种对宿命的洞察。
总之,四目相对,有点尴尬。
“姜少主,请你讲点男德,不要这么伤风败俗。”潇湘嫌弃道。
空气静默了一瞬,片刻后,姜去寒迟疑开口:“江仙尊的事,我有些疑问……你和江仙尊,究竟是什么关系?”
“丫鬟。”潇湘答得很简练。
“你喜欢的人,是江仙尊吗?”
“仙尊救过我的命。”
毕竟是救命之恩,姜去寒深吸一口气:“然后呢?”
“他死了。”
夜雨声仿佛瞬间静了下来。
“以江仙尊的实力,怎会如此?”
潇湘借着透进窗格的闪电打量他一眼,见他真的不知道,才答:“有人设局害他,他没有选择,为了不造成更多伤亡,只能被迫入局。”
“那他一定是个老好人了,”姜去寒长舒一口气,躺平了望着黑暗的屋顶喃喃,“可能这就是好人吧,如果是我,才不会……”
姜去寒要是知道他正在吐槽的就是自己的前世,事情就好玩了。潇湘往一边挪了挪,心说。
先前她作出的最坏打算,也不过是江雪寒变得不是那么善良。当初她觉得,不能指望一个傻白甜投胎一次就马上翻盘变得城府深重。但他最好学会适当地漠然,学会静待和观望。她希望的是,往昔以天下为己任的仙尊,学会明哲保身。
当初完全没想到他会直接变成姜去寒呢,真是讽刺——如果作为弥补,姜去寒能快乐一点也好。但前提是别拿人命开玩笑。
“假设你的记叙无误,”姜去寒道,“如果我是他,就主动隐遁,让那些灰影人知道,即使放出大妖也不能产生什么意义。如果这样他们就会收手正好;如果他们不收手,也能保留实力,多收集线索。”
如果当初真的这么想就好了。潇湘心道。
姜去寒继续分析:“既然要害我,一定和我的能力、性格或者责任有关,我不这样做,他们又怎么能奈何得了我?”
“分析得漂亮,”潇湘用手背揉了揉眼睛,“但对手很强,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暗中跟踪你,在你饭里下毒呢?”
“就这?”姜去寒轻嗤,“暗门的毒师天下无双。”
“我们假设你是一个人行动。”潇湘道。
“他一个人行动,那你又怎么会是他的丫鬟?”姜去寒忽然看她,双眸有神,潇湘险些以为他回溯到了前世的记忆。
“我没有战斗力,”潇湘耐心解释,“在战斗中,我帮不上任何忙,甚至还会造成麻烦。所以真正拼命的时候,仙尊不会带我。好了,我困了,要睡了,你回去吧。”
或许是今夜的雷有点响,又或是那个奇怪的梦让他睡意全无,此时姜去寒只想静静地躺在这里,和她多说会儿话。但她已经困了,姜去寒想了想,问:“你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你说。”潇湘强撑着精神道。
姜去寒将问题一一提出,潇湘挑着回答。姜去寒认真听着,不时沉吟思索,提出新的问题,甚至有些问题潇湘也答不上来,一听就知道把册子仔仔细细地看过。两人一个问一个答,转眼已是丑时初。潇湘困得快崩溃了,奈何姜去寒一直问,还不走,而且问题愈发没溜儿,她很想把姜去寒踢下去。
“江仙尊长什么样子?”
“仙姿玉貌,世间无双。”
姜去寒本来觉得自己长得也不差,至少和江笠不分伯仲。但有这样的人珠玉在前,他心里就没了底气。于是问:“你能喜欢我吗?”
“您自己心里没数吗?”潇湘困得没好气。
“你现在喜欢什么样的?”姜去寒咬重了“现在”两个字。
“江仙尊那样的,你再问一百次也是一样。”
姜去寒沉默了,片刻后道:“江仙尊早已仙去,你还是换个人好些——我怎么说也不比江笠差,你觉得怎么样?”
“你省省吧!”潇湘快哭了,这人大半夜都不困,她可是困得不行。
没有得到肯定的答案,姜去寒有点委屈。他不知道潇湘怎么可以做到这么无动于衷,但她明明知道的,不是吗?
姜去寒胡思乱想一圈,偏偏没想到她是因为半夜很困又不能睡觉才生气,仍不死心:“那你喜欢的人——”
潇湘终于忍不住了,用被子蒙住头,咬牙切齿:“你闭嘴。”
“这样吧,我问你,如果答案是‘是’,你就‘嗯’一声;如果答案是‘否’,就不要出声,怎么样?”姜去寒见她生气,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嗯。”潇湘觉得自己已经困到当场涅槃,除非姜去寒当场表态明天让她离开暗门,否则她什么都反应不了。
“你能不能喜欢我一下?”姜去寒问。他等着潇湘回答,但等了很久都没有回应。她整个人蜷在被子里,看不到她的脸,但他猜到这孩子是睡着了。
外面雨还在下,但雷声已逐渐远去,或许明日会是个晴天。姜去寒自我安慰式地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回到里屋。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向一无可见的、虚渺的黑夜。许多思绪胡乱地闪现又隐没,最终停在这样一句话上——
暗门是笼,是困住人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