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洛石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只巴掌高的木偶,抛向半空,接着双手在身前迅速结印。那木偶僵硬的四肢舒展开,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落到了一旁的红帕子上。原本正在施法的洛石闭上了眼睛,取而代之的是帕子上的那只木偶开始挥手施法,在洛石周围打出了几层护身结界。
借路登仙者不能离开脚下的借路半步,但洛石的师父南极老人,那是借路失败过上千次的仙修,早就琢磨出了一套钻空子的办法。
洛石将自己的灵识寄在木偶上,只要不再碰触地面,便能躲过借路之道的法眼,去办借路以外的私事。只是法力只得原身的五成,可那也够用了。
至于那些护身结界,都是南极老人特意强调过的,“挡风的结界一定要结,你都不知道有时候风刮起来能有多大……哦,还有定位的结界,很有必要,要不走远了,都找不回去……”
洛石安排妥当,自地面一跃而起,踩着邹员外的肩膀,跳上停在不远处的喜轿轿顶。
“你们几个,”洛石示意一旁瑟瑟发抖的几个轿夫,“快抬轿,我去会会那妖物。”
邹家的祖坟在村外的荒郊。
靠近那荒郊地界,有一块石碑,年代久远,上面的刻字几乎被雨水冲刷得平滑,洛石隐约辨认出那上头刻的两个字是“蒿里”。
越过蒿里的碑界,是一大片坟丘,多数矮矮的已经破败,但还有几座是新坟,立着墓碑,墓碑前还有已经腐烂的祭品和燃尽后被风吹得只剩薄薄一层痕迹的香灰。邹家村的亡人都埋在这里。
碑界处的几座老坟孤零零的,杂草丛生,已有了积水,看来再过几年就能化作一处池塘。
千年万年,大地起伏动荡,谁又能总埋在高处呢?
但现下邹见的坟墓就在蒿里的高处。
轿夫们将喜轿抬到碑界边,便不敢再上前,指着远处昏黄的两盏灯笼跟洛石说,少爷的墓就在那边。
洛石遥遥看见笼罩在灯笼周围的红光,也就歇了为难轿夫的心,从喜轿上头跃下,一路踩着或破败,或整齐,或木制,或石刻的墓碑,向蒿里的高处行去。
越过一棵枯死的老树,洛石轻巧地落在邹见那块金字写就的墓碑上,脚尖踩着一团红绣球,两旁的白底灯笼上,各贴着一张喜字。
挥刀挑断绣球两边的锦缎,洛石一脚将绣球踢在那座高高的坟堆上,“出来。”
死魂施施然从坟堆上冒出,手里捧着那枚红绣球。
此魂不像别的魂那般轻飘飘没有实体,他悬停在坟堆上,穿着一件灰布袍子,赤着脚,除了唇色格外殷红,眼睑处还有两道红线外,和常人看起来没有差别。
洛石曾听青面鬼说过,世间的生灵离世便会化作死魂,死魂会沉浸于生前做的最后一个梦,没有别的意识,若鬼差不唤,一直到喝孟婆汤的那一刻都不会醒。但也有死魂因缘际会下有了自己的意识,这便是鬼。
大多数鬼都在替地府办差。
青面鬼如是,黑白无常也是,孟婆如是,无有两位判官也是。
面前的死魂缓缓抬头打量洛石,“何故?”
洛石便知这个邹见是一只鬼,一只地府不管的鬼。
事出反常必有妖,归根到底,鬼也是妖物的一种。可洛石却觉出此地的邪气,绝不是一只鬼就能酿成的。她挪挪下巴,示意这只姑且就叫他邹见的鬼靠边,“劳驾让让,我开个棺。”
邹见听了斜斜靠在空中,眼睑一挑,“你叫我让让,好让你开我的棺?”
周围风响簌簌,砂石翻动,荒草抖擞着染了一层白霜。
洛石却浑然未觉,“废话怎的这么多?”
她一挥手,断水急速飞出,稳稳停在邹见鼻尖一寸处。
“让开!不然打到你后悔做鬼!”
邹见上身微微向后靠,“大仙息怒,我让开就是,棺椁不过是身外之物,你真想看,打开也无妨。”
邹见退到一旁。
洛石挥刀削去那高高的坟头,一副镶金画银的棺材露了出来。
“怎么样?开眼了吧。”邹见凑到洛石身旁,指着棺材边包金的一角感叹,“啧啧,就是扣这么一个角,也够普通一家四口一年的伙食了吧。大仙若喜欢,全都拿去。”
天空中翻滚起云浪,隐隐裹着雷意,不过片刻,月亮便被厚重的云层遮了个全乎。
棺材周围邪气更甚。
“呵呵,”邹见笑着看向洛石,“大仙还要继续开棺吗?”
话音未落,断水“铛”的一声敲在棺材上,棺材盖被敲得一震,封棺的铁钉松动,露出一道缝来。
夜风呼啸,穿袭而过,呜呜做声。
“开!”洛石挥动断水,掀开棺材,红光乍现,滚滚雷声翻涌。
待红光散去,洛石定睛一看,是一节肱骨,被暗红的铁链牢牢捆缚。
“缚魂锁!”洛石诧异,地府的法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缚魂锁是地府黑白无常的法器,常被用来绑缚一些不服管束的怨魂。黑白无常没来,却平白多出一条怪异的缚魂锁。洛石转头打量邹见,他笑盈盈地看着洛石任凭打量,丝毫看不出身上有半分怨气。
再去看那缚魂锁,绵延数十丈,所缚之地,无论埋的是谁,恐怕都不得再投胎了。
“你究竟是谁?”洛石问邹见,“为什么会被缚魂锁所束?”
邹见双手一摊,“不知道,一醒来就这样了,大仙您看也看了,是准备替我把这棺再封上呢?还是……”邹见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动作,“给来个了断呢?”
“我答应你爹,”洛石站直身,将墓碑上剩余的缎带斩成碎片,抛向空中,接着飞跃而起,脚踏着碎片,来到棺材正上方,双手迅速结印,令断水迅疾斩下,“会会这里的妖物,叫你好生安心投胎!”
可断水未及触碰到缚魂锁,便似被什么挡住,化成两道水柱,分散击打在棺材底部。
天空中响起闷雷。
缚魂锁上的怨气忽如凌冽之风,呼啸而出。
洛石被怨气冲撞得措手不及,身形不稳,翻转间脚踏着邹见的额头才堪堪稳住。
“离谱,”洛石暗骂。
“向左绕到棺材后方去,”她伸出木偶小手,拍拍邹见的额头。
“好嘞,大仙。”
邹见围着被怨气盖住的棺材,顺时针往后方绕去。洛石双指并举在自己眉心,口中念念有词,断水忽从怨气中冲破出来,化成两道水柱围绕着怨气奔流而上,将怨气困住。
那黑漆漆闪着猩红孽业的怨气中,不时传来嘶吼声。
“救我,救我!”
“天发怒了,天发怒了!”
……
还夹杂着孩子惊恐的哭泣声,“娘……”
那些声音入耳,仿若一幅活生生的人生炼狱图被挤压进脑海,洛石晃了晃神,施法凝气静神。尖啸的怨气在断水的围困中挣扎,四处不得去,只得一直向上,如一柄钢锥刺破天空。
原本越压越低的云层,被刺出了一个洞。
邹见抬头望着天空,“要打雷了啊。”
洛石已从邹见头顶滑到了他肩膀上,又从他肩膀上跳下,落地的一刹那,木偶娃娃消失不见,转而出现的是洛石的真身。邹见在晦暗冲天的怨气掩映下看向忽然恢复真身的洛石,洛石却没有看他,她站直身子,一手捏诀高高指向天空,眼睛溢出青色的光,如两团火苗,燃烧着填满了洛石的眼眶,洛石额中出现一个印记,她高举的手落下。
一个霹雳炸裂,自云层的空洞中落下,直直劈在邹见的棺材中。
周围被照得透亮。
邹见忽的拽住洛石的胳膊,将她猛拖得一跌。
棺材中的缚魂锁断裂,碎片飞出,在洛石面颊上划出一道血线。
空中的怨气,像水中被搅散的树影,凄厉的尖啸声,嘶吼声也变得混乱不清。洛石复又双手结印,断水缓缓碎成千枚刀片,在一片刀光中,洛石轻轻出声:“我的断水,最善斩的就是这些虚妄了。”
待一切尘埃落定。
邹见走上前再去打量他的坟头,早就化成一堆焦土,墓碑裂成了三四块,被烧得看不清上面的刻字,棺材早已没了影,上头包着的金银也都成了包泥的渣滓,唯有中间那块肱骨,依然完好无损的躺在那里。
洛石也看见了,她深深打量了邹见一眼,没有问缘故。
邹见拾起那块肱骨,抱在怀里,“还好还好,我的骨头还在。”
洛石确认邪气都已散去,便往最近的一处坟墓走去,从墓碑前供着的香炉里取了一根倒在一旁,尚未燃尽的线香。她将线香递给邹见,“那个和你互定终身的姑娘还在村里,你要不要去看她最后一眼?”
“谁?”
“琇芷。”
“不认识。”
“算了,”洛石打了个响指,邹见手里的线香燃起,袅袅香烟飘向一边,“你跟着香烟投胎去吧,别在人间逗留了。”
蒿里之外,邹家村内,邹员外望远处祖坟那里电闪雷鸣的,急得团团转。
琇芷在一旁绞着手指,不敢做声。
许久之后,洛石才踱着步子回来。
“英雄,英雄,”邹员外殷勤向前,“我儿怎么样了?他没事吧?”
“他没事,投胎去了,”洛石说道,想了想又说,“不过你家祖坟情况不太好,可能得修缮修缮。”邹员外不知心领神会了些什么,赔笑着往洛石袖子里塞了点东西,“英雄说的是,说的是。”
琇芷这时走上前,“姑娘,邹郎他……可怨我。”
“他为何要怨你?”洛石不解地问。
琇芷不作声。洛石想想说道:“他投胎去了,应当是不记得你了,而且都当鬼了,还是不要有怨气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