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奔
接着,又是一阵乒乒乓乓、哐哐当当的砸东西声,摔、搜、翻、查,偌大的姜府不复往日宁静,被官兵搅得天翻地覆。
哀嚎、哭喊、惨叫如浪般迭起,无数姜氏宗亲从祖宅中被赶了出来。一众官兵推搡着一堆妇孺往门外去,居中佝偻行走的正是平日里最为疼爱姜栀的祖母秦氏,此刻又好似衰老了不少,满布皱纹的面容上是挂不住的哀戚。
秦氏一步步跨下大理石梯,旁边妇人赶忙上前去扶。秦氏回首望了一眼姜府,叹了口气,深邃的眼中滚出几行热泪:“他们要查,便让他们查去吧。”
旁边妇人亦抹帕垂泪,点头不语。
秦氏回过头来,这才发现了跌坐在血泊里的姜栀,急声唤道:“阿栀!”
姜栀扭过头,眸子里空洞一片,氤氲着阵阵雾气。好半晌,才无助地一遍又一遍地向秦氏比着手语:“兰月没了......兰月没了......兰月没了......”
秦氏涕不成声,一把将姜栀揽入怀里:“阿栀,阿栀啊,祖母在呢......”
姜栀豆大的泪珠滚了下来,再也抑制不住地哀嚎出声,哭声难听至极,叫人闻之色变。平日里姜栀最是注重仪态,但于此刻已全然不重要了。
不知过了多久,姜栀收起了眼泪,眼神逐渐恢复了往日般清明,一一扫过那帮人丑恶的嘴脸,将这些人的面貌牢牢记在脑中。
她恨死了这帮蛮不讲理、漫无章法的恶人,同样也恨死了自己。
恨天道不公,更恨自己无能为力。
成箱成箱的东西被搬上了马车,有的实在装不下的被官兵干脆拔刀砍烂,其中不乏珍稀古物,被见识短浅的官兵当作无用之物随手破坏了,让人不禁感叹实乃暴殄天物。
这场闹剧自傍晚才堪堪停止,始作俑者好整以暇地靠在马车上谈笑风生,与姜氏一族的愁云惨淡形成两道不同的光景。
姜栀收起难过,与莲姨娘一同站在秦氏身侧,莲姨娘仍是捏着帕子抹泪,还不时哭出声来。叔父姜生也再不复往日恣意,一瞬间背脊都弯下去不少。
老夫人秦氏育有两子,其一便是姜栀的父亲姜平,其二便是叔父姜生。姜生有一妻三妾,夫人死的早,这么多年也没扶个正,平日里皆是由妾室莲姨娘打理。这莲姨娘平日里见姜栀是个哑女,没少给姜栀使绊子,但姜氏一族没落,终究是一脉相连,一损俱损,也于患难中生出些同病相怜之感。
眼见东西搜刮得差不多了,方端扭了扭有些酸涩的脖颈,向陶泽吩咐道:“本官要的东西已经差不多了,剩下的陶公子自己看着来就好。注意别太过了。”
陶泽咧嘴应道:“大人放心,小的自有分寸。”
方端满意地勾唇,微微颔首。须臾,乘着马车扬长而去,马蹄踏过雪白,不少积雪溅在了姜家人的身上,但无人有闲心去擦。
陶泽见方端的人走了,展着扇子又摇到姜栀面前,却被秦氏拉过护至身后,一副瞧见瘟神似的拦着他。
陶泽在这耗费了不少时间,心情早已躁郁不堪,也不再藏着掖着说话,一股脑儿将心中所想倒了出来:“老夫人,您这又是何苦呢?如今您儿子孙子都被抓了,姜府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口等着吃饭活命,甚至今夜都无处可去,恐怕要流落街头......您真的忍心吗?”
秦氏冷哼一声:“与你又有何干?陶公子,老身丑话说在前头,奉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想娶我们家阿栀,门都没有。”
陶泽气急败坏地道:“本少爷念在您孙女姜栀有几分姿色的份上,赏脸纳她做妾,并大发善心的收留姜氏所有族人。而你们姜家却丝毫不知感恩,反而蹬鼻子上脸。真当本少爷不敢拿你们怎么着是吗?”
秦氏颤颤巍巍回道:“陶公子,我们姜家日后如何,不用你劳神费心。就是不知某些人使了什么法子抱上了方端方知府的大腿,此刻跑到老身跟前拿乔来了。”
“......你!”陶泽气得火冒三丈,粗短的手指在空中指了又指,半晌才忿然缩了回去,“既然如此,本公子也不勉强了,本公子等着你们后悔的那天。届时即使你们姜家人跪下来求本公子帮忙,本公子也要掂量一二。”
罢了转身扬袖而去,临走时不忘朝姜栀挑眉勾上一眼,这才心满意足地登上马车离去。
天色彻底暗了,秦氏这些年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哪里能受得了冻。先前看在外人在,一直强撑到现在,待到陶泽的人马全部离去,这才捂上帕子,咳个不停。
姜栀与一干人围了上去,秦氏边咳边摆手:“无妨。阿栀,你过来些,祖母有话要对你讲。”
姜栀立马凑得更近些,周围人也识相地退开,留给二人独自相处的空间。
秦氏拨开姜栀两颊沾了血迹的碎发,捋到耳边,温声道:“阿栀,你的玉佩呢?”
秦氏指的是姜栀自幼挂在脖前的那半枚玉佩。姜栀立马点头,将那月牙形状的玉佩自心门抽出。
秦氏摩挲着这半枚带着姜栀体温的玉佩,眼里不知何时蓄了泪:“阿栀,带着这枚玉佩,去京城找墨官世家,顾家去吧。”
姜栀面露不解。秦氏长叹一口气,缓缓说出陈年旧事:“京城墨官世家,顾家的二爷顾尚,是你爹拜过把子的弟兄。当年顾尚落难,是你爹捞了他一把。后其妻王氏有孕,你娘没过多久也有了你,于是顾尚与你爹一拍即合,以这枚玉佩为信物,白纸黑字书信画押,当即就定下了娃娃亲。”
“后来顾尚病故,你又......这才作罢。原本想着这件事就这么算了,由着你自己心意就好。毕竟你若择不成良婿,我们姜家也能护你一辈子无忧,但如今,却是不得不行了。”
秦氏又掏出一封泛着黄印的书信,颤着胳膊递给了姜栀:“阿栀,这么多年来,只有你完全掌握了姜家数百年的制香之法,在制香造诣上甚至超过了你爹。你的这身绝艺,是福也是祸。那陶泽今日离去,恐怕不会轻易死心,而老身只怕姜家再也护不住你。所以,阿栀啊,你去吧,去找顾家。”
姜栀原本想要拒绝,但又想到方端和陶泽那副恶臭的嘴脸,今日还光天化日之下草菅人命,眼中早无章法。她若是执意留在这边,反而给族人徒增麻烦。而且想要族人不受欺凌,她必须求助更大官家的庇护。
权衡利弊下,她缓缓点头,眸子里闪着水光,比着手势:“可我若是走了,祖母你们又该何去何从呢?”
秦氏艰难扯出一个慈爱的笑,抚着姜栀的头:“你祖母我在东陵西边还有一座祖宅,良田数百亩,都是我自个儿的,官家没法儿动。你放心去吧。”
于是当夜姜栀就叩别了秦氏,孤身一人坐上马车,带着那半枚玉佩和一封上了年头的书信,快马加鞭赶往京城,终于在次日天明之前赶到了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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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顾府。
府前整齐地立着两只石狮子,匾额上“顾府”二个大字遒劲有力,其下悬挂着数只火红的灯笼,时而被冷风吹起,不多时又归为原位。
大门两侧,有几名看门护卫直着身子打盹儿。姜栀衣袂翩跹,于寒风中跨上了石阶,有个睡眠极浅的护卫听到动静抖了一哆嗦,斥道:“什么人!”
姜栀亮出事先准备好的字条,上面写着:“东陵姜平之女姜栀,求见王夫人。”
那护卫怔了一霎,挠头道:“那啥......小姐,小的大字不识,您还是有话直说吧。”
姜栀指着自己的喉咙,示意她说不出话。那护卫也是个明白人:“嘶,您不会说话是吧。”
姜栀点头。那护卫面露难色,旁边护卫也都醒了,举着那张纸看了半天,皆看不出个所以然,只好重新递给了姜栀。
姜栀心生着急,飞快地比着手语。侍卫们更是一头雾水,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推推你。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一道极浅的男声从后方传了过来,清冷如玉石相抨:“不知姑娘来我顾府,有何贵干呐?”
护卫们低头行礼,齐声道:“公子。”
姜栀循着声音望去,此刻正值破晓,几缕微光将来人照了个满堂。
男子着一身白衣,披着一件玄色大氅,身材颀长挺拔,如墨长发束成高高的马尾,剑眉星目,嘴角勾着一抹浅笑,入眼是说不出的恣意张扬。
行得近了,姜栀才发现其腰间明晃晃别着的那半枚玉佩,正是自己所持玉佩的另外一半——想来此人便是自幼与自己结有娃娃亲的顾家嫡子,顾应初了。
姜栀谨记自己所行皆为姜家,也顾不得初次见面的尴尬,重新将那张纸亮了出来。
顾应初见了字迹,似笑非笑地道:“可惜了,大美人不会说话。而且这纸中所用之墨也太次了些,临了我送你一条好墨,才算不虚此行。跟我来吧。”
顾应初领着姜栀往内院走,姜栀心中有些忐忑,但想起族人的处境,又拾起了勇气,抿唇跟上。
二人行至一间书房才停步。顾应初和门外下人吩咐了几句,才扭头对姜栀道:“行了,进去吧。”
姜栀又从袖兜里摸出一张纸:“多谢。”
顾应初饶有兴趣地往她袖兜里瞅了两眼,发现里面藏着的纸张不少:“不必客气,就是不知姑娘的衣服是从哪里买的,衣袖如此能装,倒叫在下好生艳羡。”
姜栀无意回应他的调笑,略一颔首就推开了书房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