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礼
“听说了吗?皇后殿下是因为冤魂索命才一病不起的。”
“诶!可我听说皇后殿下是被人下毒才卧床的。”
“这算什么?我还听说是有人行刺,皇后殿下是因伤才闭门不出的。”
“到底是怎样?”冯娣是掖庭一名普通的采女,闲暇之余,最大的爱好就是八卦。
时下,梁皇后就是整个皇宫的话题中心,冯娣急切的想知道,半个月前,长秋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同一件事情,居然会有这么多不同的传闻,于是急道:“你们各说各的,到底哪个是真的?”
“鬼知道!”
“谁知道!”
“谁知道呢!”
对面三人异口同声的回答,彻底浇灭了冯娣内心中八卦的火苗。
半月以前,梁皇后在长秋宫险些遇害,虽然没有危及性命,但却因此卧床至今。
当时,据梁皇后自己所言,那晚她是被一长发覆面的白衣女子,掐住了脖子,然后被拖进内室,最后差点窒息而死。
事发后,当天夜里皇帝就下令,将长秋宫所有内侍宫人统统下狱,并诏黄门令,廷尉与光禄勋彻查此事。大长秋正好因事外出,幸而免于追责。
一时间,各种传闻甚嚣尘上,暴室、诏狱人满为患。
但任凭宦官和狱卒们使出浑身解数,长秋宫的宫人和内侍们,都一致推脱,咬死了说那是冤魂索命,狐妖作祟。
而更要命的是,就连当事人梁皇后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案子查了十来天,毫无进展。
因此事涉及皇家,皇帝下令黄门令和光禄勋等人限期破案。
眼看着皇帝给的期限越来越近,负责查案的众人,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得不动用重刑,以期严刑之下,能有人供出真凶。
在连日的酷刑下,有四五个内侍与宫人被活活打死。此事传到御史中丞的耳中,光禄勋等人当即就被参了一本,指责他们为办案草菅人命。
最终,在皇帝给的破案时间到期后,光禄勋和黄门令等人给出的答案,还是一开始的“冤魂索命”这种荒唐理由。
皇帝震怒,下诏斥责黄门令和光禄勋等人;守备失责令皇后御体受损,办案不力牵连无辜,大长秋罚奉半年,而黄门令和光禄勋则被免官。
可对于这样的结果,有人却并不买账,此人正是大将军梁冀。
出事的是他妹妹,被免官的则是他弟弟,还捎带上了一个和他有交往的黄门令,此次事件,无论怎么看他都觉得是冲他们梁家来的。
大将军府内,梁冀忍着怒火问梁不疑:“查了半个月,真就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发现吗?长秋宫的人呢?皇后身边的侍从宫女底细都查清了吗?”
梁不疑看着他哥火冒三丈的样子,不以为然道:“出事以后,长秋宫所有的内侍宫人全都下了狱,禁中戒严,连只鸟都飞不出去,该查的都查了,可事实真就是如此嘛!”
“事实个屁!”梁冀怒骂道:“这种鬼话也就能骗骗三岁小儿,什么冤鬼索命?而且为什么不找别人,偏偏找上了皇后?还有查案这事廷尉去哪了?为什么要让你这个光禄勋来负责?”
梁冀向来就看不上他这弟弟,现下见他态度轻慢,更是言辞犀利。
梁不疑倒是早就习惯了他哥暴躁的颐指气使,轻松道:“廷尉府帮着审问疑犯了呀!得到的供词不还是一样?再说,光禄勋负责皇宫宿卫,皇宫里皇后出了事,难道不该被问责?我没觉得怎样,该我担的责,我担着就好了呀。”
梁不疑和他大哥梁冀不同,他好诗书,也明理礼仪,并不帮着他大哥为虎作伥。他心里清楚,自己当这个光禄勋皇帝是有顾虑和怀疑的,这次自己解了职倒是正好,既安了皇帝的心,他也不必再夹在大哥和皇帝之间两头为难。
梁冀被梁不疑这轻慢的说话口吻给气到了,顿时暴跳如雷,“混账东西!光禄勋位列九卿,掌管宫中诸郎官都尉,你以为把你推上这个位置很容易吗?由得你想不当就不当?”
梁不疑本就对他哥揽权自顾的做法心生不耻,此时,又被梁冀这番话所激,于是语气森然地问道:“那您要如何?你这大将军已位在三公之上,大将军幕府下辖的官吏人数更是倍于三公,你难道还想让我代替太尉袁汤他们,也位列三公?梁家现在的权势还不够大吗?”
梁不疑一连串诘问下来,根本不给梁冀搭话的机会,“建和元年,陛下不但将你的封邑增加到一万三千户,还册封兄嫂为襄城君,准她仪服同长公主,岁入五千万钱,儿子、兄弟皆被封为万户侯,你还嫌不够?要是再进一步,你是不是想坐到德阳殿的主位上去!”
“放肆!”梁冀怒不可遏地吼道:“如此无父无君,大逆不道之言,你安敢乱说!”
梁不疑听到他哥此言,嗤笑一声,反呛道:“我乱说,也总比你乱来强!你受陛下如此恩遇,不思报效皇恩,行善天下!反倒广开园圃,兴建豪宅,扣良人为奴婢,至数千人,横征暴敛……”
“住口!”梁冀暴怒,拍案而起,指着梁不疑的鼻子骂道:“滚!你给我滚出去!”
梁不疑和梁冀毕竟是亲兄弟,梁不疑之前也不是没有劝阻过他哥,但是两人的观念不同,性格不同,每次说到最后要么是不了了之,要么是不欢而散。
这次是梁不疑说话最难听的一次,也是说的最直白的一次,但显然,梁冀仍是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
面对梁冀的呵斥,梁不疑看着他哥厌恶与愤怒的神情,不带一丝犹豫,甩袖转身就走。
就当梁不疑迈出门槛后,他身后的屋内顿时响起一阵“噼里啪啦”声,守在门外的仆从撇见飞出来的杯盏,迅速地低下了头。
翌日朝会,以梁冀为首的一众大臣坚持以;“邪灵作崇,非人力可抗”为由,请求皇帝从轻处罚光禄勋梁不疑。在大将军权势的压迫下,满朝公卿有的面露难色,有的神游太虚,都默不作声,剩下的则极力附和着梁冀。
皇帝等了半天,都不见有人出来反对,最后只得无奈妥协,答应恢复梁不疑的光禄勋职位。
但圣旨下达后,梁不疑却坚决不受,并坚称自己“德薄才疏”,愿让位于贤。经他几番推脱之后,朝廷不得不重新任命他人为光禄勋。
此事过后,皇帝为安抚梁冀,召集了两千石以上的朝臣,商议后给予梁冀殊礼。
准许他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谒赞不名,礼仪比萧何。同时将定陶、成阳县剩余的编户全都封给梁冀,将他的封邑增加到和邓禹一样的四县,并赏赐给他金钱、奴婢、彩帛、车马、衣服、甲第,比照霍光,以表彰他的功勋。
且为彰显他的尊崇,准许他每逢朝会,可与三公分别开来独列一席,然后将此宣告天下,作为万世的表率。至此,梁冀和梁家的权势算是达到了鼎盛。
不过,在以上各项殊荣的背后,皇帝也希望梁冀能做出退让,所以在赏赐之后,皇帝还加了一条,就是将梁冀原本的录尚书事,改为了平尚书事。准许梁冀每隔十天,入宫一次,评议尚书台的事务。
尚书台作为国家的决策机关,“录尚书事”即为领导尚书台事务,而“平尚书事”就只是参与讨论尚书台事务。皇帝此举意在削弱梁冀的影响力。
皇城北,芳林园内一处僻静的凉亭里,刘瑄和皇帝面对面而坐,一起欣赏着梅花。
满园梅花,暗香浮动,但皇帝却无心欣赏。刘瑄见他兴致缺缺,便出言道:“多亏了腊月里下的那场雪,这梅花还得是浴雪之后,才能开的如此芬芳。”
皇帝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神情恹恹地说:“人活一世,草木一春,也不是每次寒冬都能等到瑞雪。”
刘瑄见他油盐不进,长叹一声道:“陛下,倒也不必如此消沉,虽说这次没能借机削弱梁冀的权势,但往好处想,至少你的计划也算是成功了,并没有让梁冀抓住什么把柄。”
“又有何用呢?”皇帝也长叹一声,“搭上了好几条人命,最后,反倒是给梁冀又增加封地,又赏赐金银,好处全归他了。”
刘瑄安慰道:“他本来就风头正盛,你亲政刚一年,还未积累下与他一搏的政治人脉,这次的计划本就是铤而走险,有这样的结果已经算是不错了。”
皇帝听了这话,撇嘴道:“四个县,都快顶上半个郡国了,再要赐封,就该给他加九锡了。”说完,皇帝自嘲的一笑,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窝囊。
这是他第一次试图想要削弱梁家的势力,精心筹谋了许久,安插了效忠自己的官婢,借着闹鬼的传闻,暗中行刺皇后。之后为了灭口,同时还杀了数个内侍宫人,都伪装成了因不堪重刑而殒命,以混淆视听。
可做了这么多安排,最终仍是不敌梁冀的权势逼人。现在的结果说难听点,简直就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太/祖白马会盟,立誓异姓不得封王。”刘瑄在一旁提醒道:“梁冀他还没有敢谋反的胆量,而且他这人名声还不好,现在朝臣只是迫于他的权势,但他真要敢谋反,没人会愿意跟随他的。”
皇帝没有再接话,只是侧身静静凝望着园里的梅花,身形显得十分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