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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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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了,够了。”赵懿安喘着气平复笑意,心领对方的好意。

她当然不会真的以为萧衍是会把话本当真的人,无非是借此讨她欢心罢了。

萧衍见她安静下来,起身准备给自己倒一杯茶,他走到桌边,拿起桌上的一个茶盏,正准备倒茶时,后知后觉注意到里面还剩下的半盏茶,萧衍顿了顿,随手将茶盏放下,又走回塌边坐下。

他注意到横在桌案下的一把剑,萧衍将剑从书堆里取出来,剑身出鞘带出一声清脆嗡鸣,一点青芒闪过,萧衍由衷赞了一句,“好剑。”

赵懿安回了神,听着对方的赞叹,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冯妙姐姐赠予的剑,能不是好剑吗?只是...她忽然想着,这样的剑配在她身上,剑或许也会觉得寂寞?

萧衍并不知道她所想,缓缓抚上三尺青锋,侧眸看向赵懿安,“这几日你可有怠惰于剑术。”

赵懿安不语,不得不说他是敏锐的,敏锐到可怕。

他见她并不言语,收回眸光,语气平缓,“行百里者半九十,公主安享尊荣,确实不必学这些粗鲁而辛劳的东西。”

三尺剑锋在他的手下熠熠生辉,配上那人精致的眉眼,坚毅的神情,这才该是握剑的人,她听得出他话语里有心布置的激将法,可真正高超的谋策便是在此,面对计谋的人明明知道是他人诡计,却仍不管不顾要吃招。

“我...”赵懿安有心要替自己推诿,张了张嘴,还是说不出来,因为她知道在面前人跟前,什么都不能作为推脱的理由,别说是父王的禁足了,就是断了手脚又何妨?就像萧衍,在他那样的困境下,他曾无一天抱怨,曾无一天懈怠。

自惭形秽,赵懿安在他面前清楚体会到了这个词。

“跟我出来。”萧衍也并没有要等她开口的意思,拿起手里的长剑往庭院里走去。

赵懿安停滞一瞬,从柜子里取出木剑,也跟着到了院子里。

萧衍将长剑一横,剑鞘落地,他随手一个起势,一套剑招便如游龙一般被他使出,长剑飞扬,带起落叶簌簌。

“这套剑法简单有力。”萧衍收剑看向赵懿安,“今夜便将它学会。”

今夜?赵懿安估摸着没几个时辰就要天亮了,萧衍使出的那套剑法也不像是几个时辰能练出来的样子。

但她看了眼对方不容置喙的样子,还是乖乖将话吞了回去。

“好,我学,今夜不眠不休也要学会。”赵懿安咬牙切齿说着,一副赶鸭子上架的架势。

长剑被扔到她的手上,萧衍换过她手中的木剑,一招一招给她比划剑法,赵懿安荒废了六天的脑子半点不敢分神,全神贯注地注意着他身体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冷冷长夜里,接连不断的剑招生生将她逼出了一身的汗。

萧衍甚至连休息的时间都没给她。

“下盘太低了。”

“剑抬高。”

“力道小了。”

......

赵懿安只能一声不吭一一纠正,最后寝殿里那半盏冷茶还是进了她的肚子里。

不知道练了有多久,她只感觉脑袋已经累得一团浆糊,但手上的剑招就像不用过脑子一样,她有意一使,一整套剑招就在手头行云流水般使出,足以令人惊奇。

赵懿安不可思议地一套剑法下来,手头剑身发出轻微嗡鸣,就像是在同主人共鸣。

“两个时辰。”萧衍平缓无波的声音传来,赵懿安敏锐捕捉到了对方声音里隐匿的一丝笑意,“还不算太差。”

赵懿安也没忍住咧嘴笑了,笑得颇为实诚,她一边喘着气,一边嘴上还不忘继续说着,“幸不辱命。”

赵懿安将长剑收回剑鞘,抬起头看着对面稳稳站立的人。

股股寒风吹动着他身上单薄衣衫,他手握一把木剑身姿挺拔站在那里,仿佛就足以将历史的过往与现今隔开。

这样的姿态,赵懿安想着,自己若非敌国公主,若只是一个寻常想要建功立业的男子,一定会无法自抑为面前之人这一瞬的姿容所折服,心甘情愿效劳此人鞍前马后,心甘情愿为他的不世功业献祭一生,终此无悔。

她忽然想起许多古书上所言的——望气之人,她一直心有所惑,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别人望其气便知不凡?如今她切身体会了。

可惜她有自己的立场,自己的家国。脑海里又不由自主想起最初的梦境和不安,赵懿安勉强扯了扯嘴角,心底苦涩和酸涩杂糅成一团,她动了动手上长剑,听着一声剑身的震颤传来,发现不觉间长剑已半出鞘。

赵懿安连忙回过神,露出一个标准的笑容。

她并不知道萧衍看了她好一会儿,他倚在树干上,藏在阴影里,将对面之人几度变换的面容尽收眼底。

萧衍很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明明于他而言是毫无意义的事情,这位晋国公主于他而言分明是阻碍,因为她对晋王造成了影响。

萧衍虽久居晋宫,却把自己父亲梁王的布局看得清楚,原本这一布局一直在有条不紊进行,包括那位尹美人也是布局的一环,可如今形势变了,就是从赵懿安顶撞晋王那一日起,晋王再没见过尹岁微,于臣子的建言献策上也开朗许多,不再动辄动怒。

旁观者清,这些变化她或许不曾发现,但他这个旁观者,却看得分明。包括她曾经乃至方才对他的杀心,他都看得分明。

萧衍自认不是以德报怨的人,一开始发现这一变化时,他是想躲的,后来他认真思索过后,觉得自己不过新奇罢了,就像曾经赵懿安说的,正是浅尝辄止才耐人寻味,长久便会厌烦,萧衍深以为然。

世上之人大多类似,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人,就像她榻上那许多话本一样,初看惊奇,等到看透了,也就置之寻常了。

二人各怀心思,直至天光熹微,赵懿安在汾阳宫广阔的庭院里抱剑而立,嗅着晨间微凛的空气,只觉心神涤荡,全无困意。

“萧衍。”她喊了一声,面上笑意盎然,“多谢指教。”

细碎的晨光在她的发间跳跃,眉眼间全是恣意之态,萧衍微顿,蓦然想起过往史册传记上所见“落拓”二字,卒读时无法想象是何等姿态,现今了然。

原来便是素衣散发不掩风姿,富贵一身不折清魂。

便是目前姿态。

他眸光微敛,表情不自觉柔和下来,淡淡“嗯”了一声。

*

萧衍走后,赵懿安回到寝殿里稍事休息,等到日上三竿云想将她从衾被间拖出来时,才恋恋不舍睁开了眼。

床幔被缎带扎起,冬日阳光倾泻进来,赵懿安眯着眼睛,对上床头之人不善的目光。

她连忙一个激灵坐起身,十分乖巧爬下床。

“殿下不要奴婢们守夜,就是为的这些?”云想的目光扫过矮桌上空了的酒壶和桌案上敞开的冷茶。

她有意给她私人空间,或许是适得其反?

“没...没有。”赵懿安颤巍巍开口。

云想看着她一团狼藉的模样,还有一身的酒气,无奈扶了扶额。

她简单给赵懿安拢上外衣,然后一把将人抱了起来。

赵懿安身体离地,下意识环上了云想的脖颈。

云想将人抱到了庭院里,吩咐人搬来一条长凳将赵懿安按上去。

赵懿安理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一声也不敢吭乖乖坐着。

日光正好,有小宫女打来热水,赵懿安平躺在长凳上不敢乱动,由云想给她洗着一头长发。

温热的水流从头顶浇过,赵懿安舒服得一塌糊涂,迷迷糊糊差点睡着间,她听见云想开口,“殿下近来可有梦到先王后?”

赵懿安清醒过来,摇了摇头。

“殿下还在生气吗?”云想没有看她,状似无意般问道。

赵懿安一顿,认真道:“我没有生气。”

是“我没有生气”而不是“我生什么气”,云想微微笑了,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无言替她洗着头发。

云想将她乌黑的长发拢在手心,看着不知怎么渐渐长得参差不齐的头发,开口道:“奴婢给殿下修剪一下头发?”

赵懿安习以为常地点了点头。

云想于是起身去取了剪刀,很快折返回来,用梳子简单梳理过后,利落的替赵懿安修建了几缕乱发。

赵懿安看了她一会儿,不解问道:“云想,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在生气呢?”

“因为殿下就是在生气啊。”云想头也没抬,“并不是一直笑着就代表不生气,也不是嘴上说不生气就是不生气,生气就是生气,先王后的事情,殿下就是一直在生气。”

云想不疾不徐说着,就像叙家常一样没有波澜的语气。

赵懿安轻轻“啊”了一声,额头蹭了蹭云想的手心,“是啊,我一直在生气。”她缓缓说着,“因为我想不明白,母后为胞弟的死郁郁而终,那她为什么不能为了我活下去呢?”

赵懿安抚了抚藏在额角的伤痕,那是母后去世的那日清晨,她跑得太快磕在门槛上的。

母后去世的那一天早晨,她站在门槛外,看着晨曦在她们之间拉出一条光影分明的线,母后倚靠在摇椅上,长长的头发垂落在地,怀里抱着早夭的、毫无声息的胞弟。

在失去和拥有之间,母后选择了失去。

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从来不是第一选择,连在母亲那里都不是,况乎别人。

赵懿安一直耿耿于怀的疑问,她无法正视的内心。

母后辞世的时候她很难过,但随之而来的是与日俱增的愤怒与嫉妒,每一个孤枕难眠的长夜里,她都很愤怒,很嫉妒,有时甚至嫉妒到会想,若是母后怀里抱着的那个早夭的孩子是自己就好了。

至少她们总是在一起的。

她曾经从那个人身上得到了世间至深的温柔,可随即她撒手人寰,将她丢弃在耿耿余夜里。

她不是没有劝慰过自己,可这怎么由得了她不生气?不愤怒?

可惜人注定无法从已逝之人身上得到答案。

赵懿安听得剪刀咔擦咔擦,一点点剪掉她多余的长发,“以后我们将额头的头发梳起来吧。”她忽然开口,“这样小的伤口,没有让人总费心思遮掩它的。”

她感觉到给她剪头发的手一顿,随即是一声带着沉沉笑意的“好。”

赵懿安局促地笑了一下,缓缓在冬日里温热的暖阳中睡去。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即使不甘,即使怨恨,即使恼怒,还是很想在梦里相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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