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灭(一)&mini番外·最后的暗门
那个瞬间,时坞意识到姜去寒是真的做好了死的准备。
时坞走后,姜去寒一言不发,情绪低落到了极点。他原本决定要坚强一点,可是眼泪只要开了个头,就会像从线轴上抽线一样越来越长。
“你跟姜门主吵架了?”潇湘瞧着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
姜去寒缓缓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潇湘想了想,又问:“你……准备好了?”
姜去寒点了点头,抬眸看向潇湘。虽然带着哭过的泪意,那双深邃的黑眸却平静得惊人。
“你呢,小姬?你留下吗?”他问。
像是在尝试抓住悬崖上唯一触手可及的小草般,他拈了一朵方才剪下来的蜡梅,放在鼻尖深深嗅着,以缓解紧张的情绪。
潇湘诧异于他会问自己,下意识道:“放心吧,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你姜少主作恶多端,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就死掉的。”
“这么肯定吗?”带着泪,姜去寒笑了起来,一时间显得人畜无害。
但潇湘知道,倘若她口吐半个不字,定会被他先塞进棺材里。
“肯定倒不绝对肯定,但至少八成。”潇湘收了余下的零碎花枝,用帕子一兜,走出帘外。
外面依旧大风呼啸,发出尖厉的声音。在埋下雪水的地方,她把手帕的边角一松,那些碎枝便撒在了上面。
——就像种下了一个心愿。
在这种大厦将倾的终末氛围中,潇湘心中的郁气反倒诡异地平静了。
她甚至有点雀跃、兴奋和好奇,先前困笼般的绝望一扫而空,往日的神情又回到了脸上。
很快就可以离开了。
为了再一次见到帝子,她要活下去。
“小珑,大佬,学霸,保佑我,一定要见到帝子啊,”她合掌默默地祈祷,“拜托了,云华仙子。拜托了,师祖。拜托了……仙尊。”
血液仿佛轰然地烧了起来,从脚下直到头顶。
格外清醒。
快乐和轻松仿佛也有权重,潇湘占了百分之九十九,姜去寒就只剩下百分之一。
死亡,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也太沉重了——他能思考、见识的东西还太少,见过的世界还太小,认识的人还没有表现出每一个奇妙的面向。这样死去,仿佛过早盛开的花被料峭的风雪摧折,总会让旁人替他感到哀悯和怜惜——即使他自己并不为此而自哀。
但已有很多人因他而死,这是一切之中,唯一一项与他的年龄如此不相称的东西。
被杀的人有死的一天,杀人者也有死的一天。一切皆有尽时,不过早晚而已。
潇湘回到书房时,整个人仿佛有些不同,姜去寒下意识地看向她,她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几乎像他们最初见面时那么好,洋溢着什么看不见的光彩。
那时她一身褪色的粗布旧衣,梳着两条麻花辫,在身旁江笠的衬托下,像只灰扑扑的小鸡崽,却是轻松快乐的;现在,她虽红衣绣裙、头戴珠花,但这些他以为适合她的东西,此时竟像某种加诸在她身上的、漂亮的牢笼。
姜去寒忽然觉得自己可笑无比。
他第一次问自己:他错了吗?
——若是最初没有去沙柳堡,没有见到她,没有将她带回来,若不是他被江心月羞辱之后想要小小地报复一下江笠……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转念一想,他眉头一舒,暗自笑道:这件事哪里有什么绝对的对错呢?不去沙柳堡,不遇见她,固然不会惹上这样的麻烦,但一生被心口的“谶”折磨,在二十岁不到的短暂生命中饱受痛苦、虚弱至死,更可能一生都不会踏出暗门半步……这于他又有何益?
只是连累了母亲和时坞,让他们不得不放弃这座熟悉的孤峰,到别的地方重新适应生活。
他抬眼看向潇湘,见她神情带着点轻松和愉悦,忽然想作弄她。笑道:“小姬,你过来。”
潇湘走到他身边时,姜去寒忽然抱住了她的腰,玩笑道:“你说,你是喜欢江笠,还是喜欢我?若是不好好回答,我便至死不放开你。”
死亡于他从来不陌生,他便不惮用它来开玩笑。
潇湘一手撑住他的胸椎,一手去推他的下颌:“我都说了你不会死,你怎么这么麻烦?!”
“若是会呢?”他的笑容里带着一丝深深的悲切。
他知道潇湘在等着这一切的结束。
一切结束之后,她就能见到江笠了。
到那时,他恐怕已经长眠——或是身首异处,或是大卸八块,或是五马分尸,或是醢为肉泥……这些名门正派,哪个没些折磨人的手段呢?让他临死前痛苦一点,只要抬抬手指而已。
他终于有一些惆怅和难以释怀:如果他死得不成样子,小姬还能认得出来吗?
但这已不是他该考虑的事了。
这世界太大,有些人和事遇见了,也就够了。
——无论结局如何。
是夜,姜去寒极其稀有地宿在了姜门主的院子里。
在名门正派们发动总攻的前一天傍晚,姜门主来到了崖边。
天色逐渐变暗,远处,石桥另一端,山间的集市上灯火逐渐燃起,在夜里依旧明亮。
她静静地眺望群山,默然不语。
“门主,一切安排妥当了。”时坞在不远处停下脚步,行礼道。
“我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姜门主淡淡道。她依旧望着夜色里看不到的远方,仿佛望见了阔别已久的家乡。
然后,她叹了口气。随着呼出的白气,那些少女时代的过往,仿佛也逝去了。
时坞的笑容忽然有些苦涩。
“开始吧,”姜门主说,“这是我们建立起来的暗门,就由我们来结束吧。”
她转身离去,时坞跟在两步之外,不远不近。
他像一把最好用的刀,永远呆在拥有他的人的身边。
暗门在江湖上积怨已久,早已是众矢之的,再抵抗也是徒然。集市上的名门正派按兵不动,暗门内部人心惶惶,仿佛两个极端。
那一刻最终还是发生了——
一夜之中的至暗之时,火从保存重要卷宗的地方烧了起来,越燃越烈,逐渐蔓延到其他地方。人们被惊动,到处乱跑,像极了无头苍蝇。无论是六坊的人还是暗卫,都在寻找着逃命的途径。暗门彻底失控,人们向大门口涌去,一路上竟无人阻拦。
路的尽头,大门洞开。
人们潮水般涌上石桥,向对面的市集倾泻而去。
对面的名门正派早已被对面的火光惊动,本想拦下这些人,但顶不住越来越挤的人潮,只能划出一片地方派人严加看管。他们一时间也不能确定现在的状况是暗门出的乱子还是姜门主的诱敌之计——对于姜门主,这个短短几十年内便建起并稳固了暗门地位的女人,他们多少有些莫名的忌惮。
但从对面孤峰上逃出的人多且混乱,个个面带惊惶,毫无组织痕迹。几家一商议,便决定打进去看个究竟。
火起得毫无征兆,潇湘要不是睡不着,起来去药房认药柜上写的药材名时听到远处喧哗,还不知道外面乱了起来。她看看风向,推测火要烧到这里来还得一会儿,姜去寒不在,或许是个逃跑的机会,便果断地回去换上了任堡主给的的衣裳,把那身精裁细绣的红衣丢在了一边。
谢天谢地,姜去寒没把乾坤袋收走。但想到那本记载了仙尊生平的册子,她不禁咬牙切齿,生气的同时,也担心姜去寒想起些什么不该想起的东西。
不知道暗门的建筑材料是不是埋了什么易燃线索,她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火已经烧到了很近的地方。潇湘看着四面起火的院落,忽然很怀念上次那把扫帚。
马蹄声由远而近。
一只手把她提了起来,放上马鞍。
鞍上已有二人,正是时坞抱着披头散发、软成一团的小姜。纵使大事当前,他依然一脸不紧不慢的神情。
“事不宜迟,我去找门主,你带着少主快走!”时坞翻身下马,把缰绳塞到潇湘手里就要走。
“去哪?”潇湘问他。
“天大地大,去哪都行。”他脱下自己的杂色锦袍披在两个孩子身上,微微一笑,瞬息间已在远处。
潇湘目送他消失在火海里,深吸一口气,辨明方向,左手抱紧了小姜,右手刚一抖缰绳,姜去寒忽然抓住她的手臂,他似乎有点意识不清,急促道:“这边,快去找……母亲!”
潇湘回头看了一眼,忽道不妙:“等我一下。”
姜去寒没来得及阻止,潇湘已经跳下马,消失在正在被火吞没的建筑中。他心里焦急,却又不能不等潇湘,转眼间,潇湘已经从屋子里跑出来,将鹦鹉笼子递给他:“快,拿好!”
姜去寒下意识地伸手接过。潇湘转身走向大狗。逐渐蔓延的大火中,她小小的背影仿佛逐渐生发出某种强大的生命力和压迫力。姜去寒缓缓直起了身体,随时准备喝止那条狗。
虽然身处绝境,那条狗依旧对潇湘抱着极大的敌意。但在它张开嘴扑来的前一刻,潇湘重重一脚踢在了它的下巴上,姜去寒还没来得及开口,大狗已经倒在了旁边。她走到锁链旁边,拿起锁链,运起全身的灵气,用手拧了片刻,那锁链便断了。
姜去寒不禁怔住,散乱的发间,火光映出一张苍白俊美的少年面孔。
潇湘费力地用锁链拖着它,向马匹走来。逐渐清醒的狗子发出尖锐的哀鸣,努力地向后挣扎,不愿再前进一步。潇湘想起它平日里不可一世的样子,不禁可怜。她把狗链递给姜去寒,轻巧地从他身后上了马。
“你为了狗才救我!”姜去寒忽然哭了出来。潇湘不知道他发什么神经,便没有理他。二人骑着姜去寒的爱驹穿过火海。不时扑面而来的浓烟中,姜去寒极力地喘着气。渐渐地,小院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回头望时,没有读完的半本书,没有写完的功课,都交代在了这场大火里。
狼狈。
马匹向着姜门主的住处前进,姜去寒格外焦急,恨不得马上就到达。然而姜门主的住处也被大火吞没。他望了一圈,挣扎哭喊起来,却似乎被下了什么药,口齿异常不清。
她顿时明白了什么,循着姜去寒的目光看去,只见火光中隐隐约约两个人影。
姜去寒已经崩溃得哭不出来,只是软软地倚着她,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身子一歪掉下去。但潇湘稳稳骑在他身后,箍着他纤细的腰身,又深深地看了一眼火场,催马而去。
【mini番外·最后的暗门】
“时坞,你走,小姜还需要你。”大火中,姜门主努力推着时坞。时坞静静地看着她,半步都没有挪。
他温声道:“现在不需要了,少主已经有了会保护他的人。”
姜门主闻言,叹了口气,忽然收了力,惋叹道:“时坞,你还是那么倔。”
时坞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拥入了怀中。
“娘!时坞!”燃烧的声音外,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
二人回眸看向马蹄声的方向,火光外出现了姜去寒崩溃扭曲的脸,那女孩在身后抱着他,不让他摔落马下。
时坞放开姜门主,拱手,微微躬身,向潇湘庄重地行礼。
——今后,少主就拜托了。
潇湘懂了,她点点头,当即勒马调头,离开了此处。他们穿过火光时,时坞看得清楚,马儿带走了她、姜去寒,还有一对鹦鹉和一条狗。
“少主想必不会寂寞。”他似有所指地感叹道。
姜门主回头看时坞,那张素来用微笑掩饰得很好的面孔此时流露着淡淡的疲惫。
二人相互凝视,许多年的岁月在记忆中流过。
一切尽在不言中。
可是有人偏要说点什么,在这呛人的烟火中。
“门主,您当真不喜欢属下么?”时坞看着她的眼睛,发自内心地笑了。纵使确定她心里有自己,但都到最后了,他还是想听她亲口说一句。
姜门主又露出了那种让他又爱又恨、欲迎还拒的神情。他捉摸不透,又迷恋至死,更从她口中撬不出半个字,简直恨得牙痒痒。以前他是属下,不可以冒犯僭越,但现在……
时坞低头,想要吻她,从她口中得到更加直白的消息,她却看着他,慢慢地点了点头。
这个人类就是这么倔又骄傲,连“喜欢”都不愿直白地说出口。
但对时坞来说,这样已经够了。
姜门主淡淡道:“倘若不喜欢,当初怎么会生下小姜呢?”
毕竟她怀了那孩子足足数年。
虽然是侧面回答,时坞还是满足于她的回应。
她把自己推开了太多年,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回应,他就已经知足了。
“那门主还喜欢那个初恋吗?”时坞相当介意这个问题,即使变成了老头子,情敌也是情敌。他过去也曾问过数次,但她从未正面回答,如果现在不问,以后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姜门主又叹了口气。她环住时坞的腰,脸贴在他的肩头,闭上眼睛,缓缓道:“那些都是回忆了。”
和风芜城一样,都已经成了记忆里的影子。
哪怕他的面孔一刻都未曾从她心中泯灭。
“时坞,你何必呢?”过了片刻,她问。
他并没有理由和自己一同赴死,因为没有人知道小姜的父亲是谁。
“我只是想陪着您,直到最后。”时坞道。
因为嫉妒,他最终还是抢了少主的决定,少主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