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胎换骨
屋子靠北面,门应该是从里面锁着,谢毅敲了敲。两个人都没听到里面有动静。
谢毅有些无奈,对段楠星说:“他在里面,昨晚就把自己关在里面,没出来过。不过也能理解,毕竟谁也没想到……”
段楠星看着他点头,自己又敲了敲门,喊了一声:“叔,我是段楠星。”
恰好此时院子里有人喊:“谢毅,你在那干嘛呢?都忙着呢,赶紧干活去!”
“那你再敲敲,我先去忙!”谢毅向段楠星交代了一句,转身离开。
人离开,段楠星正要抬手继续敲门试试,结果门就从里面开了。
谢天就出现在眼前,隔着一道门框,和自己一步之遥。
眼前的人几乎都能用形容枯槁来形容。面容的憔悴、消瘦,令人不忍直视。
如果是平时,会觉得不可思议,心碎不已。然而此刻也顾不上考虑这些,段楠星陡然一阵喜悦,人就在眼前了不是么,还有什么能比这值得开心?之前见不到人的煎熬、苦涩烟消云散。
轻轻叫了声:“谢天。”
她确定,这次不叫他“叔”。
相处以来,谢天被称呼为“叔”的时候居多,熟悉了时常也夹杂着名字,反正混着叫,随她开心。谢天很少计较,不过是一个称呼。
于是段楠星着急了称呼谢天,开心过头也称呼谢天,都是玩心重。此刻是真心这样称呼。
能够拉近距离,身份平等。她要给他依靠,给他安慰、拥抱和力量。
也许都是无足轻重的,但哪怕微弱的光,也是刺向黑暗的利剑,她要带他走出他的黑暗。
而不是往日那个只想依附在他身边,只会叔长叔短的小丫头。
谢天在刚才她敲门听到声音时就有些惊诧,他唯一想躲避,北向被看到如此落魄模样的人,又唯一心心念念的人。
这么快就来到了自己身边。
他怕她来,又怕她不不来。惊喜交加后冲到门口打开了门。
终于,再也绷不住。是的,他不是神!此刻不想再伪装什么坚强勇敢。就是无助,难过,崩溃。也想有个人来短暂支撑起他自己崩塌的世界。
她小小的身体又出现在眼前。他喊:“小星。”
内心那个疯狂咆哮着的声音,最终化作了这么一声沙哑干涩的呼唤。又不住呢喃着,啜泣起来,将人拽过去狠狠抱进怀里。
段楠星抱着一副干枯瘦弱的身体,心如刀绞。
这一个多月他都经历了什么啊?人瘦成如此不说,整个面容遮挡在凌乱不堪的头发下,根本就失去了原来的模样。
他先是一点啜泣,又一点变成了哭泣,接着哭嚎起来。、
终于可以在这一刻释放。段楠星抱着,任他哭泣。
段楠星顺手将门掩上。似是遮住了一道视线。
此时的谢天才像个孩子,抱着人哭了个昏天暗地,不用再装勇敢、装成熟稳重。把委屈、困苦都发泄出来!
却并未发现刚才愣在门口的母亲。
段楠星听他哭累了,开始抽泣,便拍着着他的背,一下一下,像哄小孩子。
直到平息。也许累了,也许发泄完毕,安静了下来。
不过是个长大了一些的孩子,况且失去父亲这样的悲痛,任谁也都会失控的吧。
谢天从得到父亲病了的消息到人没了,也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都经历了些什么外人根本难以想象。
段楠星结结实实怀里抱着人,跟着难过了一场,一直努力展现自己的肩膀,给他依靠。此刻有些站不住。手还不停替他顺着脊背。
“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谢天说话了。声音都是浓重的鼻音,带着些沙哑。
段楠星知道他缓过来一些,微笑着,紧紧抱着他,说:“我一直都担心你,昨天自己跑回来了。”
谢天自责:“对不起!”
“现在你就在我怀抱里,我很放心。”段楠星努力让自己说出的话显得轻松。
然而谢天人却感觉到疲惫至极,破碎的情绪,似乎很难找到别的感情填补,更是没有听出话里的情绪。
任谁经历过这一个多月的行尸走肉又心惊胆战的时光,都会忘了表达真实的自己吧?
感觉到段楠星的身体有些抖动,连忙松开她。忘了自己的重量还压在她身上,站得太久,肯定是站不住。
松开对方,谢天连忙低下头,不敢与她直视。他这时这形象吓人不说,也确实不太想直接面对。
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口气。谢天想,多么脆弱的一个人,肯定令她失望了。
于是,拉着段楠星的手,将门扣上,靠着门坐了下去,坐在了地上。
段楠星靠着他的身侧也坐了下去,这间屋子的地面铺的人字形砖,打扫得还算干净,略微有些凉意。
两人的手是十指交扣的,缓缓搭在段楠星的大腿上。
谢天叹了一口气,片刻后开始讲述。
“我从小一直就很努力,我们家在村子里最穷。可能因为我母亲身体不好,所有苦活累活都落在父亲一个人身上。我努力读书,又努力帮助父亲减轻负担;但读到初中还没毕业,就决定我不能继续读下去。我弟弟他书也读的好,想着我是老大,总不能让一个小孩子为了我去辍学!那个抉择就很艰难,是我不想放弃这唯一能走出穷苦的机会,反复思考给自己做好思想工作,就决定必须是我放弃。安慰自己,弟弟他最后能努力走出这个穷地方,其实也一样,都能让大家过上好日子,便毅然决然放弃了……”
段楠星安静聆听。谢天停下来,思考片刻又继续说下去。
“后来我就努力工作、挣钱,想着,都一样,早工作早挣到工资,能为家庭补助也好。先是帮父亲干农活儿,后来我的初中同学上高中了,介绍我到一家招工的面粉厂去应聘。厂里嫌我年纪小,不录用我,还是我答应了接受一半的工钱才被录用的。半年后才领上全勤工资。辞掉这份工作的时候,很不安,总觉得这份工作带给我的改变很多。我能有今天,也有努力和运气。今年才接触到工程,刚起步,感觉再过几年,我就要挣到大钱,养他们,给它们更好的生活,带他们离开这里,不再需要他下地干重活儿了,可是……”
到此,谢天又逐渐哽咽起来,停顿下来,调整了片刻情绪,才又继续:“他为什么不等我?”
子欲孝而亲不待!大约是这世上最悲痛的遗憾之一。
段楠星说不出话,拉着他的手用了些力道,另一只手覆盖上去,希望给他安慰。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谢天又接着说下去。
“他这一辈子,如他自己所说:清苦而劳累。”片刻后,“结束了也未必是坏事。我居然觉得他说得对,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不孝?”
段楠星摇头,依然说不出话来。这样沉重的话题,充满了哲学,根本没有什么对与错或者合适的答案。
只不过谢天要的也不是答案吧,让他知道,自己在他身边是她唯一能做的。
“这一个多月的时日,我一直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在感受不到父亲鼻息的那一刻的惊恐、不知所措、天塌地陷开始,到此刻,相比那过去的一个多月的时日,我反而感到释怀和松快,你说我是不是逆子?”
“不是,你不是!”段楠星反而很能感同身受理解到他的内心所想。
或许人死不能复生,再难过,日子都是要继续下去的,这是一种本能;比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等待时候所经历的痛苦,是要相对要松快的。
“希望他去了另一个世界,便不再有这一生这样的苦难了,你说会吗?”谢天最后说。
段楠星其实不知道,她仔细思考了许久,说:“嗯,我觉得会!”
谢天听到答案,仿佛真的信了,想笑,却分外的苦涩。
段楠星扭头去看,只看到一个被头发遮挡住半个脸的消瘦侧脸。
原本想伸手去安抚,努力忍住了。
两个人静静坐了好一会儿,谢天才又开口:“谢谢你!”
段楠星:“我又没做什么。”
谢天:“你在我身边就好。”
段楠星坚定回握了握他的手。
自此这个谢天似乎又重新活了过来。
感觉到了地面传来的一丝凉意,边拉着段楠星起身,便说:“地上怎么这么凉?”
段楠星起身举起起两只紧握着的手,还有彼此交织在一起的温度,说:“不凉。”
谢天看着,一瞬间愣神,又捏了捏段楠星的手,将她拉到一个椅子旁边坐下,才松开她。
也不知道这个小妮子经历了些什么才在上一刻就站到了自己面前,再晚一刻,都感觉自己可能会疯。又有些自责。
这一个多月最忽视的就是她,还好她不离不弃。
“你坐这,我去给你倒些热水。”
段楠星有些不忍,看他那凌乱不堪的一头乱发,伸手想替他打理一下,又被他躲过去。
这一躲,谢天是无意识的。完了还有些懊恼。
段楠星收回手,说:“你这样出去吓到别人。”
谢天点了点头。走过去拉开门。喊了两嗓子:“谢虎,谢虎!”声音大却沙哑。
只听外面几个人传着分别喊了两声:“谢虎!”才听到一个人的回音:“哎,哎,来了。”
谢天隔着门缝吩咐道:“你倒一杯开水来,再给我打一盆洗头水。”
谢虎还带着哭腔说:“哥你没事了吗?真好,你知道我们多担心你……”
谢天:“快去!”
不一会儿谢虎就一手端着一杯水,一手端着一盆水进来了。看见段楠星还愣了一会儿。
谢天接过他手里两份水,就把人打发出去。“辛苦你了,你照顾好母亲,我一会儿出去。”
谢虎险些哭出声,被隔在了门外,独自哭泣。
这孩子大约也是吓坏了。人还在念书,昨晚才回来。家里都在要求他不能松懈学习。
屋里的谢天将水放在段楠星手边的炕沿上说:“趁热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