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完)
潇湘还没有睡着。
姜去寒匀静的呼吸细细地拂在她耳边,让她感到陌生。
昔日在外游历,遇到恶劣的天气时,她也曾与江雪寒挤在一起过夜。在她的记忆中,江雪寒永远警觉又从容,不似姜去寒这样毫无防备,甚至睡得比她还熟——这么近的距离,他袖中的薄刀再快,也死定了。
若是先前,潇湘定要试他一试。可如今,她只是看着他的睡颜叹了口气——
真是世殊时异。
睡眠仿佛有权重,姜去寒占了九点九九,潇湘就只剩下零点零一。她被姜去寒毫不设防地紧紧贴着,一时间百感交集。思绪游移间,又想起帝子,一时间半悲半喜,种种思绪纷纷扰扰地涌上心头。那个雪天的廊下,她其实是意识到体内的灵脉与以往不同——它不是云华仙子和江雪寒联袂打造的那一身,前番炼扫帚时仓促,怕被发现,故而从未仔细观照过它。
在这个世界,捡到她的是帝子。这一身灵脉,也是帝子的怜悯。
她资质平平,故而灵脉也普普通通。人寿不过百年,帝子最初的用意只是让她在有生之年活得更健康一些、比普通人强大一些而已。比诸以前,这副灵脉中,灵气的运行更加顺畅,能储存、使用的分量比之前多了些,不再像个两头漏风的竹筒,潇湘已经满足了。
毕竟若不是它,她可能下午就冻死了。
潇湘发自内心地感谢帝子。
外面的风雪愈发大了,她把姜去寒的手臂放回去,往一旁挪了挪。
次日姜去寒醒来时,已在自己的床上。潇湘在外间做事,发出细微的声音。
冬日天亮得晚,他揭开帐子,桌上早已点上的烛光照进来,显出了枕边一张折起来的纸。他以为是潇湘写的什么不好意思直接告诉他的话,心里不由得一甜。但打开一看,纸上却和潇湘略显笨拙的字体迥然不同,端的是银钩铁画、煞气横溢。
纸上一共三行。
第一行是:“你的父亲没死。”
第二行是:“他还活着,但是他们都将因你而死。”
第三行只有四个字:“江心月留。”
承载着寥寥数字的纸片刹那间重逾千钧,姜去寒心神大震,手一抖,纸条落在了被面上。他本能地、不能控制地,由于极度的恐惧而从喉咙中发出了粗重的喘息。
他的身体比他更记得这个人的可怕。
潇湘在外间听到动静,就抱着暖好的衣服进来,见他呆呆怔怔地坐着,便上前来问:“做噩梦了,姜少主?”
姜去寒半低着头,声音干哑到近乎枯涩:“有人说我的父亲还活着……”
“那你去找啊。”潇湘不知道姜门主留子去夫的传说,答得很是轻松。
姜去寒默然不语。潇湘看到纸上有字,好奇地凑过去:“什么时候送来的信?我都不知道有人来过。”
“……不要看!”姜去寒反应很快,一把团起纸条,眼里流露出了紧张和哀求的神色。
“出事了?”潇湘问。
姜去寒咬唇不语,许久才低低吐出一个字:“是。”
“都出事了,还藏什么?”潇湘不知道姜去寒心里的事,从他手里抠出纸团,一打眼,怔住了。
江心月。
仙尊的父亲。
他不知潜伏在哪里,正等着给自己深切憎恨的儿子的来世、给这垂危的暗门致命一击。
她没见过江心月的手书,但能在暗门内部出入自如,甚至能悄然潜入姜去寒的起居室,又着意针对他,这些因素加在一起,断然不会是旁人假扮。
想到昨天谈好的七两半银子,潇湘露出了愁眉苦脸的神情。
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格外压抑。姜去寒心绪不宁地更衣盥洗后,直接去了书房。昨夜破掉的琉璃窗已被打扫干净,暂且以窗纸补上。桌上放着一摞情报,他坐在桌前闷闷地看着,却神不守舍。潇湘给他上了茶,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天色未明,檐下的灯笼便是唯一的光源。四下里夜色一片,唯有山间的朔风呼啸着,刮得人从心里发冷。她呼出一口白气,望向疏星冷月的夜空,和被夜色隐没的群山。
潇湘懂了那天小珑的话,原来是早就拉了人准备群殴暗门。
那么,江笠也会来吗?
若是之前,江笠带她离开这个地方,她定然欣喜若狂。可如今,她只觉得这个世界跟她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仙尊怎么会是姜去寒呢?
暗门的另一部分,灯火彻夜明亮。姜门主也收到了一封言辞恶毒的匿名信。她似早有所料般,拆开信静静读着,眉间平静无波。
信上说知道小姜的生父是谁,还给了个提示,署名是江心月。
时坞在几步之外看着姜门主,依旧带着那面具般的微笑。
她的双眸明亮不熄,无论在何种低谷。像坠星带来的火种,总能在绝路上燃起生的希望来。
但这一次,这对星辰暗淡了,带着深重的疲劳感。仿佛暮色沉沉,群山之间升起雾霭,星坠其中,渐渐陨灭。
时坞隐约觉得,这绝不是偶然。
许久之后,她喟然一叹,将信给了时坞。燃着明烛的书房中,二人久久沉默。
外间,东方晨曦渐露,自东向西,疏星冷月逐渐消隐。
她眼中的星光,也仿佛被什么夺去了。
时坞一走进姜去寒的屋子,就看到他欲言又止的神情。他下意识地用目光寻找潇湘,想知道是不是两个孩子只见又闹了什么别扭。毕竟上次少主将她锁在廊下冻了一天……想到这些小孩子之间的事,他感到些许轻松,仿佛那些沉沉压在心头的事瞬间远去了。
“小姬!”姜去寒向外面喊了一声,待她进来,又向她耳语了一通。时坞看出她的神情不太乐意,不知道少主安排了什么事给她。
看着两个孩子浑然不知的样子,他笑得更开心了。
只是撕开他的笑容,一切都是苦涩的。
“现在可以说话了,时坞。”姜去寒道。
——连小姬都要支开,会是什么事?
时坞略微吃惊,但他只是迅速收回了目光。他拉起姜去寒受伤的手,一边拆绷带一边问:“少主可安好?”
“好,”姜去寒道,“母亲呢?”
“门主一切都好。”时坞看了看伤口的情况,从怀中拿出一小盒药涂在他被琉璃扎伤的掌心。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告诉对方。
时坞一边包扎一边禀报门中的重要事务。姜去寒心里有事,连时坞顺手抹了他脸上的伤口一指头都没留心。时坞用新的绷带裹好他的手,不期然,两人对视了片刻,姜去寒立刻转开目光,道:“时坞,你先别走,我……我有话要问你。”
他在时坞面前一贯冷而理智,像乐于玩弄猎物的猫儿,此时的模样不禁让时坞联想到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心下波澜微起,语气却愈发柔和:“少主请讲。”
姜去寒却支支吾吾起来,看得时坞失笑。他原以为姜去寒是要问“时坞你究竟知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之类的问题,但姜去寒一咬牙,低声道:“时坞,你是不是爱慕我娘?”
时坞被他一问,先是一惊,片刻之后,叹了口气:“是。属下爱慕门主多年……未敢逾矩。”
“如果暗门发生什么意外,你愿不愿意拼上自己的性命保护她?”他盯着时坞的眼睛,似乎要从他的心里得到什么肯定的答案。
时坞没有立刻回答,姜去寒的目光中便多了一丝迫切。
时坞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属下这条命已经是门主的……”
闻言,姜去寒起身,紧紧地抱住了时坞。
时坞强撑着伤体出来行走,被他一抱,痛得浑身一抖。但姜去寒抱着他,把脸深深地压进他胸膛。
他不是第一次抱姜去寒,姜去寒长大后,却是第一次主动抱他。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希望有一个你这样的父亲或者兄长。我娘那边,就拜托你照顾了。”姜去寒的话,像极了关于某种飘忽不定的未来的告别。
“少主……”时坞心情复杂,一时竟无法分辨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时坞,我知道……你不是人类,”姜去寒声音低哑,“请你多想想办法,拜托了。”
时坞悚然一惊,几乎立刻推开他。
“不要紧的,我不在意,母亲也不会在意。”他喃喃自语,似乎是解释给混乱的自己,又像是说给他听。
可惜他不知道姜门主已经收到了江心月的信。
“少主有什么打算?”时势如此,时坞亦无多余的惊讶。
“我是男人,自然应该一力承担。你把我娘带走,怎么都好,无论是易容、毁容,还是锁住、关起来,再也不要让她出现在人前,被人认出。”姜去寒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斩钉截铁道。
时坞也看着姜去寒。
这孩子还没有长大,已经会这样考虑事情,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少主留在这里一力承担,她呢?”
姜去寒沉默了,时坞也静静等着他的回答。
“她和我一起,”姜去寒忽而粲然一笑,像是终于突破了夜色的日光,他骄傲地宣示着所有权,“在我身边,陪着我,直到一切结束。”
姜去寒自忖,若是她在身边,他是不惧死亡的——不仅是“不惧”,更进一步,还可以“笑对”,甚至“笑着主动走向自己预设好的死亡”。
他是个疯子,越是有喜欢的人作为观众,他的表演越是投入、疯狂。
看着姜去寒的笑容,时坞心中悄然生出了一丝酸涩的嫉妒。
“我回来了!”帘子被掀开,冷风扑进来。潇湘抱着一把蜡梅枝,小脸和手都冻得通红。
二人默契地不复再说。
姜去寒认认真真地修剪好梅枝,一股脑儿地装进花瓶,注入清水,塞到时坞手里。
“少主?”时坞不明所以。以往送花都是姜去寒亲自去,此番交给他转送,他不明白少主在想什么。
姜去寒笑着看他,忽而抬起袖子抹了把眼睛:“……我就不去了,不要让她见了我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