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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轻涯沉默了半响说:“天很晚了,明天再说吧。”
夜色深沉,沐轻涯留她在惊鸿阙客房住一晚。
谁知一大清早,便有不速之客造访。
卫南书赶到时,容岐正端坐在书房内,神色傲然,手中随意把玩着沐轻涯的字帖,俨然把自己当做了这里的主人。
沐轻涯站在他对面,面色不愉。
容岐说:“这是你父亲的意思,你知道的,现在没有人能忤逆他。”
沐轻涯说:"拿三十颗活人心做药引,亏他想的出来。你身为他的师兄,也不敢忤逆他吗?"
容岐说:“不是不敢,是不能,你应该很清楚他的手段,现在不是几年前了。而且你不去,一样会有人死,不如让你领了功劳。”
沐轻涯绕到容岐身后去,俯下身子在他耳边恨恨道:“你总是在事情发生的时候,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你就是个懦夫。”
从卫南书的的角度看,沐轻涯的眼眶是红的。
卫南书顾不得别的,连忙跑进去,喊道:“容岐!你这烦人精,一大早跑到别人家里来,找打吗?”摆出要和他大战三百回合的架势。
容岐看到她愣了一下,慢慢站起来才开尊口:“我很庆幸你还活着。”转身就走。
卫南书又去瞧沐轻涯,他已经恢复常态,看不出心情。
沐轻涯说:“你才来几天,就把这当家了。”
卫南书笑起来,还没作反应,只听沐轻涯冷冷道:“你回奉天去吧,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卫南书好话都说尽了,最后沐轻涯打断她,一字一句道:“我、叫、你、滚。”
卫南书是被拖上路的,一样的路程,九千台阶九重城关,沐轻涯带着她,只用了十天便到家乡。
夜夜呼啸的风雪和无尽的病痛,破碎的家庭与流离失所的哭声。这个地方和它的名字很不相配——奉天,侍奉上天而获得福祉庇佑,多么美好的祝愿。
进了奉天,远远望见人头攒动,数目约有上百,乌泱泱一片在雪地中很是壮观。卫南书心中纳闷:“奉天人烟稀少,整个城镇也不过千余人,再加上怕瘟疫传染,大家都很少出门了,莫非今天有什么大事?”
走近一看更是稀奇,不论男女幼童,一个个神情庄重,比祭祀时更加肃穆,看着都是年轻面孔。
一个少年满脸凄惶,见了卫南书,连忙飞奔到她面前,几乎要哭出来:“卫南书,你去哪了?你不是和你师父学了法术吗?为什么你不在!”
卫南书忙在身上翻找,沐轻涯见状拿出手帕递了过去,她一边替那少年擦拭眼泪,一边说:“你先别急,有什么事慢慢说,有我在肯定能解决。”
那少年抽噎着讲述。
半个月前,极寒冰雪加上瘟疫肆虐,各家贮存的食物都消耗的差不多了,正发愁之际,有人在细雪山里发现了一种可以吃的“石头”,姑且叫它“肉石”,据说在一个山洞里遍地都是,无色无味,口感柔软,可以果腹。
一开始大家还将信将疑,直到有几个饿的快发疯了,吃了几次肉石都没事,反而惬意至极。更为神奇的是,得了疫病的人吃了这肉石,竟然头也不痛了,也不上吐下泻了,看着像是病好了。
众人高呼天赐神药,还给肉石取了个名字叫作“恩肉”。
说到这里,卫南书已经明白了几分,奉天从来不会有什么天赐好运,定是这所谓的恩肉吃出了问题,气得眼泪都出来了:“东西也是能乱吃的吗!宝叔就没拦着你们?”
奉天一千余人总不能群龙无首,但又不需要太多的管理者,所以一般都是各宗族当中推举,年长且德高望重的人做大族长。
卫南书口中的宝叔正是这一代大族长卫宝邑,有着极高威望,留着两撇小胡子却和蔼可亲,自称雅痞。
忽然发现,出了这么大的事,宝叔怎么不在?难道已经……卫南书不敢往下想。
那少年带着浓浓的鼻音继续讲。
吃了恩肉的人都渐渐失去了五感,先是听不清声音,然后渐渐的,眼睛也看不到东西,接着是嗅觉和味觉,最早吃恩肉的人已经像个木头一样,动也不能动了。
宝叔身为族长忧心忡忡,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天一夜,想出了一个法子。
卫南书觉得这法子烂透了。
因为宝叔决定以命搏生存,在细雪山上开一条路,通往奉天以外的地方,然而大雪封山,其中凶险未知,最先去的一批人必然要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
谁先去?谁去都不公平!
生命如此脆弱,更是如此珍贵。
他把大家召集起来,站在台上指着天说:“这种时候,本应该不分男女老少、不论长幼尊卑,可是我这把老骨头觉得不值当!”台下面面相觑,议论纷纭。
宝叔一甩手:“不是我自己不值当,而是你们这群孩子,这么年轻鲜活,就跟……新长出来的梅花枝桠一样。不能让你们去送死!”声音向四方回荡,底下有人明白他的意思,都红了眼眶。
他慢慢的说:“凡是愿意给奉天延续香火的,按年龄排,年纪越大的排前面。”
然后,他站在了第一位。
卫南书听了事情全貌,急忙又问:“现在人在哪?”
沐轻涯也说:“或许还有转机。”
少年答道:“上山开路了,不只他一个人,家里有孩子的,留下母亲照顾孩子,其他老人还能动的,都分批去了。”
卫南书心急如焚地上了山,细雪山之所以叫细雪山,正是因为其山道极窄,山势极险,一个女子身材纤细会被夸赞,可一座山要是纤细起来,就极为危险了。
好不容易劝回了老人们,可怎么也找不到宝叔,有人说他跑得太远了,早早不见了人影。
沐轻涯看着卫南书像蜜蜂一样飞来飞去的跑,又停下来念咒,口不择言总念错字,一个咒语也不灵。
他抓住卫南书的肩膀:“冷静点,你师父没教过你,念咒要虔诚专心吗?”
沐轻涯的声音好像有清心功效,卫南书回过神说:“我是急忘了。”又仔细念了几遍寻物咒,才感应到宝叔所在。
是一处悬崖下面,宝叔正踩在崖璧冰棱上,双眼紧闭。
两人分开救人,一个去崖上,一个去崖底。
虽然早已修炼到不惧寒冷的境界,沐轻涯还是觉得这凡间的风雪刮在脸上有刺骨冰意。
卫南书在崖边呼喊:“宝叔!你怎么样?我拉你上来!”
悬崖下宝叔睁开眼睛,仰头看了看,风雪太大迷了眼睛,他看不清楚。
“我一双腿都冻坏了,上不去的。”
卫南书趴下来拼命伸出手:“不要放弃,快抓住我的手!快!”
不料宝叔竟一动不动,安详的看着她,两撇胡子都结冰。
卫南书睁大眼睛,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很是着急。
宝叔笑起来的样子依旧很和蔼:“还记不记得,我当年在这座山里找到你的时候,你才七八岁的样子,那么小,哭得那么可怜,现在都长这么大了。可惜宝叔动不了了,你走吧,我这雅痞,也算老有所用、死得其所了。”
冰棱再也无法支撑,碎裂的声音如刀割心脏,连带着为众人开路的老人,一同坠入冰川。
沐轻涯找到她的时候,那里什么都没有。
风雪极平静,掩盖了惨痛的痕迹。
法术呢?她这些年学过的本领呢?为什么全都不管用!
卫南书从来感到没有这么无力过,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哭吧,哭吧,再大点声,反正细雪山是个偏僻的地方。
可就是这么偏僻,当年宝叔也循着哭声找到了她。
这一次,她再也找不到宝叔了。
沐轻涯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我原以为这样的灾难只是前人夸大其词,可是直到今天亲身体会,才发现其中惨烈远远不够。”
他忽然想起一个故事,白玉京以前有个奇人,说了一句奇话,被当做笑谈。
原因是这句话很高尚,大家说他假清高。
他说:如果活下去的机会有限,绝不去争抢,因为想留给别人。
后来这个人的确做到了,后来再也没有人能笑着提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