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发卡
“啊!啊!啊啊啊孩子啊!啊!疼死爷爷了!啊啊!”
那个老人无力站立,瘫倒在地上捶胸顿足,身体因心痛而不断扭曲着,哀嚎声响彻了整个殡仪馆,满是沟壑的脸上涕泗横流,泪水杂乱了花白的胡须。
腿一蹬,邢灵哀嚎着醒了过来,睁眼时泪水早已淌了满脸,嘴也大张着,心脏像被搅碎了一般在胸腔内剧烈地疼痛着。
老珀收回还没来得及伸过去的手,眉头紧皱地看着她。
情绪是会被传染的,为他人的悲伤而悲伤也是常事,但若他人身体上的痛苦能被些许地感同身受,那说明那人早已痛到了极致。
老珀不自觉地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胸口,这颗心脏此时正在不安地抽痛。
邢灵垂着头,双手抓着糟乱的头发,抽泣:
“我明明,呜…我明明没有…我明明没有看到!为什么我总能梦到!为什么!又不是我的错,又不是我的错……”
两年前的那天,当邢灵清醒过来时,团团已经被送去了殡仪馆,团团爷爷是在殡仪馆里看到了破碎的孙女。
邢灵并没有去到殡仪馆,也未曾有人对她讲述当时的场景,但从那天过后,邢灵隔几天就会梦到团团爷爷去认尸的场景,场景是那样真实,身临其境般的视角、感同身受的痛苦,邢灵每每在凌晨尖叫着醒来,在漆黑的视线里慌忙伸手摸找台灯开关,到了后来,邢灵终于习惯了在光亮之中入睡。
老珀走过去提起邢灵的胳膊:
“走吧,不要再待在家里了,我们去工作室吧,店面已经歇业好几天了。”
邢灵双手抱膝,抬肩躲了一下,嘴里喃喃着:
“明天再去吧,外面还下着雪呢,我想在家里好好休息休息。”
老珀一言不发,只是手上加了劲,执意要把邢灵拽下床,邢灵拗他不过,只能下地来,不情不愿地被老珀推进卫生间刷牙洗脸,又磨磨蹭蹭地被推出门去。
两人冒雪而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不知边缘在哪的路上,好歹没在一片苍茫中掉进哪个沟里,狼狈却平安地到达了位于商场外圈的工作室。
木刻的门头被风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雪填平了刻字,老珀抬头看了看,觉得不像话,好不容易把门拽开后就进屋取了扫帚,三两下把门头上的字给扫了出来。
“枭店”
字音同“小店”,词意却与“温馨的小小店铺”相去万里,搭配着漆黑且不规则的门面,整个店就像一个雪山中的山洞一样,由内往外发散着阴冷气息,却又是这冰天雪地之间一处避寒之所。
感到身上的鸡皮疙瘩正在一个个地鼓起,邢灵隔着厚厚的衣服搓着胳膊,看起来可怜兮兮的,老珀瞥见后便掷了扫帚,进屋去开了空调,嘴里却没啥好气:
“开关就在旁边,不能伸伸手?”
邢灵翻个白眼,也没好气地回怼:
“冷,不想……”
话出一半,面前骤然有黑影坠下砸入雪中,发出不小的闷响,厚厚的雪层都未能将余音吸收,这落下的显然是重物,砸得屋外一时间白雪飞溅,雪雾弥漫。
屋中的两人俱是一愣,不知怎的,邢灵立马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浑身猛地一个激灵,而老珀下意识地就想往外走,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刚迈出一步,脑子里有根弦忽然绷紧。
他猛地扭头看向邢灵,见邢灵虽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面容却先变了色。
脑子里的弦轰然断裂,老珀冲到邢灵面前,伸手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其抱在怀里,嘴里低声安慰:
”不是不是,肯定不是,别看,别看。”
尖叫声被手掌捂在了嘴里,发泄不了的恐惧带来心脏的抽疼,邢灵眉头紧皱,微微弯下腰,颤抖地伸手捂住抽搐的心脏。
身后传来人声,老珀隐约听见“快报警”三个字,微微闭了闭眼,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缩回刚预备掏手机的手,转而环住邢灵的脑袋,试图隔断她的听觉。
人声越来越密集,伴随着嘈杂的脚步声,老珀觉得不能让邢灵继续待在这里,开始半拖半抱着把人往里面的工作间带。
“你到里面坐着,我出去看一下。”
邢灵埋首在老珀厚厚的羽绒服里,想要抬头却又不敢抬起,她有些神经质地抖着脑袋,觉着老珀在往里推自己,便配合地挪动着沉重的双腿,好歹人是站着进了屋。
安顿好邢灵,又打开电脑播放起自然音,最后走出来把里间的门轻轻关上,老珀好歹是松了口气,当初为了不让工作时的噪音外泄,里间的隔音做得绝对霸道,外面的声音肯定也传不进去。
再转头时,门外已经被商场保安拉上了警戒线,警戒线的中央盖着一块透了血色的白布,白布绵软,显出其下覆盖的人形,白布以人形为中心晕开了一朵血花,血还在继续晕染着白布,血花便越开越大,犹如一朵在风雪中怒放的寒梅。
警戒线外面已经围了一圈人,今天大雪封路,商场这边没多少顾客,围着的大多是各店铺的员工和等着扫雪的环卫保洁。
安保部的负责人正举着手机在跟物业经理汇报现场情况,刚说完这边已经报警,警察正在赶来的路上,接着老珀在几米外都能听到经理在电话里懊恼的咆哮:
“这他妈都什么事啊!这人大雪天不在家好好睡觉,居然跑过来自杀?倒了八辈子血霉了!赶紧通知各店铺,今天商场歇业!都赶紧关店回家去!”
安保挂了电话后长叹一口气,伸手捏了捏紧皱的眉头,又双手覆在脸上狠狠地抹了一把,抬头时,却直接对上老珀的双眼。
安保一愣,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再抬首时,却对着老珀苦笑一声。
老珀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大约两年前的那场自杀,也发生在这位老兄值班的当天,虽说这种自杀事件也不是安保部能完全预防的,但只要出了事故,责任就得安保部来担,作为负责人和当天的值班人,这位姓徐的老兄直接丢了半年的奖金和各项补贴。
因着当时的事也发生在老珀他们店前,所以事后徐哥也免不了要跟老珀说上两句,老珀还记得,当初徐哥也是这样一脸地苦笑着说着:
“半年就半年吧,在人命面前,那点钱又算得了什么,认个倒霉罢了,这好歹还剩下半年呢,你嫂子也不至于觉得日子太难过,唉,可惜了,可惜了,那么好个孩子……”
而如今,苦笑再次浮到那张脸上,徐哥没有说话,老珀却听出了苦笑外的意思,只是这次与上次不大一样,这回说的是:
“怎么又是我值班?”
警察很快就到了,重拉了警戒线后开始驱散围观人群,只是老珀站在自家店里,却是没有被立马劝离,反而得接受警察的询问,老珀看着前来问询的警察,觉得怎么还是两年前的那一批。
前面领头的是他们的支队长,叫邢净,一听就是命中注定要干刑警的,还跟邢灵一个姓,俩人也算是亲戚,却是打八杆子才能打得到的亲戚,已经出了五服的范围,按辈分他见了邢灵还得喊一声姑,当然这人从来没喊过就是了,毕竟这俩人也就比寻常的陌生人间多了那么一点点姓上的联系。
不知怎的,邢栋从大约两年前刚见到老珀时就看老珀不顺眼,事发后来店里询问老珀的时候,那叫一个眼神嫌弃、语气生硬,问完以后还叹了口气,一脸解脱的表情,整得老珀立时陷入了自我怀疑。
“是我头发盘歪了?还是眉毛画粗了?还是屋里的熏香太冲了?总不能是因为中午吃了口榴莲嘴里还有味儿吧?”
老珀到底没弄明白这位看着比自己小,但实际比自己大的刑警队长到底看自己哪里不顺眼,而当时的情况也容不得自恋的老珀过度去审视自己,毕竟邢灵的状况实在不大好,所以他也仅仅自我怀疑了那么几秒钟。
只是这次……
老珀抬眼看去,那边人还没走过来,眼神就已经把自己给扫视了一遍。
来者不善,老珀只想闭门谢客,但这“客”已经转眼到了跟前,老珀连关门的时间都没有。
“嗯?又是你们店,整个商场这么大,怎么回回都能跳你家门前。”
果然,邢栋一张嘴就把老珀给顶得额角一跳,这说话的语气实在是阴阳怪气,老珀心里的火猛地窜了起来,好在老珀是倦怠型面瘫,纵使心里气得冒烟,面上也能没精打采般不动声色,好在这次邢灵没出问题,老珀心里也没个牵挂,因而脑子转得飞快,嘴上丝毫没惯着对方毛病,用最面瘫的表情操着最体虚的语气说着最不客气的话:
“你是警察,说话严谨点,什么叫又是我们店?从上面跳下来的人摔在我们店前是我们能控制的?我们也算是间接受害人,我体谅你们风里来雨里去的实在辛苦,所以次次配合你们调查,也请你撇除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偏见,好好说话!再这么阴阳怪气我就只能投诉你了。”
邢栋没料到老珀能直接顶回来,刚拿起笔就又拍回记事板上,深吸一口气,冷笑道:
“好,是我说话不严谨,我道歉,对不起,但我为什么这么说,你心里应该有数……”
老珀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接受你的道歉,但是不好意思,我没数。”
“你没数?”邢栋说话的音量显著提高,“从两年前那次跳楼事件起,四起命案,你都在现场,你没数?”
老珀面瘫的脸上有了裂纹,声音也大了起来,仿佛体虚的人瞬间食补过度:
“好,你说说,我该有什么数?这四起命案间你们找到联系了吗?我都在现场只能说明我倒霉,但说明不了我跟命案有其它关系,你怀疑我你有证据吗?你没证据却这样态度恶劣地对待一名守法公民,我难道不能投诉你吗?”
一顿回怼怼得邢栋脸上通红,邢栋闭眼憋气,再吐气时终于找回了正常状态:
“行,你说得对,我错了,我向你真诚地道歉,对不起!”
“接受。”
道歉得快,接受道歉更快,两人快速地回归角色后却同时翻了个白眼,心里再怎么想语气却也拿捏稳了。
邢栋重新提笔举板,开始正式询问,但也只问了一会儿,毕竟今天老珀只看到了个坠落的人影,也提供不了多少信息。
当邢栋结束问询,预备去找其他刑警看看还有什么收获的时候,老珀叫住了他:
“诶,一等,耽误你一会儿。”
邢栋顿住,回头:
“嗯?怎么?”
“有个事我憋了很久,还是想问问,”老珀伸出手指扣扣脸,脸上忽然出现一丝不好意思,犹豫了片刻,却又放弃般地摆摆手,“算了算了,快去忙吧。”
“嗯?”
时间紧迫,邢栋几乎是在老珀说“去忙”的同时扭头而去,走的时候还一脸的莫名其妙。
老珀左手捶右手,还是满心的不理解,他是真的很想问问,这警察在第一次命案发生时为什么会对自己产生那么大的意见,连掩饰都掩饰不了,满脸的嫌弃。
其原因对一个资深自恋患者来说是真的很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