咂舌
年关将近,晋国今年的年节注定没那么太平。
紫宸殿外,朝议的钟声尚未敲响,卿士大夫们立于阶陛前窃窃私语,口中称赞背诵着晋王昨日颁下的罪己诏。
一纸罪己诏,朝野为之震动。
“授中。”
一个静默站立的青年闻声抬头,朝来人一揖,“折知兄。”
“嗳。”那人连忙扶起他,“何必多礼,你我同朝为官,我不过虚长几岁,厚颜担你这一声兄。”
张授中笑道:“不敢,若论年岁自是无差,只是论在王上跟前的资历,授中望尘莫及。”
对面的人仿佛听得十分受用,笑意更盛,拉着人道:“谬赞了,我有一问想请授中解惑,不知可否?”
“求之不得。”
折知乐道:“听闻授中是三公主的先生,故此我斗胆一问,不知公主是何等人物?”
张授中不动声色打量他一眼。
王室公主岂是可以随意打听的,素闻这位李司士的不羁之名,今日算是见识了。
“殿下明大义,知大理,正是一国公主的典范。”
折知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官话,还想要再问什么时。
咚咚咚——
不远处高台上的钟磬声响起,入朝时间到了,殿外瞬间安静下来,刚刚还喧闹不止的人群个个敛容整肃,手持朝笏快步趋行入殿。
折知有些遗憾地走在人群里。
群臣在殿内站定后,晋王一身玄服头戴冠冕落座,接受众人的拜见。
大礼毕,折知一马当先站出来。
“王上,臣有本奏。”
“是你啊。”晋王来了几分兴致,“说吧。”
折知拱手,平地一声雷,“臣请王上免三公主禁足,亲迎公主出殿。”
话音刚落,大殿内瞬间一片寂静,静到可以听见交互的呼吸声。
折知却仿若未觉,不仅不害怕,反而越说越来了兴致,间或拢袖迈步、引经据典。
众人反应过来,见晋王没有出言喝斥,殿内很快响起叽叽喳喳的交头接耳声,久久不绝。
眼见着秩序有些失控,大太监孙忠忙举起手中玉杵,重重敲击一旁的铜磬,玉石撞击声震动在大殿内,众人很快恢复恭肃模样,垂首而立。
几人站出来附和,“李司士所言在理,公主无可罚之处,按功该行赏。”
几人反驳他们,“非也,公主以臣子的身份劝谏君王自是有功,但以女儿顶撞父亲于理不合,君臣父子以君臣在上,依我等看,功过相抵,无可奖赏亦无可责罚。”
“你既说是君臣在上了,自然该是功大于过。”
“王上是君父,如何能如寻常父子置之?”
“如何不能?忠孝为人立身之本,人有三六九等,唯孝一字不变,草民奉养父母与王嗣侍奉君父,孝心本无异。”
“圣人训言,羊跪乳之恩,鸦反哺之情,尚且为之动容,况乎人哉?尔等此言,置圣人教导于何地?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李折知!竖子欺人太甚。”
殿内吵得鸡飞狗跳热火朝天,孙忠看了晋王一眼,连忙敲响铜磬。
咚——咚——咚——
三声接连脆响将殿内焦灼氛围打断,众人忙收声肃立。
“好了。”晋王笑起来,“列位爱卿都是国之栋梁,何必闹得面红耳赤。”
说着他又向被李折知气得胡子乱颤的臣子笑道:“爱卿,折知年少气盛难免冲撞,做长辈的该多多包容嘛,你说呢?”
白胡子大臣哪敢说什么,连连拱手称是,也只敢在心里暗骂这为王的喜新厌旧,看到俊美有本事的年轻人就喜欢的了不得,将他们这些糟糠抛到九霄云外。
晋王见状满意点头,又转而对李折知道:“你也一样,嘴上挂着忠孝,却如何对又是长者又是上官的薛卿如此不敬,可见也是不够知行合一的缘故。”
李折知闻言,忙对晋王一揖,笑道:“是臣狂妄不知轻重,王上教训的是。”
说着又转身对白胡子大臣躬身长揖,在得到对方的豁免后,竟热络络攀起长辈来,看架势就差上手去挽胳膊了。
白胡子大臣被他吓得后退一步,连连摆手,“免了,免了。”
晋王哈哈笑起来,笑了一会儿目光一转,问道:“授中呢?今日怎么不见你说话?”
张授中闻言,顶着众人的目光站出来,含笑拱手道:“谢王上记挂,授中既忝列公主之师,此时自该避嫌。”
“不过......”他顿了顿,温和笑道:“能得三位殿下这样的学生,授中与有荣焉。”
“哈哈哈。”晋王听着他的委婉表态半点不恼,欣然道:“说得好,寡人果没选错人!”
张授中忙拱手,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他面上神色淡下来几分,似有所思。
殿内又安静下来,经此一段对话,要是还有人没摸清晋王的态度,那一身官服是白穿了,李折知要晋王向公主低头,这位暴脾气今儿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有生过气。
所有人都知道这事稳了,内心怪异之余又不免觉得有些欣慰。
*
汾阳宫里,赵懿安正坐在秋千架上打瞌睡。
暖香急匆匆赶来喊她时,她惊得从秋千上掉下来,膝上的书册掉在地上,嘴里还在喃喃:“这一招不是往上挑的——”
“殿下!”暖香忙上前扶起她,给人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什么事这么急急忙忙的?”赵懿安被她这贴耳的一声喊得清醒过来,捡起书册淡定问道。
“啊,您说得对。”暖香见她这样倒镇定下来,“是没什么可急的,左不过是王上来了。”
赵懿安手里的书册掉在了地上,失声喊道:“我不是在禁足吗?”
暖香一言难尽看着她,“殿下禁足禁糊涂了?王上难不成还能是来陪您禁足的?自然是咱们要解禁了。”
“我糊涂了。”
赵懿安呵呵笑了两声,又轻声抱怨,“让人传个口谕不就好了,父王亲自来‘请’我出禁足,倒像是将我架在火上烤似的。”
“这也不碍什么。”暖香不大在意道,“殿下是女儿又不是妃子也不继承大统,妨碍不了别人什么,再说了就算烤也烤了这么多年了,还差这几天?”
“有道理。”赵懿安握着书册在手心轻叩,朝暖香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
暖香嘻嘻笑了一会儿,又有些遗憾道:“这样说起来,倒也可惜了这份恩宠。”
“怎么说?”赵懿安打着哈欠懒洋洋伸展身体。
“王上没有嫡子,这份恩宠若放在后妃身上,说不定能子凭母贵;若是放在公子们身上,自然是如虎添翼有望大统;哪怕是放在卿士们身上,也能升官发财。”
暖香说着,看了赵懿安一眼,“偏偏放在殿下身上,不过是一个精挑细选的夫婿罢了。”
赵懿安有意逗她,调笑道:“精挑细选的夫婿还不够?世间女子谁不是求个封妻荫子的丈夫?”
“殿下戏弄奴婢呢?说起这些话了。”暖香嗔怪一眼,“人若能自己支撑起来,哪里会想要将一身荣辱寄托于他人。”
“一身荣辱啊......”赵懿安若有所思呢喃。
暖香见她还没半点着急的模样,忙上前将人拉起来,“好殿下,也费了些时辰了,行行好快些同奴婢去前头吧。”
“哈哈哈。”
“就知道你急,还装作没事人,好暖香,你是不是怕华夫人来呀?”
“您知道还逗弄奴婢,殿下越来越坏了。”
“哈哈哈,对对对。”
两人谈笑着很快到了殿门口,此时汾阳宫大小宫人们已经有序侯在了门口,云想看到两人赶来,忙上前拉了赵懿安上下打量一会儿,看到没什么出格的地方才拉着人站到前头。
将众人安置好后,云想方才退步,站到众宫人之首,其余一等宫人在她之后按资历排开,暖香原本也该在此之列的,只是她之前被华夫人贬为了二等宫女,现在就只能往后站。
不过她倒乐得鹌鹑般低着头混在人堆里。
片刻过后,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响起,车轮碾过青石地的声音回荡在长廊里,层层通传过后,晋王的车辇驶到了汾阳宫外,宫人跪倒一地。
晋王下了车辇,迈步正要进汾阳宫,不妨一个人影冲出来,晋王带了笑,稳稳将人接住。
“这是还在生气,要把寡人撞出你的汾阳宫?”
“才不是。”赵懿安垂眸,“女儿是有点太想父王了。”
她说着又抬头,控诉着,“七天哦,女儿什么时候七天没见到父王过?”
晋王一顿,这才想起自己确实少有长达七天未见这个女儿。
赵懿安是紫宸殿的常客,那里甚至有她的专属位置。
“是寡人的不是。”晋王动容道,“委屈吾儿了。”
话音一落,掷地有声。
四周宫人个个纳罕、人人敛容,跟得久的老人如孙忠常禄倒不奇怪,资历浅些的宫人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虽说国君低头不算罕见,但能让他们这位低头真可谓是铁树开花、长河倒流,总而言之是白日撞鬼的程度。
“唔...”一声隐忍的哭泣传来,一道带着泣音的抱怨不满声在众人耳边响起,“那您说我让您失望了?”
晋王没想到她是为此生气,有些好笑哄道:“是寡人的气话,寡人也是糊涂了,说出这样的不经之谈。”
嘶——
一片震惊!
若是在场有谁能读取他人心声,现在该是听取咂舌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