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禧殿内
翌日,班芝先来了樟儿的寝宫天保殿来探视。看着他那稚嫩又毫无血色的面庞,一股心酸涌上心头。
“屋大人少切莫住”,故而陛下的寝室并不大,里面伺候她的宫女太监站了一排便没有多大的空地了,还摆满了他最喜欢玩的器物,有轱辘可以旋转的马车,有班芝教给他用的弹弓,还有一个用草编织的小马,一看便知出自班兰之手。
先皇子孙单薄,本有一皇长子,比班芝还要大上七八岁,却因故早夭,仅余班樟这一个的儿子,他又生不逢时,出生不久父皇因故驾崩,虽以病逝宣告天下但实则至今尚无定论,母后自那时起性情大变,对他不管不顾,而班芝也因被带到夕昭山,他实则并无亲人照拂。
小小婴孩在襁褓之中就被赤仁侯和赤佑候联手扶上了皇位,他们又怎会好好教育他,反而多加溺之废之,以图绝之后患,虽说是君临天下,却不过是个空有虚名的无知幼儿。
五年前,班芝回到凤栖宫时,她的母后却早已失去了以往的神采,当年那个比珍珠还要华贵优雅的女人,已经变成像个失去了光芒的草珠子一样黯然无光,见到她远归也只是淡淡相对。
樟儿自是不认得这个离开五年的长姐,但见她神情亲切,还以为终于有人陪他来玩乐了,拉着她的手就想要和她玩耍,却是磕磕巴巴一句话说了半晌。
而她的小妹班兰重病在卧无人照拂,她的贴身婢女青丝和暮雪虽然还留守在长公主殿,却也是面有菜色。
以往她那熟悉的皇宫,像覆上了乌云一般令人窒息。她回来了,却感觉失去了一切。一别五年,恍若隔世。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赤佑侯压根没把这个远道而归的公主看在眼里。
这五年以来,西凉国表面上由太后垂帘听政,实际上政局暗潮汹涌,先是赤仁侯与赤佑候夺权,赤仁侯被赤佑候囚禁,而赤佑候又被回来的班芝诛杀。她作为长公主,这几年有王丞相在侧,已在实际上执掌了大权,但到底是一介女子,名不正则言不顺,举步维艰之处更是难以言表。
“陛下醒来过吗?”
“醒来过,醒来就要找长公主,后来哭了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如若不是我舟车劳顿,昨晚我的确应该照顾他的。”
太后自樟儿登基后也从未正眼看过他一眼。如果他能自幼得到母亲的照顾,可能不会似如今这般。
为何世间会有这样对亲生孩子不管不顾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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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禧殿。
春禧殿是太后的寝宫,先皇去世后,太后便移居于此,这春禧殿里红纱幔帐,莺燕环绕,夜夜笙箫不绝于耳,那些腰围贝玉带的男优倡伶与那轻罗曼纱的歌舞伎们日日在此醉生梦死。
今日已是日上三竿,宫人却还回禀太后仍在酣睡。向来优雅行事的班芝难得一见如此气势汹汹,直接闯入正殿之中,又有谁敢阻拦。
大殿里,在酒气与脂粉气的弥漫交织中,男男女女妖娆地倒了一地,而在那主榻上,玉体半掩横陈的不是太后还能是谁!
这种地方如果不是今有要事,班芝是决然不会踏入一步的。
“太后,太后,您醒醒,长公主来了。”宫人见此虽已是司空见惯,不以为异,但见长公主冲撞而至,却也是吓得犹如抖筛一般,急忙上前想要将沉醉的太后唤醒。
太后缓缓醒了过来,又见班芝气势汹汹,竟丝毫不以为意地上下打量她并调笑道:“芝儿,你怎么来了。昨夜你洞房花烛,没想到今日你还能如此不辞勤劳。”
“你们都给我退下!”班芝赫然下令。
那些昨夜在这里醉生梦死的人见长公主匆匆而至,声势浩大,早已吓的如同去了半条命,谁人不知现在西凉国当权的正是眼前的长公主。且都知晓这母女二人向来不合,今日长公主又神情不悦,谁能不怕,听此一言便如遇到了大赦一般纷纷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太后也并没有阻拦,面带愠色而道:“长公主好大的架势。”
“秦姑姑怎么不在?今日她不当差吗?”班芝冷语问道。
“她身体不适,我遣人将她送出宫外疗养了。你找她做什么?”太后显然有些慌乱心虚,但依旧拿腔作势。
“你倒是对她甚好,好到不管她做了什么事,你都愿意为她遮掩。”
“你......这是何意?”
“如今西凉国风云变幻,估计整个凤栖宫也只有你还不知道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班芝冷言道。
“哦?”太后依旧是轻描淡写,一副和自己毫无关系的模样。
“是樟儿,他被跋拓俊刺伤了。”班芝口头上软了下来。
“可惜,真是可惜,如果他要是死了我们就都解脱了。”
班芝听闻她如此说,忍不住冷笑:“昨夜我们姐弟二人生死未明,母后却是一无所知,还在和这些废物寻欢作乐。天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母亲。”
“做母亲从来都不是我的选择。我也从来都不想做你们两个人的母亲。如若不然,我又怎么会生出他那种蠢货。”太后轻声细语,但却冷若冰霜,所言之事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所以只为了找被我拿走的逍遥散,你竟然纵容秦姑姑伤害你的亲生儿子。”
“她不是有意的……她只不过是失手……你……你,你怎么会知道?王丞相竟然出卖了我?”太后本也有些愧疚,但被人当面揭露难堪之处,反而引发了更大的愤怒,令她终于激动地花枝摇曳、浑身颤抖。
“王丞相如果不以此相逼,你怎么会那么配合他出现在我的婚礼之上?”
“你果然像他,事事了然于胸,算计的这么清楚。没错,是我指使她去的,不过仅仅是为了拿回你从我这里抢走的东西而已,又何必怪我。”太后听闻,虽然不免有些气急败坏,但也很快平静了下来。
“你无须这么狠狠地瞪着我,今日我也不想怎样,逍遥散,今后可以供应不绝,但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太后正在狐疑之时,就听班芝继续问道:“当初我身患重疾,你为何要将交给那个不知来历的方神医?”
“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我早已不记得了。”太后竟然忽然脸色大变。
“秦姑姑修养了这几日,约莫已经大好了,我是不是应该帮你把她接回宫中呢?”见太后顽于抵抗,班芝只能出言威胁。
太后沉吟片刻,方说道:“当年我遍寻天下名医,都道你无药可救。直到那个方自来出现,没成想几副药下去你便有了好转。他告诉我他是云游天下,碰巧至此,他为人谦和,医术高明,还告诉我你需要到极寒之地静养才好。你奄奄一息,我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压根也没想到你还能活下来,便只好任由他带走了你。”
“他当真就是云游至此吗?可到底为什么……为什么?”班芝怅然若失。
“为什么,这事你为何不亲自去问他?怎么?难道他身边那个牙尖嘴利的女子不再允许你见他了吗?”
“女子?你是说方神医当年不是孤身至此,而是还有一女子在侧?”
“你竟然不知道吗?当时那姓方的神医和一女子一同前来,不是他二人一起照顾你的吗?”太后与班芝二人当年重逢之后,多番话不投机,竟从未交流过当年之事。
班芝当时病的糊里糊涂,而后与方神医相处五年之久,竟丝毫不知这个女子的存在。
太后见班芝在那里喃喃自语、失魂落魄的形容,竟也有了些于心不忍,劝慰道:“你又何需浪费这躯壳去考虑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上。你还活着,不是最重要吗?”
她一直对峙的母女二人,在此时此刻,竟都无语凝噎。
“母亲,究竟为何会变成这样?父皇到底是怎么死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好吗?”年幼之时,虽然母后亦是对自己也不太亲近,可是她却是那样的雍容华贵,艳绝后宫。那时班芝总以母后的行为举止作为典范,可是不知为何,班芝回宫发现她却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别说你不知,就是我也……不过这有什么不好,我比以前快乐多了。怎么,你以为拥有了这无上的权力,就可以高枕无忧嘛?帝王无情,你也不过是……”
忽然,只闻咣当一声,传来清脆的玉碎之声。母女二人停止了争论,急忙寻找声源,原来是其中一个男伶,在他人都落荒而逃之时,竟不知死活依旧酣睡在那里,又好死不死地刚醒了过来,他见殿中早已风云突变,又听到二人所说之言,已被吓得犹如抖筛,只愿捂住耳朵当作听不到,却一不小心碰掉了一个玉茶盏。
“太后,长公主,我什么都没听到,我什么都没听到。”他见已经躲无可躲,只能如烂泥一般跪地求饶。
母女二人见如此情形竟面面相觑,各有心思——
班芝自是杀伐决断下手干脆利落,此人听到她二人私谈之事,决计是留不得的,但她向来怜贫惜贱,又是在如此敏感之时,不免也有些犹疑;
而此人却恰恰是太后的新宠,太后虽然心中有所不忍,但此事关系重大,却也是断然不能容他活下去。
思忖片刻,这针锋相对的母女二人,竟然在这一刻心照不宣,异口同声地喊道:来人!
话音刚落,推门而入的竟然是王丞相,只见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可见是听闻她二人在这春禧殿交锋,便急匆匆赶来。也幸得他来了,才解了此时困境,如若不然,今日之事却也不好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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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丞相,你怎么会赶过来?”班芝和王玉成一起离开了日光殿之时,只感觉身心俱疲。
“长公主,陛下遇刺一事事关重大,跋家军虽然归依,但些许的风吹草动,都可能会功亏一篑。你放心,今日之事我定会安置妥帖。”
“此事是我大意了。”她向来自认持重的很,而今日之事,她也的确操之过急。
“也怪我,真没想到长公主这么快就知晓此事。”王玉成道。
班芝便把昨夜回到夕昭殿后,她发现的异样一一道来。
“长公主果然明察秋毫。”王玉成忍不住赞爽道。
“这件事多亏了你,及时发现还帮她遮掩。”王玉成正想接话之时,班芝打断他继续说道:“是吗?王丞相!那秦姑姑虽然身手不错,但是我安置那些逍遥散之处,虽然被人特意透漏,她却怎么找都找不到,本就心急如焚,恰巧樟儿也被人引来至此,樟儿自幼看到她都会大喊小叫,更何况是在那偷鸡摸狗之时,那时她一定是慌不择手,故而不小心伤了樟儿,酿成大祸。”
王玉成听闻只是默默不做声。
“王玉成,我宁愿相信这些都是巧合。只不过巧合多了,就不免让人怀疑。”
班芝笑眯眯地盯着王玉成,似乎要彻底地看穿此事他到底有无在幕后操控。
王玉成并不应答,却是坦然以对,丝毫不介意地迎上班芝的犹疑。
他二人相持片刻,内心如万马奔腾,却也只能不动声色。赤佑侯伏诛以来,赤城势力错综复杂,然而此事已定,不管是谁从中作梗,又或者真的是机缘巧合,也只能就此作罢,班芝和王玉成都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