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那双眼睛神色僵硬,静止片刻,从阴暗处狼狈地爬出来。
几缕青丝混着尘土虚掩在他的脸上,露出苍白的嘴唇和利落的下颚,身上衣物已看不出原样,宽大袖口中露出的手指上布满了暗红挫伤。
他在废墟前站定,深吸一口气,将口中的浊气呼出,目光中的惊恐随之一扫而空,恢复了平静淡然,这种平静中又裹挟着一丝悲凉。
福苓刚要上前查看,忽然从身后被洛冥舟叫住。
洛冥舟缓步而至,眉间微蹙,眼中似乎含着慈色望向那人,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掐着佛珠收手道:“他是鬼王洛冥舟。”
梵净睁大双眼望着洛冥舟,见他占着自己的身体已是大骇,又听他妄图指认自己为鬼王,眼中不觉流露出深厚的悲伤与绝望。
“你......”
他刚一开口,便被洛冥舟打断:“看他伤势过重,潜伏在此处,恐怕是想抢夺我的金身躲避仇家追杀,再用我体内的修为疗伤罢。”
洛冥舟口中的猜测就是他的打算,只不过他早已付诸行动,与梵净互换了身体。
“鬼王?”福苓眸中划过一道精光,她曾从沈榷口中听过关于洛冥舟的只言片语。虽然妖鬼皆不受世人容忍,但因鬼比妖更不入流,所以沈榷对洛冥舟嗤之以鼻,连带福苓也对他并无好感。
梵净眼中闪过急色,但姿态却依旧雍容大气:“我不是,我是......”
洛冥舟微眯了一下眼,眼中凝着威胁之意,隐在福苓的身后,唇边勾起一丝狞笑。仿佛梵净若是敢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就杀了在场所有人。
梵净历经多世积攒修为,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立地成佛,若是这一世死的不明不白,恐会前功尽弃。
他的瞳孔中倒映出自己熟悉又陌生的脸,露出从未有过的狰狞,直到这时他才面色惨白、失了仪态,身体如落叶摇摇欲坠。看在他人眼中,只会以为他是伤势过重,身体虚弱罢了。
洛冥舟还未收回笑容,突然听福苓呵呵笑了起来:“鬼王居然如此羸弱,真让人大开眼界。”她的语气并非嘲讽,而是一种直率的幸灾乐祸,但却如荆棘深深刺入洛冥舟的心中。
洛冥舟嘴角微僵,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梵净见他如此,忽而眼中闪过微光,向福苓问道:“你,不是鬼王的同谋?”
福苓莫名其妙:“你脑子砸坏了?我是不是你同谋,你不知道?”
梵净一怔,不知如何是好。他对鬼王并不了解,也无法扮演鬼王,在洛冥舟的威逼下只好喃喃:“我......我失忆了。”
福苓见他唯唯诺诺,心生鄙夷。虽然鬼王与沈榷不对付,但他行事冷血残酷,杀伐果断,令三界闻风丧胆,绝不是现在这副样子。
不过如今他身受重伤又失忆,或许对她和沈榷来说是件好事。
思及此,福苓收刀,另一侧缠绕的红绸飞出,将梵净圈圈绕绕困了个结实。她手上稍加力气,勒得梵净倒吸一口冷气。
洛冥舟见自己的身体被捆成粽子,眼角跳了跳,嘴角划过一抹冷笑,但声音丝毫听不出情绪,仍旧温润如水:“施主,请手下留情。”
福苓睥了洛冥舟一眼:“我叫福苓。”又拿着架势,抱起双臂对梵净幽幽道:“听闻鬼王大人法术登峰造极,本想找机会讨教一二,如今好不容易遇见,没想到你却失忆了……”
她的话停顿在这里,尾音留下无限遐想。一阵寒风拂过,梵净的发梢在风中凌乱,随之身体也微微颤抖。
福苓又道::“鬼王素来行径暴戾,若是孤身一人难免会引仇家上门。佛子,你说我该将他扔在荒山自生自灭,还是带他一同上路?”
有一瞬间梵净以为她是在问自己,可看到她望向自己的眸中混杂着一丝戏谑,才恍然原来她是在问那个鸠占鹊巢之人。
洛冥舟眯了一下眼睛,对福苓的说辞颇为不满,但忍而不发,秉持一副慈悲为怀的模样,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人有恻隐之心。鬼王纵有滔天大错,也不该随意处置。今日先是金轮寺被毁,又遇鬼王受伤,若能破而后立,不失为一场善缘。”
不知是他那句话显得突兀,福苓顿了一下,侧身回望洛冥舟,在他双目之间细细揣摩。一时间静默无声,将洛冥舟的心提了起来。
他不知福苓对佛子和鬼王究竟知晓多少,若是她发现端倪,自己现在以佛子之身或许会落了下乘。
两人沉默对峙须臾,福苓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不仅不能丢下他,还要保护他?”她的语气中隐隐有些不悦,若不是讨佛子欢心,让他尽快心甘情愿献出金身,她才不会特意询问佛子的意愿。
多问一句反而惹上了麻烦。
洛冥舟听出了她隐匿的情绪,心中反而沉静几分,微微颔首道:“施主,三思。”
就在这时,梵净突然出声道:“我愿和你们一同上路。”
他语气坚定,带着一丝渴求,眸中却流露出复杂的哀伤。他被困鬼王体内,此时像是刀俎下的鱼肉,若不与他们同行,又能去哪里?
福苓看向梵净的眸光依旧带着三分厌弃,深深舒了一口气,掩去情绪后道:“既然如此,劳烦鬼王大人与我们同行。”
日光融融,山下小镇里的早市一片热闹祥和。
锅里热乎软烂的米线正与气泡较着劲,鸡蛋往锅沿一敲,金色蛋液顺着锅壁流下。一双长筷在锅中一搅和,再撒上一把葱花,香气四溢的蛋花米线就上桌了。
福苓抱着瓷碗将碗底的汤水咕咚咕咚喝的干干净净,面碗盖住了她的整张脸,也遮住了小桌对面洛冥舟探究的目光。
梵净坐在洛冥舟身侧,一夜过去他已修整好自己的仪容,乌发用一根玉簪随意挽起,乌黑锦服上的鎏金暗纹渐次显露,腰间龙纹革带衬出颀长的身型和苍劲有力的曲线。
洛冥舟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鬼王,但身量姿容却是世间少有。
一身皮囊被梵净占据后,原本带着邪气的面容沾染上几分恬静淡然,眉眼之间浅浅的愁容更是让他如同零落的花骨朵一般,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破碎感。
饶是佛子心境阔远、无甚在意,经过几日的波折,内心也不由掀起了波澜。
梵净不自觉想解开左手腕上的佛珠,右手搭上袖口时才恍然发现那里空空如也,眼中闪过一丝愕然。
他又想在胸前结一个手印,却察觉洛冥舟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他,嘴角还挂着渗人的笑意。
他只能将手收回袖中。
早市鱼龙混杂,坐在三人身旁的是几位身段高大长相粗犷的人,看穿着打扮似乎并非本地人。
他们挤在一张小木桌四方,膝盖挨着膝盖,也不嫌局促,落座后一声吆喝,伙计赶忙给他们上了六屉刚出炉的大包子。
不知是谁小声嘟囔了一句:“近来北方、西部、东部皆有妖鬼祸世的传言,天下四大仙宗都派了宗门弟子入世,看来这世道太平不了多久了。”
有人接道:“世道早就不太平了。那些怪力乱神的传言我是不信的,但前些年南下洪水泛滥,上千上万人背井离乡,死的死伤的伤,那叫个惨烈。不过听说北边有座城的城主心胸宽厚,愿意接收他们,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是啊,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妖鬼裹挟着,看似平静的日子底下实则如履薄冰,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不如吃饱喝足,过一日是一日,莫想太多。”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这世道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他们的谈论声不大不小,另一桌福苓三人无需专注便能听得一清二楚。
提及妖鬼时,洛冥舟眼中划过一抹凝滞,思量间发现梵净望着他发呆,轻轻挑了一下眉,惊得梵净赶紧收回了目光。
福苓放下干干净净的面碗,也不顾两人的目光,满足地长吁一口气。她一心只想快点找到蟠螭珠,没将方才耳边的谈话听进去,转而对洛冥舟小声问道:“你说你能感知到蟠螭珠的气息,它现在在何处?”
梵净听见蟠螭珠三个字眼中一怔,这才明白她昨日说的寻宝,寻的是何物。
传说蟠螭珠是龙王遗留在人间的宝物,如一鹅卵石大小,晶莹剔透,散发着淡淡光晕。这枚蟠螭珠蕴藏着无穷无尽的法力,只要获得它,便能与天神匹敌。
但这只是一则传说,并未有人亲眼见过这枚珠子,它的力量更是无从考证。
梵净不着痕迹地抬眼看向身前的福苓,她找蟠螭珠做什么?
洛冥舟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衲僧只有在蟠螭珠附近时才能感觉到它的气息。
福苓一听,音调陡然提高:“你骗我?”
她的语气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又压着声音道:“你究竟能不能找到它的位置?”
洛冥舟屏息凝神,神情极为专注,眉间微微发力,似乎在识海中努力探寻着,最后肩上一松:“我上一次感觉到它的气息约莫是在北边六十公里。”
福苓神情也严肃起来:“真的?”
洛冥舟抬起梵净那双悲悯天人的眼睛,眸中饱满的神色仿佛蕴藏着世间最大的善意:“出家人不打诳语。”
福苓信以为真。
一顿早饭,唯有福苓饱餐一顿。临走时,她好心问佛子:“你们真的不吃?”
洛冥舟装模作样地凝着眉缓缓摇了摇头:“多谢施主,衲僧正在辟谷。”
福苓知道鬼王不知饥饱,于是并未追问梵净,与洛冥舟二人正要起身离开,梵净缓缓出声道:“可否......可否给我两块馒头?”
一旁称馒头的伙计听了,打开热气扑腾的蒸笼阁,扯着嗓子问:“一文的、三文的、五文的,你要哪种?一文的糙面,三文的白面,五文的加了红糖。”
梵净没有丝毫犹豫:“一文的即可。”
福苓替他付了账,他用一块洗得发白的布将馒头小心翼翼地包起来,藏在袖中。
这样的行为稍显寒酸,洛冥舟自是不悦,不过也没表现出来。
六十公里的路程,寻常福苓用法力只需一日便可到达。但梵净此时身体虚弱,走几步须得歇一歇,半日过后他们也不过离开小镇数百米。
小镇外一条隐秘的小径从两座山丘之间穿过,道旁丛林密布,树木长的高大茂盛,除此之外,荒无人烟。
晌午,烈阳高照,几人沿着小径,躲在树荫下歇息。
梵净面色惨淡、呼吸微弱,盘腿坐在树下,轻轻阖着双目小憩。
福苓耐不住性子,一会儿跃上树梢眺望前头的路况,一会儿从树上跳下来,一脚踢开路边的碎石子,还时不时拧眉望向鬼王的身体,似乎有些后悔邀请他一同上路。
洛冥舟抱着双臂倚靠在树边,目光低垂,精神也不似先前。一种奇怪的感觉正在他体内蔓延,是他从未感受过的,让他心跳加速、背后微微发汗,眼前景物都变得有些模糊。
可前日占据身体时他曾细细验过,佛子身体洁净康健,不像有隐疾。
他咽了咽喉咙,只觉得腹中一顿抽搐,忽然传来一连串咕噜噜声。
福苓疑惑地看过来,只见佛子双目微瞪,脸上浮现一片红晕。
洛冥舟转念一想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他鬼王可以不吃不喝,但梵净的肉体凡胎不行。自前日晚他已有两日未进食,身体已达到了极限。
正在他双目眩晕时,余光处突然挤入一抹白色,接着便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
洛冥舟一抬头,撞上了梵净的视线。梵净目光平静,似乎并不奇怪他会有这样的反应,手上捧着的是在早市买的最便宜的糙面馒头。
这馒头看上去委实干瘪粗糙,若是往日,洛冥舟根本看也不会看,此时他却不禁食指大动。他警惕地看着梵净,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若是梵净敢以此逗弄他,他便杀了这该死的佛子。
可梵净眼中丝毫不起波澜,将用布包裹着馒头塞到了洛冥舟手中,在他错愕的眼神中又回到树荫坐下,缓缓闭上双目,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洛冥舟抓着馒头,低头嗅了一下,咽了咽喉咙,心想闻起来一点也不诱人。继而浅尝一口,眼底划过一抹异色,见四下无人在意,大口狼吞虎咽起来。
“嘭!”地一声,三人面前突然炸开一团白雾,一道寒光将雾气劈成两半,锋利的剑尖对准了静坐在树下的鬼王的胸口。
周遭树叶无风而动,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映在草地上的斑驳光影如水波晃动,变幻莫测。