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何嘉佑的话一下就让钟粤想起了当年要给她买房的大哥。
那大哥宽眼距阔嘴还没脖子,很像动物界的狠人平头哥,看着很是有点吓人。
趁着钟粤带着客人休息的空档,他又不折不挠地凑到她面前来,笑容莫名自信:“钟小姐,你何必这么辛苦呢?只要你答应跟我,从明天开始我就能让你过上有车有房出门有司机回家有保姆的生活,这不比你上多少年大学都有用?”
那时候的钟粤刚上大一,社会经验还不足,她心里害怕,但她又不能表现出害怕的神色,只好转过身去假装给客人搬行李箱。
“不好意思王先生,我暂时还没有找男朋友的想法。”
假装忙碌的她根本不知道她青涩的脸上此刻早已布满红晕,更不知道自己这个模样又再次激起了平头哥怎样的征服欲。
“傻女,我知道你嫌我丑。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男人这东西,在长得帅,有钱,对你好这三件事中,只有长相这玩意是最没用的。这样,我也不是强人所难的人,我给你一晚上的考虑时间,明天你要是决定好了,咱们立刻就去看房子。”
平头哥转身的动作笨拙又好笑,但他眼中的志在必得可是一点没掺假。
当天晚上,钟粤就以生病的借口和旅行社请了假。
可请假就意味着没收入,没收入她接下来一周的生活就会成问题,于是她不得不另外再想办法。
她手机里有无数个兼职群,各行各业线上线下应有尽有,可以说,只要不违法,她有时间都会出去做兼职赚生活费养活自己。
没办法,谁叫她爸钟能胜天生就是个不善经营的人,把家里日子过得落魄不堪。从小到大很多次他在外面大手大脚花钱请别人喝酒的时候,她在家里都是没有米可以下锅的。
为此,她和他吵过也闹过,可是都没用。
因为他就是那样粗线条的性子,一玩起来别说会忘了家里还有个需要关爱和抚养的亲生女儿,恐怕他自己的名字都能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
钟粤有一次气到把他的被子统统都扔到了家门口的小溪里。等大半夜他唱着歌醉醺醺回来,半天都没在床上摸到自己的那床破棉絮的时候,他才记起来她这个已经一天没吃饭的女儿来。
他笑嘻嘻走到她的卧室门口,倒是没有迈进门槛半步,只是隔着半扇破门小声喊:“囡囡,你睡了吗?爸爸被子哪去了?是不是你帮爸爸晒了忘了拿回来?”
钟粤面朝着墙,假装自己已经睡着,就是不吭声。
钟能胜在门口踟蹰了半天,到底踉踉跄跄回去了,一边走还一边自言自语:“还是有闺女好,还知道帮老爸晒被子,比讨老婆强。”
他于是就那么蜷缩着冻了一宿。
即使受冻,也没耽误他一整夜的呼噜震天响。
第二天早晨,钟粤赌气在床上赖着没起来,也没去上学。
直到钟能胜醒了酒,自顾自出了门,才看见被溪水泡了一整夜早已经不成样的那床的破棉絮。
他气得胡子差点飞起来,吵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这是哪个王八蛋把我闺女给我晒的被子扔这来了!一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在昭亭也敢欺负你胜哥!要是说出来昨天晚上我请吃饭的那个大人物是谁,还不吓死你们这帮狗日的!”
农闲时节村里人本来就多,他这么一嗓子顿时招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大家都像看只任人戏耍的猴子那样看着他,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有人打趣:“呦,胜哥,你倒是说说,你昨天请哪个大人物吃饭了?是东海的龙王还是南海的观音啊?”
人群立刻爆发出一阵哄笑。
“我说胜哥,那东海的龙王该不是给他家三太子下聘娶你家公主的吧?要说还是你命好,虽然自己长得丑,倒生个仙女出来,将来这个女儿就能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真是羡煞我们了。”
还有人趁机侮辱他:“哎我说胜哥,咱们这乡里乡亲也没人见过嫂子,嫂子是不是漂亮的跟金莲似的?要不怎么跟你这个武大郎生出个仙女来?我们看啊,那孩子可是长得半点都不像你,你可要多长个心眼,可别帮养了人家西门大官人的种!”
人群里又是一阵哄笑。
钟能胜一头卷发乱得不成样,一双小眼睛却都盛满了怒意:“这话可不敢乱讲!钟粤要不是我钟能胜的女儿,她妈会把她给我?”
众人一寻思,好像也是。
要是他们生了这么漂亮的闺女,就算离婚打翻天都要把她抢过来,才不会轻易便宜外人呢!
“所以说你命好啊!你就等着享福吧!”众人又改了口风。
钟能胜挠挠头,一脸得意:“放心!等东海三太子到我们家来提亲的时候,我一定不忘大摆三天筵席感谢乡亲们的照顾!”
“哈哈哈,还得是胜哥!”
“那还等什么提亲啊,就今天呗,我们今天就想喝胜哥的酒,对不对?”
人群里立刻有人附和:“那可不!”
钟能胜抱着一床破被子,满脸都是开心:“好说!不就是一顿酒嘛!你等我去把这个月的加工费结了就请!”
“谢谢胜哥!”
“胜哥牛逼!”
邻居吴婶终于看不下去:“行了钟能胜,青天白日在这装什么呢!我看你们家昨天一天烟囱都没冒烟,你闺女该不是一天都没吃饭吧?你有这时间在这装阔佬,还不如快点回去看看你闺女还活着不!”
钟能胜这才着急起来:“一天没吃饭?不可能!我前几天才给了她三百块钱呢!”
吴婶骂道:“你这都多少天没回来了!还前几天!我看你家囡囡今天都没出门上学,你可快回家看看去吧!”
钟能胜一听终于麻了爪,抱着一床又湿又重的被子拔腿就跑,还没跑两步就重重摔倒在地。
人们又像是见了小丑一样大笑起来。
钟能胜狼狈爬起来,不再去管地上肮脏的被子,只往房子里冲。
钟粤在楼上的窗口目睹了一切,等钟能胜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她几乎都快哭抽了。
“囡囡,你怎么没去上学呀!”
钟粤哭得说不出话,直接在她爸面前晕了过去。
然后她在医院挂了三天水,身体才逐渐好起来。
从那以后,钟能胜终于靠了点谱,至少在之后每一次他出门去玩,都会给她留足够的吃饭钱。
没有安全感的钟粤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银行卡里的余额。
所以跟旅行社请假的那一天,当院里外联部部长问她愿不愿意去校门口的超市做开业促销小姐的时候,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
她入学的时候走的是绿色通道,院里的领导和学生会干部以及很多同学都知道她家庭条件不好,所以很多好心人都会给她介绍兼职。
超市开业的那一天,她按照东家要求盘了头发,穿了身可笑的劣质红色长旗袍,脚上的高跟鞋很不合脚,没站一会儿,她的脚趾就被挤得失去了知觉。
尽管这样,她还是笑得满面春风,手里托着装着试吃蛋糕的托盘不停招呼每一个过路的行人:“女士,这是我们店里做活动的纯天然无水小蛋糕,您看您要不要尝一下?”
又或者:“同学,今天是我们的开业庆典,店里还有很多产品做促销,可以到里面看看没有你喜欢的哦。”
对方犹豫了一下问道:“洗衣粉打折吗?”
“有的有的,好几个大品牌都打折,今天买的确特别划算!”
站了大半天后,钟粤的脸笑僵了,脚也快残废了。
天快黑了,室外的温度越来越低,路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
她承认那一刻,她是真的开始向往平头大哥所说的有房有车有保姆有司机的奢侈生活了。
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在生命结束的前一刻看到的烤鹅和圣诞树一样,没有什么东西再比得上它们对她的诱惑。
“钟粤,你何必让自己过得这么累呢?”她自嘲地靠在墙上,偷偷把痛到麻木的脚拿出来放松放松。
“同学,你这款蛋糕做活动是吗?”
一个有明显北方口音的好听男声在耳边响起。
钟粤倏地抬起头,一只脚甚至还在鞋子外面。
身材高大,面容俊朗的江丞就这样突如其来地闯入了她的生活。
在看到他脸的那一刻,烤鹅和圣诞树瞬间都失去了吸引力,她仿佛生出了无限的勇气反驳平头哥:“你说的不对,男人长得帅这一点,永远永远都很重要。”
“同学?”看着她失神的样子,江丞轻咳了一声,再次开口。
“啊,是,这款蛋糕做活动,买来做早餐蛮划算的。只是,你怎么知道我是同学?我们之前认识吗?”钟粤疑惑道。
江丞脸上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红,语气却是淡淡的:“嗯,上个学期见你在学校食堂收拾过碗筷。”
钟粤从没觉得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有什么难为情,可这一次,在一个陌生的男孩面前,她还是红了脸:“哦。”
“不帮我介绍一下这款蛋糕参与的是什么活动吗?”
钟粤定了定心神,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好啊。”
她一直都承认,她和江丞的爱情是极其浪漫和纯粹的。很多人分手后,都喜欢将对方贬低得一无是处,用以树立自己受害者的形象。
可江丞在她这里没有过错,她也不忍昧着良心非要把脏水泼到他身上。
所以,面对BBS上的那些风言风语,她可以选择沉默。
反正还有一个月不到,她和他就要相继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了,那么其他无关紧要的人怎么看她又有什么重要?
和何嘉佑在校园里相视而笑的那张照片被有心人发到学校内网的那天,她还特地登上灌水区看了一眼,那上面关于她和江丞的流言沸沸扬扬,越传越离谱。
有个妹子言辞很犀利,直接朝她喊话:「外语学院的那个尤物,你是不是忘了当年你的脚被劣质的高跟鞋磨破连路都走不了的时候,是谁背你回的学校?」
卢琳咔嚓一声咬了口苹果:“我真想顺着网线爬过去把她脖子咬断!”
钟粤笑。
笑自己,也笑卢琳太大惊小怪,大晚上不睡觉非要在无聊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她怼人家半宿最后还把自己气够呛,这是何苦来?
人家江丞毕竟是学霸型校草,有几个一直对他暗恋而不得的小迷妹不是很正常。
她已经很久没登录内网账号,不过那一天,为了卢琳,她还是想起了密码。
她用钟粤的大名在那个妹子的帖子下淡然回复:「是江丞背的,怎么了?」
妹子似乎是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气得字都打错了:「那你怎么忍心这么对他!凭江丞这样条件,他想要什么样的女朋友没有?可他偏偏选了你,一个穷到在学校食堂刷过碗的村姑!怎么现在攀了高知就翻脸不认人了是吧!」
钟粤纠正她:「或许你说的是高枝儿?」
女孩啐了她一口:「渣女!」
钟粤笑得无辜:「可他就是偏爱我啊,我也没办法。」
女孩被她气得半天都没再上线。
她这样一个小时候曾饿到晕倒、长大后还要靠在食堂刷碗以及在超市做促销小姐才能养活自己的穷姑娘,这会儿竟然被一个连几千万的生意都可以拿在手里随便玩的富家公子在银河倒转的浪漫之夜以爱情的名义来调侃她的自尊,未免有点太荒谬。
钟粤越想越觉得好笑,最后,她竟真的笑出声来。
撑船的船夫轻轻划着桨,小船就悠然转进了一条静谧的河道,喧嚣的人声越来越远,只剩耳边淙淙的流水声。
钟粤侧过身子,半个手掌撑着头,看着不知道是认真还是被异乡的寂寞支配了情|欲的何嘉佑,笑得媚眼如丝。
“何总,我是个初中数学都快忘光了人,你却要我解微积分,这不是难为人吗?”
何嘉佑也学着她的样子侧过身子来,用手腕撑住头。
两人在幽暗的河道和狭窄的船舱里各怀心事地对望着。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这道题对我太难了。要不是看在你还没有给我结账的份上,我真想把你推进河里冷静冷静。我看你也赚到钱了,不然就快点把你国外的女朋友接过来吧,你这总欲求不满的,容易出事啊。”钟粤的声音在这半封闭的小空间内尤其的清泠好听。
“我没有国外的女朋友。”何嘉佑认真解释。
“哦。”
那就是有国内的女朋友。
钟粤的胳膊被自己压麻了,情绪莫名就很烦,喊了一声撑船的师傅:“麻烦在前面的小码头停一下,我要下船了。”
师傅愕然回过头来:“姑娘,这行程还没到终点呢。”
“我有急事,必须得下船了,前面五十米就有个小码头,我知道。”这个河道钟粤都不知道陪客人走了几百遍,她当然什么都知道。
撑船的师傅求助似的看了眼何嘉佑,直得到他首肯,才应道:“好吧。”
钟粤坐起身,不再搭理何嘉佑。
小船一靠岸,她就步伐轻快地跳上了栈板。临走之前,她还不忘提醒何嘉佑:“何总,别忘了把这几天的工钱转我啊,再见。”
何嘉佑自嘲地笑笑:“没问题,再见钟小姐。”
五分钟之后,钟粤的银行账户就收到了他转来的一万块钱。
「何总,你转错了吧,这好像太多了。」
按照约定,她这三天的工作量怎么也不该超过三千块钱。
「多的,算小费,这是西方的礼仪。」
钟粤自然不会跟钱过不去:「那就谢谢何总了,山高水长,望君珍重。」
看着她发过来的刺心语言,何嘉佑没再回复,只是把头枕在交叉的掌心之上,轻轻闭上了眼睛。
拿了钱,钟粤的心情大好,连公交车都没坐,直接豪气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杭城最出名的服装批发市场,江南路。
车子在一条逼仄又破旧的小巷子口停下,钟粤跳下车,连司机递过来的零钱都没接:“不用了师傅,就当小费了。”
司机平常见惯了抹零的客人,难得碰见个洋气的,不禁喜笑颜开:“谢谢小姐!”
钟粤笑笑,一闪身就消失在了小巷子中。
小费而已,她偶尔也给得起。
一个穿蓝色工作服的小哥骑着电动车从里面驶出来,钟粤眼尖,一下就瞧见了小哥快递箱上用绳子捆住的黑色大塑料袋。
她眼底立刻笑意弥漫,心情比刚才还要好了。
这一片算是城中村,到处都是挨挨挤挤的破烂民房,每一座都像是随时会倒塌的样子,可它们偏偏又坚强地挺过了一年又一年。
这里是现代化城市里的“贫民窟”,更是繁华背后的落后和心酸。可也是这里,让大批进城务工人员有了容身之地。
钟粤记得很清楚,从这里向东,穿过几条杂乱无章的小路,就可以直达这座城市最时髦的商业街区,潮人网红聚集最多的地方。
她在巷子尾第二栋红砖民宅门口停了下来。房子照例很破,甚至连头顶的遮雨棚都是残缺不全的。黑黢黢的拖布在一辆比废铁好不了多少的摩托车上滴着水,门没锁,里面还亮着灯。
钟粤推门而进。
里面电脑前叼着烟的男孩骤然抬起头来,脸上的惊疑很快就被巨大的惊喜所代替。
“姐?!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男孩站起身,大狗狗一样窜到钟粤前面,眼睛亮得天上的星星似的。
“过来看看你偷没偷懒呗,不过我刚看见了收快递的小哥,你是刚发完货吧?小海他们呢?”钟粤眼神无限温柔。
“小海交了女朋友,前几天从这儿搬出去了。阿蒙和朋友出去玩了,今晚不一定回不回来。你怎么自己过来了,这里鱼龙混杂的,你那高材生男朋友也放心?”男孩的皮肤是淡淡的小麦色,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原始的野性。
“怕什么,那条路我也不是第一次走了。走啊收拾收拾,姐带你去吃夜宵。”
男孩斜睨她:“怎么,发财了?”
钟粤笑:“可不,今天的客人很大方,给的小费比较多。走吧,烤肉还是火锅?”
男孩撇撇嘴:“给小费的听着就不像什么正经人。”
钟粤无奈点了点他的头:“林英爵你这脑子里整天装的什么东西啊!”然后她又拉过他的手:“走吧,再晚人家都关门了。”
“哦,那你等我换件衣服。”
男孩噔噔噔上楼去了。
钟粤在底下笑得无奈,这臭小子,跟她出去还换衣服,真够骚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