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传第二十七回：物是人非

在凯茜去到十区的第四天，喀秋莎醒了。

喀秋莎醒的很突然，凯茜刚刚送走来陪她的杰克——他这几天每天都会来陪她坐一会，一回身就注意到床上的人睁着眼睛在看自己。凯茜怔住了，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你是谁？”喀秋莎看了一会凯茜的呆样，说了这样一句话。

凯茜刚接受了喀秋莎醒来这个喜讯，接着就被意料之外的问话给砸懵了，她三步并作两步疾行到床边。“我是凯茜啊，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一边着急地回答，一边伸手去握好友的手。结果喀秋莎把手抽走了。凯茜愣愣地看着对方，搞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喀秋莎的反应好奇怪。

喀秋莎漠然地盯着凯茜，“我不认识你，你是什么人？”

“怎么会这样……”凯茜情不自禁地念叨出声。喀秋莎怎么会不记得她了？该怎么办……

“你能告诉我这里是哪吗？”喀秋莎向四周瞥了几眼，发现自己在一个不认识的地方，她应该在自己的房间才对的。搞不清楚情况的她，只得向旁边那个喃喃自语的陌生人发问。

凯茜闻声转动僵硬的脖子，看着好友一脸认真的表情，心乱如麻。“我们现在在十区的一家医院里面，”凯茜顿了顿，问道，“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现在至少要搞清楚，喀秋莎到底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忘记了，还是就把她给忘了。

鉴于自己现在的状况好像挺糟的，喀秋莎没有对旁边热切地看着自己的女人恶语相向。“我是喀秋莎，如果你能告诉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的话，我会很感激的。”

凯茜的心情很复杂，她高兴，高兴喀秋莎醒了；她也难过，难过喀秋莎把自己给忘了。虽然心情很复杂，凯茜还是想到了应该再问问喀秋莎到底还记得些什么，“你受了伤，所以才在医院，你已经昏迷了一个多月了。虽然你已经忘记了，但我们两个的确是好朋友，我一直在等你醒来。你还记得自己受伤的事吗？”

以上这些话信息量太大了，喀秋莎消化了好一阵。她不是没有怀疑眼前的人在说谎，毕竟她完全不知道那些事，但是对方的表情满是苦涩和忧伤，让她下意识地选择了相信。“我…你…你叫凯茜？”喀秋莎想了半晌，最终只出口这样一句简单的话。见对方点头，她继续道，“那么，凯茜，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凯茜勉强笑了一下，尽力想要放松自己的心情，“我们是在九区的少儿收容所认识的，我们一起生活过半年，你完全想不起来了吗？”她大概知道为什么喀秋莎会失忆了，医生说过喀秋莎的大脑受到了损伤，很可能永远不会醒。而现在人醒是醒了，但并不意味着喀秋莎的大脑就没问题了，只是情况比预料地好一些罢了。或许是因为被佐恩控制留下的毛病，喀秋莎失去了部分记忆。

在收容所一起生活了半年？“我不记得了。”喀秋莎迷茫地摇头，她到底忘记了多少事？“我只知道自己在收容所生活了一年，和扎尔、米莉还有好多孩子一起。我以为我应该睡在自己的床上……”

凯茜凑过去握住喀秋莎的手，这一次她没有被拒绝。“看来你真的忘记了很多事。一年的话就是说你只记得10岁之前的事，现在你已经13岁了。”

“13岁！？那我已经离开收容所一年多了？扎尔呢？他现在应该12岁了吧。”喀秋莎想过自己的情况之后，马上就想到了扎尔，如果不是身上有些乏力，她肯定会紧张地摇凯茜的肩膀。

凯茜犹豫了。如果说扎尔的死给她带来的是悲痛的话，那要是告诉喀秋莎就绝不是悲痛能够形容的了。可要是不说实话，那要怎么说呢？虽然平常编故事能力挺厉害，但刚刚遭遇了好友醒来和好友失忆这两个反差极大的冲击，凯茜一时没了主意。直觉告诉她，现在不该把真相说出来，毕竟事情实在太严重了，她如何能在喀秋莎刚醒来的时候就给她迎头一击呢？她立刻在脑海里想了无数个理由，却又一一否决掉——扎尔要是活着是不可能离开喀秋莎的——她实在想不出一个足够可信的理由。

喀秋莎看着凯茜脸色变化不回答自己的问题，心里有了一个猜测，绝望开始在她的心头蔓延。她想要说话，却感到自己的嘴唇在剧烈地颤抖，艰难地吐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扎尔…他…他是不是……”喀秋莎只说出口半句话，就见凯茜正一脸震惊地把目光投到她身上，看着凯茜脸上闪过的无措、悲痛，她知道自己没有必要问下去了。“呜呜……哇啊……”好伤心，好难过，她开始放声大哭，却无法缓解一丝的悲怆。就算连发生了什么都一无所知，一接收扎尔死去的这个讯息，心就好像被生生撕裂一样疼痛。

在喀秋莎一开始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凯茜是想马上否定她的，但是一愣神就错过了提出否定的时机。看着喀秋莎泪如雨下，仰头痛哭的场景，凯茜没有说话——此时无论她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喀秋莎哭得太厉害了，以致于开始打起了嗝，她的哭声受打嗝声的干扰，渐渐小了下来。

凯茜见喀秋莎一边打嗝还断断续续地哭着，伸手去拍她的后背。在起身的那刻，她感到有冰凉的液体划过自己的脸颊。无力伸手去擦拭，只是默默地安抚着自己的好友，希望把关怀传递过去。

喀秋莎感受到后背上力道不轻不重的拍打，把注意力分了一点给那个陌生的熟人。她一偏头，就看到了凯茜的脸：凯茜也在流泪。或许是因为有一个人和自己一样在为扎尔的死而难过，喀秋莎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她自己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却发现抹不干净，因为她还在哭——即使心里想要停止哭泣，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流泪。她干脆不抹了，任由眼泪无声地留。喀秋莎慢慢地停下了打嗝，但那个叫凯茜的人却还是一下一下地继续拍着她的背，她不得不出声道，“我好多了，别拍了。”

凯茜听到喀秋莎的声音才发觉自己刚刚完全是无意识地在行动，她收手坐回床边。突然想到自己刚刚也哭了，有些急促地胡乱抹着自己的脸。

喀秋莎看着凯茜从茫然到惊慌，深吸一口气，对凯茜说，“请你把事情全都告诉我。”

凯茜定了定神，放下手，从自己进入收容所说起，开始了漫长的叙述。有些不好的事，如露西的加入以及死亡，她直接略过不提。关于喀秋莎被理查德看中而被他收养这件事，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尽数如实说了，谎言若是不能保证不被拆穿的话还不如说真话。

在听到自己被理查德收做养女的时候，喀秋莎没什么特殊的反应。但当凯茜说到他们三人潜入九区中心营救自己而米莉牺牲的那一段时，她的表情变了，“米莉，也不在了？”

凯茜压下被勾起的悲痛，点点头，以一副平静的表情继续道出后来发生的事，从米莉的遗言，到自己前往五区找人、救人，成功之后回到十区，最后被麻烦找上门。结束了对往事的叙述，凯茜看着喀秋莎，“这些就是我所知道的部分。是我连累了你们两个，他们的目标只是我而已。”她语气平静地说着，希望能让喀秋莎把火气撒到自己身上。

喀秋莎闭上了眼睛，缓缓缩回了被子里，她背过身，“我现在不想见到你，你能先出去吗。”

没有从喀秋莎的声音里听出对自己的生气，凯茜试图添一把火，“是我害的扎尔，你为什么不责骂我？你尽管骂我、打我好了，那是我应得的。”

沉默了片刻，喀秋莎才回话，“你想让我不那么难过，也不必用这样的方式。说到底是为了救我，你们才会去冒险，米莉才会死，然后才有了接下去的事情。我也想怨你，但是仔细想想，如果我当初没有跟理查德走，你和米莉现在还在收容所呆着呢，我怎么能为了自己好过就……”说着说着，喀秋莎的声音变得沙哑，她又开始哭泣，却还是坚持说完了剩下的半句话，“就把责任全推给你。”

喀秋莎无法说出口的一点是，凯茜对现在的她来说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她怎么可能冲一个陌生人发泄情绪呢！？忘记了一切的她何尝不该被责备呢？她所听到的这些故事不过是眼前这个不善言辞的女孩简化后的概要，他们实际上经历的岂止那么简单！？曾经的欢乐与悲伤，她统统不记得了，仅仅是扎尔的死带给她的巨大悲痛就让她有流不尽的眼泪，那么亲身经历了一切的凯茜心里又该有多么深的悲痛呢？

流着泪将自己的身体缩成一团，虽然几近崩溃，喀秋莎还是不放弃地试图想起自己失去的回忆。就算是悲剧也好，让她想起来吧。失去了这三年，她还算是个完整的人吗？如此重要的回忆，为什么她会忘记呢！

这样的情境是凯茜没有预料到的，她抬眼看去，却看到喀秋莎开始竭斯底里地抓挠自己的头发。急忙上前将人制住，双手各抓着一只瘦弱的手腕，而手腕的主人正满脸泪水、双眼通红。

喀秋莎反抗不过凯茜，沉睡了多日，她的身体机能根本尚未完全苏醒，刚刚那一番动作已用尽了她的力气。无力的仰躺在床上，她似乎听到空气中传来不知在哪里看笑话的神明的嘲笑声音，“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要如此作弄她，让她经历一切磨难，却又轻飘飘地将最为重要的部分从她的脑海里带走。

“冷静点！要是扎尔还活着，他不会愿意看到你为了他这样虐待自己！”以为喀秋莎是承受不了扎尔离去的事实，想要自杀相陪，凯茜大声吼道，试图让喀秋莎清醒过来。

感受到凯茜严厉话语之下的真心，喀秋莎慢慢冷静了下来，“扎尔……你说的没错，扎尔不会希望看到我这副样子的。”

凯茜看着喀秋莎似乎恢复了神志，她松开了双手，重新在床边坐下。“你的身体还很虚弱，不适合……”

“我会想起来过去的事吗？”喀秋莎打断了欲言又止的凯茜。

看到喀秋莎平静的表情，不，应该说是故作平静的表情，凯茜摇摇头，“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失忆，但这应该并不是生病所致。”

意思就是说无法治愈了……喀秋莎想要露出一个苦笑，却发现自己连苦笑都做不到了，既然连记忆都失去了，那她到底醒来干什么？“我醒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一段让人心悸的沉默过去之后，凯茜动作轻柔地抚上喀秋莎的手，“我希望你醒来。就算你忘记了关于我的一切，我还记得，你是我重要的朋友。”

“真是自私的想法啊。”多亏了凯茜的坦率，喀秋莎这回成功地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是啊。如果我考虑地多一些的话，就不该在成事之后回到你们身边。我应该将你们藏起来，待到一切麻烦都解决之后再……”

“不。我了解扎尔，他一定没有想过要依靠你的保护来生活，与其说是你拖累了我们，不如说是我们两个拖累了你。虽然我忘记了过去发生的事，但我不傻。我在理查德手上受苦，扎尔会想去救我我不意外，米莉会参与我也不是很吃惊，但是你那时候才认识我没多久，却也跟着去了，你是个热心的人。是你救了我，要不是你，我们当时就全数死在那里了。说起来，这都是命……米莉为救我而死，你为了完成米莉的遗愿而招来祸事，扎尔则死于米莉之死而带来的祸事。你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命该如此。”说道命该如此的时候，眼泪又奔涌而出，为什么偏偏扎尔死了她却忘记一切活了下来呢？何其讽刺！

“不要哭。”凯茜动作轻柔地用自己的手指拂去喀秋莎脸上的泪水，“活着总比死了好，你必须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凯茜的目光温柔又蕴含着乞求，虽然喀秋莎对凯茜完全没有印象，但看到凯茜此时的表情，她觉得有一种温暖被传递过来。

“对，你要连扎尔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凯茜倾身用另一只手抱住了喀秋莎，紧紧地抱着。

再一次听到扎尔这个名字，喀秋莎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扎尔的情景，她仿佛听到了扎尔用中气十足的声音对她说“我才没有害怕呢，我可是要成为超级强者的男人！”那个阳光倔强的少年真得已经离她远去了吗？是这样的吧，但是她心底最初的回忆是不会褪色的，那份来自对方的温暖也还停留在她心间。“扎尔他，他实现自己的梦想了吗？”喀秋莎仰起头，神情脆弱。

“实现了哦。”凯茜露出一个带着几分悲伤却又有几分阳光的笑，“扎尔的梦想就是跟你过平静的生活，你们，还有我，一起生活了很久哦。”

“这样啊……”喀秋莎终于放下了这份悲痛。她想，如果她死去的话，是一定不会愿意扎尔为她伤心难过，甚至结束自己的生命的。“我会好好活下去的。”连同那个笨蛋的份一起。

凯茜抚摸着喀秋莎的头发，将人搂入怀里。两人就那样紧紧抱在一起，互相从对方身上汲取热量，谁也不说话，安静地抱着。

……

在凯茜的精心照料下，喀秋莎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她把悲伤掩埋到了心底深处，淡笑着面对凯茜还有杰克等人。杰克从丽萨那里知道了喀秋莎苏醒的消息，次日带了一大堆礼物去探病。但因为喀秋莎的身体还未恢复，凯茜没心思应付杰克，杰克很有眼色地没有多呆，稍微坐了一会就走了。接下去的几天，杰克每天都会来医院看看情况。

到喀秋莎醒来的第五天，她的身体基本恢复了，被医生准许出院。在住院的几天里，喀秋莎想明白了一些事，她拒绝了凯茜带自己离开的提议，选择了留在九区，留在这个充满了回忆的地方。她毕竟已经不记得凯茜了，就算从凯茜那里知道了一切，她也无法把凯茜当成亲密的朋友对待。比起呆在陌生的凯茜身边，她更希望回到收容所去，和艾米、加鲁特他们一起生活。留在那里的话，她应该能比较轻易地回忆起跟扎尔在一起的场景吧——回忆过去这种事就让她一个人做吧。想起凯茜允诺的三年之内必定平息一些，她有些无奈，忘记了一切经历的她，连恨都恨不起来。

关于安排喀秋莎进收容所当管理员这件事，凯茜亲自拜访了卡斯利特，将事情拜托给了他。虽然收容所是中央拨钱建立并管理的，但卡斯利特身为区长，安排个人进去的权利还是有的。卡斯利特许诺会照顾好收容所的人，绝不会让别人对收容所动手脚。虽然没能带走喀秋莎，但这样的安排对于失忆的喀秋莎来说会更好吧。卡斯利特的人品还是值得信任的，凯茜揉着额角，心中其实对把事情交给别人有些不放心。

搞定一切之后，凯茜带着喀秋莎一起去了收容所。收容所的众人见凯茜时隔几天又来了，很是吃惊。孩子们都没有认出喀秋莎——她的形象变化了很多，而且喀秋莎离开收容所太久，大家差不多忘记了她的事。打发走了好奇心泛滥的孩子们，凯茜领着喀秋莎到艾米和加鲁特的面前，他们的记忆力要好很多，愣了片刻之后就认出了凯茜所带来的人的身份。凯茜把喀秋莎失忆的事情大致说了一下，然后说出了喀秋莎的希望。艾米和加鲁特自然是欢迎喀秋莎回来的，而且卡斯利特那边也已经通过了，他们马上给喀秋莎安排好了房间。喀秋莎的情绪不高，和艾米两人聊了几句，就借口身体不舒服去房间休息了。

“喀秋莎就交给你们了。她已经不记得我了，以后我不在这里，我们的关系也就那样了。我离开也好，至少不会再牵累她。”看着喀秋莎的背影消失在门边，凯茜苦笑了一下，她怎么会不知道喀秋莎在想什么呢，从此只怕不再有什么交集了。

艾米心中感慨万千，事情的发展太出人意料了：喀秋莎醒了，却忘记了过去三年的事。她叹口气，拍拍凯茜的肩，说，“收容所的大家会好好照顾她的，她会慢慢好起来，你就不用担心了。”

凯茜谢过艾米和加鲁特，就告辞离开了收容所。当跨出收容所的大门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的确确失去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虽然收容所依旧是收容所没有变，里面的人也还是熟悉的人，但是她最重要的朋友已经不在了——死的死，忘记的忘记，一个不剩。或许她还会再来这里，但是感觉肯定不会和从前一样了，因为她和收容所之间的联系已经淡了。纵使给她温暖的人还在，那份温暖却已经无可挽回地逝去了。

10岁那年，凯茜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