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仙
他皱着眉头,问:“你确定?”
医正道:“老夫确定。”
萧琢眼中露出迷茫。赤尔见此,先将医正送走了。
回来的时候,他就看见少将军盯着那颗糖丸沉思。
赤尔轻笑道:“少将军,看来您逗了郡主一次,郡主也逗了您一次啊。”
萧琢冷哼一声,道:“这睚眦必报的小骗子。”
赤尔又问:“所以,您将公主十日后在琼玉楼等她的事情告诉她了么?”
“当然是告诉了。”萧琢道,“不告诉她她能放我回来么?”
赤尔道:“既如此,只是个误会,少将军也莫要恼怒了。琼玉楼鱼龙混杂,郡主初来武阴,有没有什么别的朋友,一个人去的话未免有些危险。您不如……”
“我是想陪她去的。”撇去了怒气,萧琢的声音里竟然带了几分委屈。
赤尔心道,少将军平日里还嘲笑元宵那只小狗动不动就委屈呢,如今他这模样,跟元宵被骂的时候一模一样。
“但她觉得我对她的好,都只是因为我与她有婚约,是我奉了太后的命不得不为之,而她也只是为了得到元玉狩的下落,才假意陪着我。”萧琢攥紧了拳头,“我已经跟她两清了。”
似乎是为了下狠心一般,他道:“两清便两清,我等会儿就去找父亲,进宫请旨退婚,绝对不会再去找她!”
萧琢嘴上说着去找萧巽,起身却阔步走进了卧房,猛地关上了门。
赤尔被那灵气震得后仰,过了片刻,才走到门口,隔着房门道:“少将军,其实郡主和我妹妹筠儿有些像。筠儿刚刚失明时,我照顾她,她也会多想,觉得她是我的拖累,或觉得我根本不想照顾她。郡主同然。”
萧琢在里面不说话。
赤尔接着道:“郡主自幼长在冷宫,对旁人怀有警惕和疏离也是正常。但她绝不是冷血无情之人,否则她也不会为了寻找一个对她好的宫女阿姊,就能以身犯险。”
萧琢道:“我对她就不好么?”
赤尔笑了笑,道:“好啊,但您别忘了。您和公主不一样。公主对她好,是不抱任何目的的,对那个冷宫中的裴令仪好。而您呢,一开始就是因为她是大熙郡主,与您有婚约,不得已才去保护她。”
“故而在她眼中,公主是真心实意的好,您么……就说不准了。”
萧琢猛地拉开门,盯着赤尔。
赤尔笑眯眯道:“少将军,想通了么?”
萧琢沉默了片刻,语气不情不愿地说:“她去琼玉楼的时候,派人跟着她,别让她死了,尤其提防德濡、白弋的人。”
“是。”赤尔领命,顿了顿又问,“那婚事……”
萧琢噎了一下,随后强行解释道:“她是姑娘,要退婚也是她先退,我先退了岂不是让她遭人口舌?”
赤尔点点头:“少将军心真好。”
·
程府。
程令仪低头摸着那只麒麟木偶,脑中不断回忆着那个温柔的脸庞。
十三岁生辰那日,她去领长寿面,却被厨娘们打狗一般赶走。
令仪不能走,因为她已经饿了很久,需要这碗面。
她卖着笑脸,跟在厨娘身后,替她们搬柴火递东西,一遍又一遍可怜地说:“各位嬷嬷好心,给我那碗面吧。”
厨娘不屑地看着衣衫破旧的小公主,指着一旁脏臭的泔水,道:“把这几桶泔水都倒了。”
令仪连忙答应,瘦小的身躯拎起那大桶泔水,十分吃力。她又没吃东西,只能搬搬拖拖,憋红了脸将它们移到外面。
来来回回,厨娘们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嘲笑她跳梁小丑般可笑。
“哎呦,同样是主子,有些人呐,是个没有灵力的废物,连我们这些奴婢都不如呢。”
“天生贱呗,哪怕投生到了帝王家,还是贱!”
“瞧瞧,你们快瞧,她的衣裳破了好大一个洞呢,是不是快能看见屁股了!”
“哈哈哈哈还真是呢!小姑娘真是不知羞耻!”
讥嘲声在耳畔响起,令仪却仍旧朝她们笑着,拖着泔水桶。
因为她知道只要她露出一丁点不满意,这碗面就会没了。
最终,她将几桶泔水都倒了,抹着汗问:“嬷嬷,能给我面了么?”
那嬷嬷嫌弃地捂住鼻子,嫌她身上沾了泔水的臭气。
“就在那儿呢,你拿去得了。”嬷嬷挥挥手。
令仪笑了,她跑去锅灶边,看见了一碗冷掉的面,没有肉和蛋,脸菜叶子都没有,只是一碗冷冷的面。
她却小心翼翼抱着面碗,准备回冷宫。
谁知一个嬷嬷急匆匆走进来时,撞倒了她,那碗面摔在地上,沾上了刚刚洒落的泔水。
那撞人的嬷嬷道:“快些准备着,宜夫人和三公子要用晚膳了。”
众人忙碌起来,没有注意到程令仪。
她摔在地上,因为许久没吃东西而眼前昏花。
只在那一瞬间,脑海里蹦出一个强烈的念头。
杀了他们。
全都杀了!
只要将毒药撒在这些饭食里,撒在水井里。整个裴宫上至皇帝下至奴婢,全都要死!
杀了他们……
“公主,你没事吧。”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
令仪瞬时回神,抬头望向那张平凡普通,但温柔慈悲的脸庞。
阿姊将她从地上扶起来,不嫌弃地帮她整理脏兮兮的衣服,轻声问她:“有没有摔着?”
程令仪微微退后半步,道:“没事。”
说完,她看向地上那碗面,俯身去捡。
哪怕脏了,也能吃的。
“那碗面就不要吃了。”阿姊拦住她,小声道,“今日是你的生辰对不对?我为你再做一碗长寿面好不好?”
令仪盯着她,眼中是猜忌怀疑。
阿姊摸摸她的脑袋,道:“你去外面等我。”
令仪蹲在膳房外的角落里等了很久很久,等到天都黑了,奴婢们都歇息了。
最后她想,果然是骗人的。
她撑着发麻的腿站起来,准备离开。
“小公主。”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令仪回头。
昏暗的灯光下,女子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浅笑着看着她。
她将长寿面放在令仪面前,又从怀中摸出一个手工雕刻的麒麟木偶。
她说:“小公主,生辰快乐。”
自那之后,萧琢当真没来找过令仪。
程令仪不急不忙,跟着萧岁宁拜会了武阴城众多夫人,半点没有想起萧琢的意思。
第七日,萧岁宁带着令仪与蕤宾、杪春前往凌霄山拜佛。
梵音声声,令仪跪于蒲团上,面前是慈悲高大的佛像。
她低着头,方丈为她祈福去晦。
过了许久,令仪才抬头,看向那佛目。
“阿姊,凌霄寺可灵了,你有什么心愿吗?”杪春问。
令仪想了想,道:“没有。”
她的心愿就是变强,能立足于世间,让任何人都拿捏不住她的性命。
但这种事情,求神拜佛无用。
所以她在佛前说,我无愿。
杪春双手合十,低声念叨:“求求佛祖,让先生少布置些课业吧!我好讨厌背诗!”
令仪忍俊不禁。
蕤宾听见了她的愿望,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道:“佛不渡懒孩子。”
杪春捂着脑袋,噘着嘴,都能挂上油壶了。
礼佛毕,萧岁宁还要跟其他几位夫人一起去听经,便让三个孩子自己去散散步。
凌霄山绿雾蒙蒙,山泉淙淙,鸟语清灵,不失为散心良处。
杪春最调皮,率先撒丫子跑了,蕤宾追了几步,回头看向令仪。
程令仪笑道:“你去看着她吧,我自己走走。”
“好。”蕤宾一笑,跟着杪春去了,“杪春!莫要乱跑!”
令仪望着这一对兄妹,心里突然想起自己那位一母同胞的兄长程霜序。
自从回程府,她还没见过父亲和兄长。不知他们见了她,会是什么想法,也会像家里其他人这样对她好么?
令仪一边想着,一边赏景,沿着山间小路望着松林深处走去。
令仪不知走了多久,觉得腿有些酸,眼尖地发现远处有一处小院子。
她上前,轻叩门扉,微微高声道:“可有人么?在下行路至此,可否讨口水喝?”
“来了!”里面传来一道少年清朗的声音。
程令仪微微一愣,只觉得这声音熟悉无比,不会冤家路窄……
她刚准备转身跑,那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少年一身翠色衣衫,飘飘如仙,好似将青山披于身,重叠的雪领上绣着仙鹤。
他的长发难得散着,只用一根玉簪挽了些起来。
山中未逢不老仙,却见梦中人少年。
那张清俊的面容,褪去了桀骜与杀伐,染上了几分雅致随意,让令仪微微出神。
“是你啊。”萧琢依靠门扉,望着她笑起来,眼睛星子一般好看,话却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两、清、姑、娘。”
程令仪自知理亏,但实在口渴得厉害,故而能屈能伸地微微一笑,问:“敢问这是哪里的神仙,能否借盏水喝?”
萧琢垂眸看着她,道:“神仙不想理你。”
说完,他就要关门。
程令仪及时抵住门,拽住他衣服上的飘带,道:“灵机,我是真迷路了,你不给水喝,我就要渴死在这山间。”
萧琢回头,毫不留情地扯回自己的飘带,皮笑肉不笑道:“求我。你求求我,我就让你留下。”
程令仪松开手,微微挑眉,道:“那还是算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
走了三步,身后人又别扭地问了一句:“你确定找得着路么?”
令仪道:“找得着。”
“那你方才又是骗我。”萧琢冷哼。
程令仪走下石阶时,停步转身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极好看的笑,“何敢欺上仙?”
萧琢站直身子,“你……”
她又调侃他。
程令仪挥挥手,继续往下走去。
萧琢望着她的背影,确定她走的方向是对的,才转身回了屋子。
小院内,赤尔问道:“少将军,郡主怎么到这儿来了?”
“兴许是家人带她来拜佛。”萧琢重新回到软垫上盘腿坐着。
他微微凝神,将手搭在膝上,闭目接着打坐。
“继续。”
赤尔点头,为他护法。
这小院是萧琢自己的。他本是麒麟灵体,生性最是纯良干净,能净化邪祟之气。
但他出身在将门世家,出征时,杀人无数,难免攒下血债,邪祟之气缠着他。
他就得每年回这里静心打坐三日,用灵体化解身上沾染的邪祟之气。
赤尔看着萧琢身上争执的灵气与秽气,轻声叹息。
之前,萧琢根本不需要特地来此净化三日,他随时就能净化干净身上的秽气。
但自从那件事发生后,他就灵体有损,不得不抽出时间来此心无旁骛地净化。
两年前,萧琢十六岁,第一次独自率军深入绯链部,活捉了他们的王。
谁知绯链王世子竟是个疯子,宁死不降,还得带着全族一起死。
他杀了全族老小,利用他们的怨气凝结成刀刃。
他想要大熙军全部死在这里。
关键时刻,是萧琢用麒麟灵体抵挡住了那磅礴的秽气,保住了麒麟军的兄弟们。
也是那一次,麒麟灵体消耗太多,造成了不可修复的损伤。
可是朝中却污蔑萧琢残忍嗜杀,说他屠戮了绯链部全族,还请旨惩戒他。
萧琢为了不让人知道他的灵体是麒麟,干脆认了这个罪名。
他说:“得个小杀□□号没什么不好,起码以后打仗,能吓一吓敌人,说不定能兵不血刃解决战事呢。”
他语气虽然满不在乎,但赤尔知道,那件事让他背负骂名许久,上个街都能听见有人骂他是煞星。
明明有功的良善少年,心里定然是不好受的。
运转几个时辰之后,赤尔见萧琢身上的秽气逐渐消散,也收了灵力。
萧琢缓缓吐出最后一口浊气,道:“总算好了。”
他站起身,下意识往门外跑。
赤尔问:“少将军去哪儿?”
按照计划,不是明早才走么?这都天黑了。
萧琢脚步一顿,想起了什么,又转回身坐下,道:“我真是糊涂了。人家都跟我两清了!”
赤尔一听这话,立刻明白了,他笑道:“少将军是想去找郡主?”
萧琢道:“胡说八道。我是怕她被山里的野狼吃了!”
赤尔叹息一声,道:“属下瞧着,今日郡主来找您时,并没有像您这般计较之前的‘两清’,兴许郡主只是说着玩呢?少将军不如将此事揭过去。”
萧琢撑着下巴长叹一口气,“就是因为她浑然不在乎之前说过的话,我才不舒服!”
他会生气,是因为在乎。
而她见他,能屈能伸地笑着讨水,是因为不在乎。
不在乎啊……是不是除了元玉狩,她谁也不会在乎?
若是萧琢有尾巴,此时此刻恐怕就耷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