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弃
从萧琢的小院子回来凌霄寺后,程令仪灌了三大杯茶水解渴,小丫鬟松棋赶过来,说各位夫人在山腰一座园子里设了宴。
程令仪明了,当即跟着松棋赶往园子。
佳宴设于凉园,亭台水榭,长廊栈桥,松香清幽。
程令仪甫一入园,便被各家夫人围了上来。
她笑着寒暄了许久,最终寻了个借口逃离了,带着侍女松棋一路溜到了安静处。
她在长廊边倚栏而坐,身边是一条幽静小河,河岸对面绿影重重,藏着一条小道。
程令仪用指尖梳理因为跑动凌乱的发丝,松棋搬来了投壶用具。
“郡主,您就现在这玩会儿,等宴席开了,竹枝会来告诉我们。”松棋道。
程令仪拿起羽箭,轻轻一扔,稳稳贯入壶中。她问:“蕤宾还没到么?”
她以为蕤宾和杪春一起跟着萧岁宁来的,可是刚才没看见他们。
松棋捂着嘴笑:“奴婢方才去打探过了,二公子和二姑娘也被夫人们围着呢,一时半刻怕是走不了。”
“那可是可怜得很。”程令仪眼露笑意。
突然,她的余光瞥到了小河对岸一道人影。她看去,只见绿影之后,一人正沿着河边小道漫步。
虽看不清全貌,但能看出来此人一袭珠白,身形颀长,姿态挺拔如松,远观若谪仙漫步。
她缓缓站起身来,也顺着河边长廊,跟着他一起往前走。
如今已是黄昏,斜阳金光在绿影中摇曳,他的容貌亦时暗时明,若隐若现,添了几分神秘俊美。
松棋跟着程令仪,好奇地问:“郡主认得对面那位郎君?”
程令仪轻轻抬手,示意她别说话,松棋干脆停在了原地。
波光粼粼,松香浓郁,二人就这般在河两岸一起漫步,直到走到了廊桥两头。
那人转过身来,望着程令仪。
没了树影遮挡,却有珠帘悬挂。
程令仪微微笑着看着珠帘后的男子:“国师。”
只见那垂帘之后,男子身长玉立,白皙手指轻轻挑起珠帘,露出了容颜。
“微臣见过郡主。”他双手一拜。
都说天下男子若有十分姿色,九分都给了沈琅镜,此话果然不假。此人仅凭皮囊,便可虏获万千闺阁芳心。可是他却是淡泊少情目,令人不能靠近。
“分明慈悲相,偏偏薄情骨。”程令仪心道。
不知为何,自从上次在太后宫中见过此人一面后,她便再也难忘他。
算是惊鸿一面,不至于魂牵梦萦,也难以忘怀。
他身上似乎有一种力量,吸引着程令仪,让她不由自主地去靠近他。
可是令仪又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力量。
只觉得很熟悉,很熟悉……
就像她第一次见到元玉狩那样,觉得很熟悉,仿佛故人重逢。
“不知郡主有何吩咐?”沈琅镜淡声问。
“哦,并没有什么事情。”程令仪施礼,“只是见了国师,与你打声招呼。”
沈琅镜道:“既如此,微臣便先告辞。”
程令仪道:“国师请便。”
沈琅镜微微颔首,从她身边擦过去,只留下一阵幽香。
恍若梅花。
程令仪微微回神,按下心头那股子冲动。
究竟是怎么了?为何他方才靠近时,心底的熟悉感愈发强烈,好像有什么东西跃跃欲出……
“郡主,您怎么了?”松棋担忧地问。
程令仪摇摇头,道:“无碍,我们回去吧。”
“好。”
·
沈琅镜看着少女逐渐远去的身影,心口的滚烫感觉才逐渐熄灭下去。
他轻轻捂住心口,俊美的容颜上露出几分怀念。
而他的肩头,忽然浮现一道白影。那白影出声道:“是她么?”
沈琅镜轻轻摇头,道:“虽然生的一模一样,但不是。”
这么多年来,他遇到过无数个与句芒长相一样的女子,一次次地确认,最后都不是她。
这位名唤程令仪的郡主,当初在大熙皇宫里初见时,他就怀疑过是否是他要等的人。
今日重逢,他用灵力仔仔细细探测了一番,最终还是失望地发现,她不是。
白影叹息一声,道:“九百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凌国的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玄冥,你真的能等到她吗?”
沈琅镜微微呼吸,道:“她说过不会离开我,我就一定能等到她。”
白影沉默片刻,道:“可是玄冥,你莫要忘了,她当年消失时,就已入魔。这九百年过去了,她经历了什么,当她重回人间时就竟是神是魔,都难说。”
“她若成魔,诛杀或封印她都是白泽神君的职责。我的职责只是在人间等她。”沈琅镜轻声道,“九百年来,我就是为这件事而活。”
“善恶一念,神魔一念,她的一念为何,在于她。”
白影叹息,道:“好,那你便接着等吧。关键时,我会帮你。”
说完,那白影又钻入了他的眉心,再无踪影。
沈琅镜静立山间,闭上双眼,听着松涛竹海,听着梵音钟声。
他的眼前似乎再次浮现出了许多许多年前的那个凛冬——
大雪疏疏落下,覆盖在他身上。
忽然间,仙鹤鸣叫,飞雪惊动,少年玄冥一抬眼,便看见身着繁花袍,头戴柳冠的少女乘青牛而来。
她笑得眉眼弯弯,走到他面前。
“你等了多久?”她问。
“十日。”他答。
“我多睡了片刻,人间竟已过了十日?”她想了想,突然问道,“玄冥,你见过琼花么?”
他摇摇头。
少女道:“那是春日盛开的花,人间的凌国武阴城内,会开很多很多。”
冬之神的眼中没有半分兴趣,只道:“你既来了,我便回九天阙述职了。时辰再晚,会乱了人世四季。”
她急忙拉住他的衣袖,道:“别急呀……我知道如何形容琼花了!”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是独属于春日的青翠之色。
“君子如琼花,动静随雪影。”她说,“玄冥,你观镜自照,便见琼花。”
风雪飘在眼前,渐渐模糊回忆里少女的容颜。
沈琅镜轻轻睁开双眼,眼前仍旧是翠绿的山峦。
他捂住滚烫的心口,素来冷淡的眉宇间浮现出一抹温柔。
“已是初夏了,句芒。”他低声道。
·
十日后,琼玉楼。
今日的天不是很好,滚着浓云,也许要下一场夏日的暴雨。
程令仪没有和程府中人说她要去哪里,程府也并不干涉她,只命侍卫丫鬟随行保护。
“你们在外面等我,我自己进去。”程令仪道。
“郡主,这……”丫鬟有些为难。
“郡主。”一道声音适时传来,一名紫衣女子走出来,道,“我家主子已经在里面等着你了。”
“嗯。”程令仪不再管丫鬟,跟着紫衣女子走进了琼玉楼。
这是武阴第一大酒楼,一二层为普通市井百姓所用,三楼为雅间,四楼则为禁地。
紫衣女子带着她一路上了四楼,推开一扇门,浅浅的香气从里面飘出。
“请,郡主。”紫衣女子将她送进去后,关上了门。
程令仪望着那扇屏风,看见了后面隐约的人影。
这位公主,上次见她时还是在娴城张东流举行的庆功宴上。
冷酷无情,威严沉稳。
她与记忆中那个温柔的阿姊,外貌、声音、性情皆毫无相像之处。
萧琢说阿姊就是她,是真的么?
“令仪,”清冷的女子声音从屏风后传出,“过来吧。”
程令仪捏紧了手中的小麒麟,绕过屏风,走到了桌案前,看见了那一身玄衣的尊贵女子。
“坐。”元玉狩示意她坐下,为她倒了一杯茶。
程令仪坐下后,桌上满是佳肴。
“虽然你说过,不论美味与否,只要能填饱肚子,你就喜欢吃,但本宫还是想让你尝尝大熙的名菜。”
元玉狩说着,夹了一块肉到她碗中。
程令仪闻言,微微一怔,看着她不禁喊出:“阿姊……”
元玉狩微微一笑,道:“说来也是巧合。当年在裴宫让你唤本宫阿姊,如今到了大熙,本宫竟还是你的阿姊。”
程令仪的生母是婉公主,算是元玉狩的姑姑。她们可不就是表姊妹么。
程令仪问:“阿姊,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为何你之前不与我相认?”
她的眼尾微微红了。
元玉狩沉默片刻后道:“一年前,白弋在裴国的细作之事迟迟没有进展,拿不到裴宫内藏着的布防图,陛下便命本宫暗中潜入裴宫。本宫易容之后,服药改变了声音,成为裴宫厨娘,暗中寻找布防图。”
“原来如此……”程令仪深思,“所以,阿姊之前不与我相认,是因为裴国尚未安定,是么?”
不是,元玉狩心道,因为我想杀你,并不打算让你活着回大熙。
她垂下眼眸,道:“半年前本宫离开裴宫,曾许诺过你带你出宫,便命人说服梁医正,让他为你安排。本想着你会出宫过平凡的一生,却不曾想成了大熙的郡主……”
程令仪道:“不论在哪里,只要能在阿姊身边,令仪就心满意足!”
少女的目光太过热切,太过诚恳,元玉狩微微避开目光。
她道:“本宫听萧琢说,你为了寻找本宫,受了很多苦。”
“不算什么。”令仪捏着小麒麟,笑道,“只要能找到阿姊就好,令仪要好好感谢阿姊。”
“你其实不必谢本宫。”元玉狩道。
令仪微微一怔,“什么?”
元玉狩目光望向窗外浓云,淡声道:“本宫从你口中获取了不少消息,才能趁着侍卫轮班之际潜入裴王书房,拿到布防图。你已经报答了本宫。”
令仪的手指微微颤抖。
“阿姊,你说什么?”她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似乎想强迫自己冷静。
元玉狩却无情地打碎了她最后的幻想:“本宫当初接近你,只是因为你身份低微不起眼,又能在宫中行走,能告诉本宫侍卫轮班的安排。”
“可你洗清我的冤屈,把我从宫正司救出来……”
“那是因为,”元玉狩打断她的话,“那老太监无意中发现了本宫与下属交谈,被本宫杀了。正好他冤枉了你,本宫便救你一命,再伪装他畏罪自杀的假象,处理掉他的尸体。”
程令仪喉间微微一动,好想有什么东西,扼紧了她的脖颈。
她还是笑了笑,眼角却难以忍住,落了一颗泪。
“阿姊,阿姊骗我的吧。”
她用卑微乞求的目光看着元玉狩。
告诉我,你是骗我的,你对我的好不是因为要利用我。
只要你告诉我,我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只要是你说的,我就相信。
我求求你,不要这样对我。我知道我的真心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求你不要这样把它丢掉。
元玉狩拂了拂衣袖,起身道:“本宫今日寻你来,是不想你再寻我了——不要再提起本宫,以免被白弋等人发觉本宫当年暗中去做过细作。”
她微微一笑:“令仪,以后你便是大熙的郡主,本宫是大熙的公主,你我二人是表姊妹,至于以前的事,且忘了吧。”
忘了?
程令仪微微仰头看着她,眼中满是泪水,神情却自嘲无比。
我在裴国最难熬的时候,是你让我有一线希望,没有下那个毒手,没有真的变成满手血腥的恶魔。
我把你视作这世上最亲近最在意的人,是我活下去最大的希望。
现在你跟我说,一切都是假的,要我都忘了?
程令仪轻笑一声。
元玉狩微微一愣——少女的目光悲戚而绝望,她将手里一直握着的小麒麟搁在桌上,没再说一句话,转身离开。
房间再次安静下来,林惊台从暗处走出,不禁问:“公主为何要说谎?程令仪如此信任您,若能利用她,以后与萧程二府斗时,也是个好助力……”
“本宫不需要。”元玉狩冷冷道。
“公主是不需要,还是不舍得她以后为难?”林惊台轻声问。
元玉狩沉默着,拿起桌上那只小麒麟,看了很久,才收入怀中。
“林惊台,你僭越了。”她淡声撂下一句,转身离开。
窗外一声霹雳,夏日的暴雨在云层中蓄满了,倾泻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